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男走后,我在路口伫立良久。不时有行人从我旁边擦身而过,他们欢声笑语、脚步如风,从明亮的街区向每一个黑暗角落隐去。他们的笑容是如此热烈,他们的脚步是如此自信,以至于不经意间投来目光时,我都会感到莫名的烦躁,仿佛每一个人都在刺激我的神经,每一张笑脸似乎都在嘲讽我的愚昧,就连原本冷峻、无所不容的拉手楼似乎也在表达对我的不屑。为了对抗这种没来由的错觉,也为了排解内心的懊恼,我闲庭信步,以更缓慢的速度漫步,专挑灯光明亮处下脚,用居高临下的心态观察着每一位错身而过的路人。然而直到人声稀疏,夜色渐渐深沉,我的懊恼感仍未减少。暗红色的夜幕笼罩了这座城中村,我的心渐渐变得惆怅起来。就在我沉浸在无限懊恼中无法自拔时,有人往我肩膀重重拍了一下,我以为猫男去而复返,回头时才发现是个陌生男子。男子面无表情,眼神格外犀利,大约三十出头,戴着工地常见的黄色安全帽,穿着黄色T恤,全身上下都是发达的肌肉,似乎是工地上的民工。
“你是谁?”我问。我搜遍脑海,也不记得有哪个朋友在工地干活,也找不到这张面孔的任何信息。是个陌生人,毫无疑问。
“有人邀请阁下去凡尘影院一晤。”男子说。
“凡尘影院在哪?你究竟是谁?”
“景蜜村东边1.5公里就是。请跟我来。”
我拒绝了。虽然男子语气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不像可以信任的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说。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邀请阁下去凡尘影院一晤。你可以叫我路人甲、跑腿乙、龙套丙……我只是替人跑腿。”
“替人跑腿?”
“当然。”
我怀疑此人替约瑟翰跑腿。问题是约瑟翰绝不会请一个衣着随便的人跑腿。约瑟翰只会请西装革履的体面人。
“请告诉我让你跑腿的人是谁?否则我不会去所谓的凡尘影院,我不想跟藏头露尾的人打交道。”我说。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承诺过,绝不会伤害阁下一分一毫。”男子说。
我看了一眼手机。北京时间21点40分。只是见一个人,或许用不了多少时间。
“请带路。”我说。
男子作出请的手势,向东快步而去。他大步流星,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五分钟后,我们出了景蜜村。前方是公交站,公交站前面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黑暗地带前面是一条漂亮的商业街,依稀可以看到商业街闪烁的霓虹。或许霓虹闪烁之处,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跟在男子身后,越过公交站,进入黑暗地带。这是一条长长的岔道,只有寥寥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它们被岔道两侧繁茂的林木遮挡住大部分的光线,只能绘出大片大片林木黑影的模糊轮廓,看起来非常瘆人。男子一言不发,大步前行。他专门挑黑影最浓的角落落脚,我往往只能看到那顶黄色安全帽。虽然猫男同样喜欢挑黑暗处落脚,但他总是挂着微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而眼前这个人不但素不相识,可能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感到不安,不禁后悔自己总是过于轻信他人,脚步也慢了起来。察觉到我的变化,男子转过头来。这个时候,我才再一次见到他的尊容,而不是那顶陈旧的黄色安全帽。他仍然面无表情,然而眼里分明有些阴霾,绝不是人畜无害的好好先生。
“害怕啦?”男子说。
“当然没有。”我说。
“那就好。人类总是害怕未知的存在,然而只有女人和孩子才害怕黑暗。”
我暗道你和那个委托你跑腿的人就是未知的存在。
“是约瑟翰让您过来的吗?”我问。
“不知道。我不认识约瑟翰。”
“您真不认识委托人?”
“我说过,我不知道委托人的身份。我只能保证他对阁下并无恶意,不会伤害阁下一分一毫。”
“您也能保证吗?”
