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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男走后，我关上房门，思考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眼见未必为实”，羊男是在提醒我什么？我知道他绝不会无的放矢，胡言乱语。他是在暗示约瑟翰不可信任吗？还是在打趣我，告诉我他本人不可信。倘若是前者，我必须跟羊男保持距离。任何人都不该质疑约瑟翰，即使是羊男也不行。我只思考了三分钟。很明显，羊男暗示约瑟翰不可信任。他是个好人。在我看来，跟我一个阶层的人几乎都是好人，跟另一半感情融洽的人更不是坏人——我能看出来，他跟花姐的感情非常好。我不允许任何人怀疑约瑟翰，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跟我同一阶层的好人朋友，只能把这一茬丢下，当作无事发生。我把思维聚焦在另一个人身上，就是猫男。上次在微信里留言表示感谢后，猫男连续问了很多问题，都被我搪塞过去。察觉到我的态度，他不再发消息过来。我肯定伤到了他。我为我的过分势力感到难过。然而重要的是生存。约瑟翰的话就是法旨，必须百分之百遵守。
即便如此，我认为我有必要与猫男面谈，将具体情况委婉告知他。我也应该当面表示谢意。这一切都必须瞒着约瑟翰，否则他铁定会大发雷霆。发消息给猫男，约他晚上见面后，我一边吃午餐一边等待他的回复。大约十分钟后，手机终于响起提示音。我拿起手机，并不是猫男的消息，也不是羊男的微信留言，而是程芷兮，那个落落大方的少女的留言。她上次留言还是8月9号的事，算起来有半个月了。我猜她又有新鲜事，而且这次留言仍然很长，于是打开手机，静静阅读。
“首先，请原谅我再一次打扰您。上次留言后，您一直未回复，我感到有些惶恐。为什么您不回复我呢？您不愿意跟我们这些仍然在校的人交流吗？还是认为我们不是朋友，不想伤害我的自尊，索性冷处理我的留言？又或者是我无意中冒犯了您，因此不便回复？我知道我比较愚笨，没有您那样聪明的头脑。如果言语冒犯过您，还请您原谅我的愚钝。如果都不是，我希望您能回复我的消息，分享您的生活。”
我这时才想起并没有回复上次的留言。或许这就是她隔了很久没有才再次留言的原因。我想跟她说，她没有冒犯过我，更不是愚笨的女孩。像她这样落落大方的女孩，肯定冰雪聪明。我不回复的原因是我脆弱的自尊，她的校园生活越美好，我的流浪生涯就会被衬托得越苍白。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还是先说我的校园生活吧。军训结束后，我们开始了不太紧张的校园生活。高一的学业并不繁重，或许同学们都玩疯了，或许大伙本来就喜欢玩，因此我们的学习风气很不好。上周摸底考试，我们班级所有科目平均分都比其他班级低好几分。我们的班主任，那个名牌毕业的大学生，被我们气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生我们气，说我们全是玩心重的活宝，只比他当年好一丢丢。对此我们半信半疑，名牌大学生怎么可能会是玩心重的活宝呢？他肯定气晕了，因为涵养极好，也怕伤了我们自尊心，才会这么说。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倒是让我们吸了一口凉气。他宣布要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采取严厉的措施，狠抓学习风气，提升学习效率。作为成绩最普通的学生之一，我有些惶恐的同时，也有点小感叹。即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见过了很多大世面，也不能免俗，陷入成绩至上的怪圈。我并不是说这不好。至少在校园生涯，成绩很重要。家长们也很支持他，说老师的本分工作之一就是提升学生的学习成绩，学生的本分就是学习文化知识，什么年龄段的人就该做什么年龄段的事。他们巴不得班主任严厉点，认为他对学生越严厉越好。
让我稍稍心安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是很好的人，而且跟其他班主任比，他算不上最严厉的那位，事事都有回旋余地。至少在他抓学习风气之前，有两天的缓冲时间。就在这个周六，他组织全班野炊，给大家最后的放松时间。我这段留言，也是在野炊后的休息时间所写。当然，这次野炊不是平白起意，而是在几个同学的争取下成行。具体过程我略微讲讲。
