尽管约瑟翰语气诚恳,眼里满是对少年的爱怜,而我非常渴望温暖,我仍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的邀约。以约瑟翰的社会地位,只要他承诺照拂,我在清湖不会有多少烦恼。我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的原因只有一个:骨子里我对所有人本能地抗拒,不信任任何来自外界的温暖。我想听取其他人的观点。我决定跟猫男谈谈。老是打扰他我很不好意思,然而除了约瑟翰,整个清湖愿意听我倾诉的人只有他一个。我打算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完完整整告诉他,听听他的看法。和往常一样,猫男白天并不在小屋。我等了两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猫男仍然不见踪迹。想到猫男行踪不定,又等了一个小时后我下了楼,选定一个方向不停漫步。我漫步了约莫小半个钟头,在三华里外的一座小广场碰到猫男。那里有一家新开的酒吧,酒吧门前搭了一座木质舞台,一群戴着小丑帽、穿着怪异的青年在舞台上又唱又跳。猫男就混迹在那伙青年人里。他穿着同样怪异的衣服——大抵是酒吧提供,没有戴小丑帽,微眯着眼睛,正用拨片弹奏吉他。他弹奏得倒是挺好,然而他的模样实在是稚嫩,苍白的脸色又过于突出,因此显得不伦不类。发现我在观察他,猫男冲我眨了眨眼睛。弹完一曲后,他下了舞台。
“我早就看到你了。你觉得我弹得怎样?”他说。
“还不错,挺像一回事。你在哪学得这门手艺?不是没记忆了吗?”我说。
“记不得在哪。这种事一旦学会就忘不了。我说过,技多不压身。”
我们离开舞台,围着广场转悠。广场很小,两分钟就能走完一圈。
“你这是在干嘛?”我问。
“你没看出来嘛?我在工作。”
“他们给你多少报酬。”
“其他人的一半,好像是一百块,还送两张代金券,而且可以免费品尝部分酒——你要不要喝酒,我把我那份给你。”
“我不喝酒。”
“行,等会再和你说。”
他指了指广场边缘的公共椅,示意我去公共椅等待。
“那只短尾猫呢?”我问。
“崔斯特讨厌热闹,当然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它也不会时刻跟着我。它是一只自由的、独立的猫。先去那等着,伙计!”
我知道他不会再搭话了。我照他的指示,去广场边缘坐下。我等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时针指向十一点,猫男才过来找我。我们向景蜜村走去。
“你该找一份全职工作。你肯定能行。”我说。
“别这样看我呀,伙计。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就像游戏一样。”他说。
“您认为人生就是游戏吗?”
“当然。”
“问题是游戏可以remake,人生不行。”
我脸色不大好看。我不认同他的观点。人生要是同游戏那样简单就好了!还在校时,我曾经偷偷溜出校园,通宵打网络游戏。然而无论游戏多么畅快,现实的喜怒哀乐也不能减轻分毫,只会连本带利返还回来。最大的区别就是,游戏可以重开,人生却没法重来。
猫男耸耸肩。他毫不在乎,嘴角挂着嘲讽。然而他越是作出轻松的表情,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道:“你这人有点迂腐。”
“我承认这一点。您也用不着得意。”我说。
“行啦,别纠结啦。你有没有吃饭?”
“没有。”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景蜜村了。虽然肚子很饿,但是我不想去餐馆,也不想去夜市。猫男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我们穿过狭窄的巷道,来到一栋幽暗的楼房前。猫男率先钻进楼道,走了两步又退出来。
“你出门时,有没有看过走廊?”他问我。
“有的。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教书匠门前的鞋柜,上面放的是皮靴还是布鞋?”
“皮靴。你干嘛问这个?”我说。
猫男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我们继续爬楼梯。三分钟后,我们终于上了十三楼,眼前是同样黑暗的走廊。猫男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四分之一的走廊,时不时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响起,似乎有时钟齿轮在转动,又似乎是黑暗深处水龙头正在缓缓往下滴水。猫男把视线停在中间那扇门上,皱着眉头,眼睛一直凝视着那只黑暗的骷髅头。
“你再看看教书匠门前的鞋柜,上面放的是靴子还是布鞋?”他说。
我把目光转向鞋柜,那里光线很暗,隐约可以看到一只布鞋的轮廓。我只看了一眼,就转回头。门后有猫在叫,像极了婴儿夜啼时的哭喊。在这样的子夜时分,这声音可真够瘆人。
“你有没有听到猫叫?”我问。
猫男转过身,面无表情。“没有。”他说。
“真的没听到吗?”
“噢,听到了,是崔斯特的声音——鞋柜上的鞋子究竟是靴子还是布鞋?”