“只要阁下配合,我自然会保证阁下安全。”
“言下之意就是我要是不配合,您会采取一切手段吗?”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用眼神示意我快点跟上。看来只能跟着他走到底了。无论我愿不愿意,男子都会把我带到凡尘影院。除非我开始就拒绝他,挑人多的地方逃跑,否则必然被他逮住,被他送到委托人面前。想到这点,我加快了脚步。既然无法逃跑,索性早点过去,看看究竟是谁,摆下这般大的架子。这样一想,原本令人不安的路程就变得简单明了,只需跟在后面照着走就是。十分钟后,我们出了岔道,前面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中心有一栋看起来很时髦的的综合楼,其中第四层就是凡尘影院。我们搭乘电梯上楼。男子把我带到主影厅,在门口处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据。
“委托人让阁下在主影厅等待,到时他会来找阁下。这是电影票,阁下可以观看任何一场电影。售票处有爆米花和饮料,凭票免费。”男子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接过电影票,进了主影厅。里面坐了不少人,几乎都是淑女和绅士,也有稀稀拉拉几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我扫了一眼屏幕,是名叫《泰坦尼克号》的爱情片,又扫了一眼电影票,找到A250座,小心翼翼走过去。光线非常暗,比之前那条岔道还要暗不少,需要仔细摸索才能避免磕绊。不过没有不安的感觉。淑女们和绅士们情深意重的动作冲散了所有的不安——并非我窥探他人的姿态,而是淑女们和绅士们的动作太过注目。尤其是那个名叫杰克的男人把逃生机会留给露丝小姐,自己毅然留在冰冷的海水里时,几乎每一个淑女都在抹眼泪,时不时用湿面巾擦一擦眼眶。她们身边的绅士则伸出油腻的大手,拍了怕淑女们的肩膀,然后紧紧搂住她们的腰肢,趁机寻觅一亲芳泽的机会。也有天真浪漫的情侣,把周围人视作空气,吻到深处,发出春意盎然的喘息,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我看了小片刻,离开主影厅,来到售票处。只有两个在岗的售票员,其中一个正低头玩着手机游戏,另一个在听音乐。
“除了《泰坦尼克号》,还有没有别的场?”我问玩游戏的售票员。
售票员没有抬头,说道:“3号影厅马上播放《西游伏妖篇》,4号影厅在放成人电影。”
“凭票供应的爆米花和饮料在哪?”
售票员抬起头,接过电影票,从身后的柜子取出一个极小的塑料杯,往里面倒了半杯爆米花,又从下面取出一瓶200ml装可乐,往电影票上画了个标记,把它们放在柜台上。
“只有这些?”
“是的。如果您想要更多,就得额外付款。”
“需要额外花多少钱?”
“豪华杯需要再付28元,至尊杯需要再付68元。您也可以去楼下街道对面,那儿有卖爆米花的小摊,价格相当便宜。”
我摇了摇头,取走爆米花和可乐。只是打发时间,用不着浪费。十点二十分,我回到主影厅。爱情片已经结束,有个不知名的剧团在演戏剧。他们在荧屏下搭了假山,一对古代装扮的青年男女,男子手执羽扇,女子凤冠霞帔,寓意才子佳人,似乎在互诉衷肠。或许是深夜的原因,或许是戏剧不太流行,只有寥寥几个观众。我对戏剧一窍不通,听了几句后不再观看,坐在座位上,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低头浏览手机新闻。等到台上换了另一个女子,大约是女配角,用悲伤的声音表达对男主的痛恨时,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此时戏剧将尽,除了我,再没有一个观众。我疑心邀请人要午夜才过来,犹豫要不要留下来观看午夜场。好在戏剧刚刚落幕,就有人径直向我这边走来。是个中年男子,大约四旬年纪,是刚才台上唱戏的小生。他没换下戏服就来到台下,或许就是邀请人。
“朋友喜欢戏剧?”男子问道。
看来小生也不是邀请人。
“还好。”我回答道。
“在当今时代,喜欢国粹的少年可不多。您从开头看到结尾,本人非常感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惜本人今天不在状态,拜天地那段唱得并不好。”
他嘴角含笑。看的出来他非常高兴。也许很少有人观看他们演出,所以他把我当作知音了。然而我既不懂戏剧,也不喜欢戏剧。
“其实我并不懂戏剧,也没明白剧情。”我说。
“朋友要是不介意,我可以为您讲解。”