班主任宣布狠抓风气后，第一条措施就剥夺了我们每周六上午小半天的时间，要求所有住宿生在教室自习。作为老师，他会坐镇教室，维持纪律。对此，多数同学“敢怒不敢言”。况且老师同样付出时间，又是出于好意，我们实在不好反驳。只有几个男生抗议，他们说他们早就约定好野炊，不想做言而无信的人，老师也一定不想培养言而无信、诺诺奉承的伪君子。他们的口才实在是好，班主任无法辩驳，因此他们承诺野炊后听从安排、努力学习后，老师也就顺水推舟，索性安排全班野炊，增强班级荣誉感、提升班级凝聚力。作为代价，男生们立下军令状，如果两个月后的期中考试没有达到入学的目标，甘愿为学校做一个月的义务劳动。大伙都很佩服他们，竟然能跟高材生老师谈判，还有理有据，不落下风。当然，他们的军令状也让人动容。或许他们有极强的自信，认定能够达成目标吧。
为了这次野炊，班主任和同学们准备了很多，从选址到食材和工具购买，从安全到山林防火，都坐了详尽的准备。野炊当天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温度舒适，正是秋游的好天气。野炊地点选得更棒，是一个毗邻水库、依山傍水的小山谷，不用担心水源问题，也不用担心山火，同学们尽管大展身手。男生们开辟了防火带，又从附近的古井汲取水源，搭建灶台，收集柴火。女生负责烹饪。食材非常丰富，米、面、肉、蔬菜应有尽有，部分同学还带来了海鲜和山珍，让人大饱口福。大伙品尝各自的厨艺，品评高下。让人惊讶的是，尽管女生们做的都是自己最拿手的菜，味道也非常好，然而最棒的菜肴出自两个毫不起眼的男生之手。或许这就是“顶尖厨师全是男人”的例证之一吧。
野炊后，大伙用泥土掩埋好火堆，收拾好厨余垃圾后离开，回到校园。我们必须面对更紧张的功课，我的心也忐忑起来。我的成绩很普通，也不太喜欢读书。实际上，我更感兴趣的是丰富的课外生活。
我们学校有很多社团，每个社团都会招新。我有几个好朋友，一个进了编辑部，说想要体验当作家的感觉；一个进了“侦探社”。你没看错，就是侦探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社团，但是我另一个朋友非常向往侦探社，她喜欢看毛利小五郎，想体验当私家侦探的感觉。她们都推荐我加入她们所在的社团。对此，我有些矛盾。我既想参与丰富的课外生活，又害怕占据太多的时间，影响学习成绩，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怕您笑话，两个社团我都想参加，两个社团我都害怕参加，除了担心影响成绩，也害怕暴露自己不够聪明的一面。您已经在社会闯荡，见识肯定比我多，我想听听您的建议。
说了这么多，还请您不要笑话我啰嗦，更不要厌烦。我也希望您能分享自己的生活。您在清湖还好吗？您工作是否稳定下来？从事的是哪方面的工作？还有，您是否打算长期在清湖发展？
最后，如果您拿我当朋友，就请回复我。如果您不愿跟我们这些在校生交流，也请您明确告知。期待您的回复！
程芷兮
2019年8月24日
看完留言，我放下手机，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从前我害怕程芷兮的留言，也不愿回复她的留言，此刻阅读时却感到非常平静。尽管如此，我仍然需要慎重回复。我为难的地方有两点：从前我声称找到工作，这与事实相悖；我没有想到合适的理由解释不回复她上次留言的原因。我暗暗感叹，谎言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果然每个谎言都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我几乎流落街头，却谎称已经有稳当的工作。除了照顾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外，也有想跟从前了断，不想跟在校生联系的原因。问题是我不但没有自力更生，也没有把握住时间，没有任何理由看轻在校的学生。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空荡荡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烈日不知疲倦，不断投下炙热的射线；另一边则是阴暗的拉手楼，对面墙壁上幽黑的瘢痕清晰可辨，下面则是更阴暗的巷道，即使烈日当空，也无法驱散底部的黑暗。
五分钟后，我决定把南下以来的经历简略告诉程芷兮。她这样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肯定善解人意，隐瞒真相毫无必要。