我敢打包票不是崔斯特在叫。虽然夜晚的崔斯特有点可怕,但是它从不夜啼。我敢肯定房间里藏了一只很大的猫。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猫男都不会当回事。
“布鞋。”我说。
猫男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那道上了春联的门,说道:“无忧先生出远门了——我们去拿他留下的礼物。”
我不明白猫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怎么知道无忧先生出差去了?”我问。
“无忧先生生性简朴,平日里都穿布鞋,只在出远门时改穿皮靴。”
他走到门前,似乎在下决心。我还是没明白他说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专挑无忧先生不在时来拿,我们这样更像打秋风,而不是来拿礼物。过了一会,猫男下定决心,轻轻向前一推。出乎意料,随着吱呀一声响,门竟然开了,黑暗迎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居室,不过并不狭窄,有三个鸽子房那么大。借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房间的布局。房间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和洗手间一应俱全,书房旁边还有杂物间。客厅中央放着一张玻璃桌,玻璃桌前的墙壁上有一台老彩电,彩电右上角挂着一座挂钟,玻璃桌旁摆着一张上了年份的木沙发,沙发旁边摆了一个花台,上面摆着一盆君子兰。虽然房间物品摆放还算整齐,但是地板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过。我怀疑猫男说胡话,很明显,这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我们进来后,猫叫声就消失了。我敢肯定,它隐藏在暗处,此刻或许正在观察着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您确定这房子有人居住?”我问。
“当然。这楼有点特殊,今年天气又干燥得很,只要离开一阵就会落满灰尘。”猫男说。
我不觉得这楼特殊,只是认为这层楼有些诡异。我并没有说出我的看法。只见猫男大摇大摆,径直向厨房走去,表情又正儿八经,那模样就像在说他是主人正式邀请过来的客人。厨房旁边是一个很小的餐厅。看到我没跟上,他停在餐厅门口,向我招了招手。我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我们贸然闯入,主人又不知去向,是否有梁上君子的嫌疑?”我说。
猫男作出禁声手势。“嘘,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在无忧先生的预料之中。”他说。
听他的语气,这是他跟无忧先生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然而一想到不请自来,我就感到尴尬。“可是他并没有邀请我们呀。”我说。
“他表明了态度——房门没有上锁。”猫男说。
我不明白房门没锁跟表明态度有何联系。猫男信心十足、轻车熟路,毫无疑问无忧先生早就知道此事。我压下尴尬,向餐厅走去。还没等我走到餐厅,黑暗处突然蹦出一只硕大的流浪猫,这只猫体格相当壮硕,有两个崔斯特那么大,比米迦也大了一圈,浑身黑色毛发,两只眼睛透着凶光,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停在原地。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猫男吹了声口哨,听到口哨声,流浪猫收起目光,一溜烟向门外逃去。猫男进了餐厅,打开灯,橘黄色的灯光瞬间洒满整个房间,我看到餐厅中间的玻璃桌上放着两袋面包,旁边还有一大盒牛奶。其中一袋面包的包装已经撕开,被吃了一大半,似乎是拜刚才那只流浪猫所赐,牛奶盒盖也被掀开,纸盒上有几道猫爪印,有牛奶洒落下来,弄得餐桌湿漉漉的。
“这猫成精了!”我说。
“这就是无忧先生的礼物——可惜被猫偷了一只面包。”猫男说。
他眼里只有面包和牛奶,似乎根本没有听我说话。他走到玻璃桌前,坐了下来,飞快打开包装袋,撕下一块面包吞了下去,又往喉咙里倒了一大口牛奶。看到我没有动作,猫男问我:“你不吃面包吗?”
我摇了摇头。我并不挑食。面包很松软,一看就知道下午才出炉,非常新鲜,打开包装袋后香味就溢满了整个餐厅,引得我食欲大动。但是想到刚才那只流浪猫,我就感到诡异。它窜出门后立刻冲往刻着骷髅头的那间房。我清楚地看到那间房似乎开了一道缝,流浪猫“嗖”的一声冲入了房间。
“猫进了中间那扇门……”我说。
“快点吃呀。别辜负了无忧先生的美意。”猫男说。
“猫进了中间那扇门!”我重复道。
“别傻啦。那栋房子从来都锁得死死的,你去看一看就知道。”猫男说。
我再次摇头。在这样的子夜时分,我可不敢一个人穿过黑漆漆的走廊,探查那座雕刻着骷髅头的房间。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猫男说。
他说完就站起身,往门外走。我看着他走进黑暗的走廊,看着他停在刻着骷髅头的门前,察觉到有人靠近,那扇门缓缓开启,等人进去后突然关闭。我尖叫一声,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很快,走廊恢复平静,除了无尽的黑暗,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不敢过去探查,只能遵照猫男的吩咐,坐在餐桌前,借着橘黄色的灯光压制心底的恐惧。就在这时候,房间里的灯突然熄灭了,眼前是无声的黑暗。城市里的灯火也全部熄灭,夜幕深沉得让人害怕。窗户外面似乎有爪子在挠着墙壁,听起来非常瘆人。不时有风吹过走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我等了大约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猫男仍然没有回来。我鼓足勇气,呼喊猫男,并没有应答。风从窗户钻进来,听起来就像有人在耳边呜咽。挂钟连敲十二下后,风声暂停了,倒是书房里有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极了人们更衣的声音。我立马想到无忧先生,正打算逃走时,书房传来喵呜喵呜的叫声。是崔斯特的声音!此时我已经适应了黑暗,站起身,放慢脚步,一步步向书房走去。果然,崔斯特就在书房里,它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身前是厚厚的书籍,仿佛它是人类,正在冥想。感觉到有人进来,它抬起脑袋,转过头来。它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左右两只眼睛中央各有一道深深的血红,冰冷的目光直直的刺向我。它把目光刺向我的时候,风刚好从蜂窝房缝隙处吹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极了未知生物在磨牙。我毛骨悚然,本能地呼唤猫男,然而仍然没有回应。我僵在原地,浑身不能动弹。我侧前方立着一面镜子,借着昏暗的幽光,我看到镜子里有个苍白的少年正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