我只好听他讲了一大段剧情。等讲完剧情后,他又讲了数十年学习戏剧的经历,戏剧行业有些凋零的大环境,以及他们剧团为了戏剧复兴的付出和将来在戏剧届执牛耳的前景展望。
“你们是优秀的剧团,您是优秀的戏剧人。”我说。
男子哈哈大笑,讲解得更热情了。我以为还要继续讲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之前那个售票员进来了。
“有人在一楼咖啡馆等A250座的朋友。”他说。
正主终于要出现了。我向小生告辞。
“我还有事,得离开了。”我说。
“朋友再见。明晚还有演出,希望朋友能光临。”男子说。
我点头表示感谢,独自下了楼,找到咖啡馆,推门而入。这是一家连锁店。店面很大,足足有一百多平方,摆放了接近二十张桌子,装修得更是气派,墙壁上挂满古典画卷,过道旁边是两行漂亮的绿植,令人赏心悦目。明媚而不失柔和的灯光再给大厅抹上一层温暖的颜色,外人一看就知道此馆格调高雅。或许是过了打烊时间,我并没有看到服务员,他们不见踪影,似乎早已下班。倒是接近吧台的桌旁坐了两个男子。一个男子年近四十,头戴黑色帽子,身穿深色衬衫、深色裤子,其中深色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深色外套,脚上着一双深色皮靴,左手戴着一只蓝黑色机械表,看起来就像电影中的私家侦探。另一个男子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穿得很正式,似乎是私家侦探的助手。
我进来时,那个私家侦探手拿放大镜,似乎在阅读报纸。看到我进来,他放下报纸,站起身,缓步向我迎了过来。
“感谢阁下的信任!阁下请随我来。”中年男子说道。
我跟着中年男子,在A9号桌旁坐下。
“您就是邀请人?”我问。
中年男子点点头。“还请阁下原谅我的鲁莽。”他说。
“您邀请我过来,又如此神神秘秘,究竟有什么事?”我问。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冲旁边的青年男子摆了摆手。青年男子起身去吧台调制咖啡。
“不忙,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恐怕咖啡馆已经打烊了吧?”
“无妨。我是店主人,这位青年是店长。阁下要是乐意,咱们喝到十二点都行。”
我心说你根本不像店主人,青年也不像店长,倒像是私家侦探和他的助手。
“我可不想跟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品咖啡到午夜。”我说。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
“先自我介绍下。我叫宋姜,人称及时雨宋江。这是我的名片。”他说。
我接过名片,看了几十秒。竟然有这样奇怪的名字。
“还未请教阁下姓名?”他说。
“灵子。”我说。
“噢,灵子阁下,方便告知您的姓名吗?”
“可以。只要您能保证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保证此次邀约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会危害阁下的安全。”
我凝视着宋姜的眼睛。虽然此人言辞诚恳,一点也不像在说谎,还有名片证明身份,但是仍然不能信任。这种行事作风就不值得信任。
“张小凡。”我说。
“张小凡阁下,再次感谢您的信任。虽然阁下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阁下,与阁下有数面之缘。”
我大为惊讶。我在脑海搜寻此人面孔,没有任何发现。
“您见过我?您在哪里见到过我?”我问。
“当然。否则我绝不会邀请阁下。”宋姜说。
“您在哪里见到过我?”
这时候,青年男子送来两份咖啡,一份放在我身前,一份放在宋姜身前。他又给自己配了杯咖啡,在桌角旁坐下。
“不着急,咱们边喝咖啡边聊。这是本店招牌咖啡香滑拿铁,采用阿拉比卡豆和上品新鲜牛奶制作而成,口感非常棒,阁下可以细细品尝。”宋姜说。
我小酌了一口,口感香浓顺滑,哪怕我没喝过咖啡,也能察觉出它确实算得上他们的招牌咖啡。
“如果您诚心请我品尝咖啡,就请告诉我究竟在哪里见到过我。”我说。
“阁下放心,晚点宋江自然会告诉你。在这之前,我想问阁下之前是否有看演出。”宋姜说。
“看了。一场打着危机名头、适合穷人幻想的爱情片。只是富人们给穷人发的安慰剂。”
“我是说那场评剧。你没有看后面的戏剧吗?”
“看了一点点。好像是《花为媒》。”
“是的,《花为媒》第八场李代桃僵。”
“这么说来,你们请我看电影别有深意?”