“很抱歉这么久才回复您。您冰雪聪明，也从未冒犯过我。能被您称为朋友，我感到非常荣幸。之所以没有回复您，完全是我脆弱的自尊心作祟。请原谅我对您说谎，声称找到了稳当的工作。然而真相完全相反。
除了一次被欺骗的经历外，我没有找到过任何工作。主要原因是我没到法定工作年龄，此外就是我过于虚弱的身体。我差点流落街头。实际上，我曾经在广场上露宿——具体过程不必累述。也几乎山穷水尽，进退无据。我的生活苍白无力，晦暗无光。跟您象牙塔般美好的校园生活相比，我这种日子实在糟糕。而且您校园生活描述得越美好，我晦暗的生活就被衬托得越无力。请原谅我的自卑，没有把真实境遇告诉您。也请原谅我的疏忽，常常不在第一时间回复您。我卑微的心，制约了我的思维。当然，这些都已经过去。此刻我已经真正安顿下来。我得到一个大人物的照拂。多亏他的帮助，我不用流落街头。
实际上，此刻我跟你们一样，主要学习功课。全都是自学。大人物说我的文化知识太过单薄，需要学习更多的文化知识。等知识足备，年龄稍长，才是我找工作的时机。大人物阅历丰富、品格高尚，他绝不会有错，更不会坑害懵懂无知的少年。
诚如您所言，我们是朋友。我性格孤僻、不擅交流，生性敏感，有时又桀骜不驯。这并非我傲慢，而是我过度自卑。只要您不嫌弃我怪异的性格，不嫌弃我的生活苍白无力，我当然愿意跟您分享我的生活。
您说的编辑部和侦探社，对我来说都是陌生名词。您就读的高中，一定是所精英学校，否则绝不会有这么多学生组织。我们之前就读的初中就是一所普通的乡镇中学，没有学生会，更没有各种光鲜的社团。我恐怕没法为您提供建议。这是我知识的盲区。我认为所有社团都通过爱好聚集，您要是乐意，完全可以同时加入编辑部和侦探社。您不用担心自己不够聪明，被别人比下来。您非常聪明，不比其他人差。况且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只是各有所长，没必要比较。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您愿意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经历在社团上，而且不会影响功课。对学生来说，功课永远是第一位的。
简单跟您讲述一下照拂我的那位大人物。他是英籍华侨，大学毕业后只身来到中国，迄今有十余年了。他不但经济实力强大，还热爱中国，热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品格百分之百高尚，也不计较我的卑微。我对他百分百信任，生怕辜负了他的期待。”
打好留言，我又核对了几遍，确定没有措辞和语法错误，才把它发送过去。回复留言后，我去洗手间洗漱。手机又响起提示声。有两条消息，一条是程芷兮的回复，这是有联系以来我收到的最快的回复，是一段甜美的女声。
“谢谢您的建议，也谢谢您跟我分享真实的经历。我为自己浅薄的揣测表示道歉。我一直以为您顺风顺水，实际却完全相反。我感到非常难过，为您的经历感到难过，更为自己不能给您分担苦难而难过。希望您以后不要隐瞒不顺的经历。在我眼里，您一直非常了不起，敢于独自南下谋生，光这一点就胜过我们大多数人。您强过我们太多，用不着自卑。
我不知道您说的大人物有多了不起。您认为他了不起，那他就相当了不起。我关心的是另一点。如果您在清湖只是自学文化知识，为什么不回来上学呢？难道在您眼里，校园生活非常不堪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回学校呢？按您的情况，您完全可以免除学费，也能申请补助。我相信，学校才是最好的学习场所，您一定也同意这点。
希望您能考虑我的建议。”
我听着甜美的女声，再次陷入沉思。我非常讨厌校园生活，这点毫无疑问。我更讨厌申请补助时被人注目的感觉。然而目前的生活与预想的生活相距甚远。有一点很清楚，哪怕约瑟翰承诺照拂，我仍然没有达到自力更生的目的，而是仰人鼻息，可以暂时安稳生存下来罢了。我的未来仍然充满不确定性。与从前相比，仅仅多了一条若有若无、看上去光鲜靓丽却充满不确定因素的道路。而约瑟翰怪异的性格就是不确定因素之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为了排除恐惧，我打开另一条消息，是约瑟翰的留言，而且也是语音留言，只有短短两句话。
“请于周三中午十二点半赴紫薇花园吃饭。务必准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