“别想太多。老板之前没空,所以让阁下在电影院等待。老板是戏迷,买了每一场戏票,喜欢跟人探讨戏剧。当然,以阁下的见识肯定没法讨论戏剧。”青年男子说。
我微微皱眉。我并没有求人赠送戏票,青年说话未免也太刻薄了。
“请对张小凡阁下客气点。”宋姜说。
“无妨。您还是直说在哪见过我,此次邀请究竟有什么目的。您要是不说,我没法安坐下去。”我说。
“阁下想要知道答案,宋姜自然直言。我们见过两次,就在紫薇花园。”
“您在紫薇花园见过我?什么时候?”
“月初一次,今天傍晚一次。”
我非常震惊。包括今天,我一共去了三次紫薇花园,除了第二次是子夜时分,没有遇到任何人,剩下两次全被他撞见。这可真引人联想。
“你们跟踪我?”我说。
“阁下宽心,只是巧合而已。今天傍晚,宋江看到阁下跟一个男人从C栋电梯处一块出来,有些疑惑,特意邀请阁下一晤。”
“月初那次呢?”
“你们下车时,我刚把车驶入停车场,留有印象。”
“你们派人去景蜜村找我,恐怕没法用巧合两字解释。”
青年男子插嘴道:“我们担心阁下安危,并非有意跟踪。”
“继续说。我洗耳恭听。”我说。
宋姜瞥了青年男子一眼,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阁下住在紫薇花园C栋8楼A室,没错吧?”青年说。
我大为纳闷。他们是怎么知道紫薇花园C栋8楼A室的?
“你们寓居紫薇花园哪个单元?”我问。
“我们是否寓居紫薇花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住在紫薇花园C栋8楼A室,没错吧?”青年说。
青年屡次无视我,我有些不快。
“当然错了。”我说。
“这么说来,阁下没有寓居紫薇花园,而是去拜访亲友?”
“是的。”
“请问阁下跟C栋8楼A室主人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亲戚吗?”
我摇了摇头。约瑟翰曾经让我在外人面前以姑表兄弟相称,然而他们身份不明,连外人也算不上。
“这么说来,阁下跟户主是朋友?”宋姜问道。
“这么说也没错。准确的说我们是师生。”我说。
宋姜惊讶说道:“他是阁下的老师?我见过户主几次,了解他的职业,他绝不是教师。你们真的是师生关系?”
青年打量我一阵,冷声说道:“说谎的少年可是要遭罪,被坏人送到国外,扔进水牢,扒皮抽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被青年傲慢而又自以为看透一切的模样冒犯,同样冷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们就是师生关系。他让我喊他先生。”
看到我生气了,宋姜连忙打圆场,微笑说道:“好啦,适可而止。我说过,请对张小凡阁下客气点。”
他又把目光转向我,继续问道:“阁下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当然知道。”我说。
“请阁下把知道的信息告知我们。”
“抱歉,无可奉告。”
我作出油盐不进的模样,不想再跟他们聊下去。无论是邀请的方式,还是他们说话的语气,都让我不痛快。
他们对视一眼,似乎没看出我不快。
“据我所知,他从事过许多职业,甚至在工厂流水线蹉跎了不少年华。然而一天教鞭也没有拿过。他没那个命。”青年说。
我霍然站起。这个青年未免也太无礼了,竟敢诋毁约瑟翰先生!
“你究竟是谁?竟敢如此无礼?”我冷声说道。
“我是谁?一个热心肠的小市民罢了。发现有人疑似拐卖流浪少年,当然要过问。现在看来,阁下并不是被拐的少年……”
宋姜打断他,说道:“好啦。我再次强调,请对灵子阁下客气点。”
他又把目光转向我,继续说道,“他是我老乡,一向嫉恶如仇。还请灵子阁下不要见怪。您既然不愿意透漏户主信息,我们也不强求。请您忘记此间的不快,就当喝了一次免费咖啡、看了一晚免费电影,别的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有诚意的道歉就是女人的裹脚布,越长越臭。今晚到此为止,告辞了!希望你们不会阻拦。”我说。
宋姜好像没听出我的讽刺,起身说道:“我送阁下回去。”
“谢谢好意。我不需要。我只想确定一点,你们是否会阻挠我离开?”我说。
“阁下放心,我们是好人。当然啦,阁下若是打定主意独自离去,我们自然不会阻挠。”宋姜说。
“好人绝不会隐藏身份,也用不着唱红脸和白脸。”我说。
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我一秒钟也不想继续在这间咖啡馆呆下去,更不想搭他们的便车。他们铁定不是好人,可不能让心术不正者之徒知道我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