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定会问张世雄为什么如此关注时局?他又为什么急于了解国军最高统帅部对川东、川北防线的设防情况呢?
首先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张世雄不凡的身世吧!
张世雄出身在南川县一个三千多石地租的富裕家庭。父亲张德轩是清末秀才,曾担任过县知事,为官清正廉洁,曾为乡民做过不少善事,并尤其注重在教育子女从善从良上狠下工夫。
从张家堂屋大门上悬挂着的那副金字对联就足以说明他教育引导子女的理念的确与众不同。
上联:教儿女两条正道唯读唯耕。
下联:传子孙两行真脉克勤克俭。
横批:耕读为本。
据说张世雄出生的那一天,常年水雾茫茫的金佛山地区忽然云消雾散,千年古刹金佛寺的住持和尚云天大师今天心情格外舒畅,已有多年没有出山云游的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亲自出山化缘扩建金佛寺。
云天大师踩云踏雾,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竟然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今天自己定然会碰见喜事。
果然,当云天大师化缘刚好来到老施主张大员外家附近时,陡然间看见拖着万道霞光的一颗流星恰好落在了张大员外家屋脊上。
当时,云天大师便预言,在今天这个黄道吉日里又有万道毫光冲喜,这里将产生辅国安民的栋梁之才,而且就在今天,不信走着瞧吧!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云天大师又折了回来,他想还是得去看看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才心里才踏实。
云天大师所谓的老施主张大员外就是南川县城的张德轩。
话说张德轩中年喜添贵子,张府一家忙里忙外,为婴儿沐浴更衣后,大家见婴儿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张德轩和全家人正喜不自胜。又恰逢云天大师来“凑热闹”,于是就按照当地习俗,急忙请云天大师给小世雄“定”了张八字,看婴儿命中是否带“相冲”、“相害”等不利的命相,据说只有消除这些“相冲”、“相害”的命相才能让婴儿顺利长大成人。
云天大师经过对生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四柱”进行反复推算后得出结论:“张老先生啊,恭喜你喜添贵子,从命相上看,这张八字既占文昌又占魁刚,还占进神,是个上等八字,我给他下这样的一个批章:此子生来命不薄,一生衣禄自带着,若遇天下起烽火,定能为国分忧愁!我敢打这样的赌:假使此子长大后成不了气候,如果我还健在你就用脚尖拳头打我,假设我圆寂了你们就挖我的祖坟。不过,如果我的预言实现了,张施主你可得多做善事以感谢上苍的恩赐啊,阿弥陀佛!”
张德轩虽然平时不大相信“八字”命运,但为了讨个吉利,没等云天大师开口就应承出资修缮金佛寺。
并且在往后的岁月张德轩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经常向金佛寺捐赠粮食银两。
不知是云天大师的神力相助,还是张世雄自身“八字”生得旺相,事情也就那么奇怪,张世雄这个孩子自幼与别的孩子的确有很多不同之处,他天资聪明、沉默寡言、勤奋好学,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
这样,张德轩对他的培养也就格外用心。
还在张世雄六岁时,张德轩就把他送到私塾读书,后来又变卖田产把他送到重庆读书。
张世雄高中毕业后,时逢国共合作的广州黄埔军校在全国各地招生,他就和几个高中校友一起考入黄埔军校,后来在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
对于儿子张世雄选择这样的人生之路,张德轩是比较满意的。
就在张世雄即将毕业时,恰逢国民政府到黄埔军校挑选人才,就这样张世雄以压倒性优势被选拔到国民政府中央委员会任职。
他先后担任国大代表、总统府侍从室副官、副主任等职,由于张世雄胆识过人,颇受蒋介石赏识,逐渐在国民党高层有了一席之地。
张世雄在仕途上正如云天大师所预言的那样,真可谓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每每回想自己走过的道路,张世雄觉得没有哪一件事对不住党国、对不住委员长的。
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日寇侵占上海时,自己作为蒋委员长的私人代表,肩负重任,深入被日寇占领的上海,冒着生命危险去游说老牌政客吴佩孚以民族利益为重,不要向日寇吐露党国的核心机密,不要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使吴佩孚悬崖勒马,没有倒向日寇,没有向日寇吐露半点事关中华民族生死攸关的政治、军事核心机密,此功不可谓不大;西安事变时,蒋委员长被张、杨扣留时自己又舍生忘死保卫委员长,此不可谓不忠;自己向蒋委员长推荐家乡金佛山麓“冷、温、热”三泉风景,并自告奋勇把蒋委员长和蒋夫人引到这里观光,没有出现过半点差池,此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噢,不过事有凑巧,就在委员长到南川县观光的第二天,日本鬼子就派飞机轰炸了南川县境,尽管没伤着委员长一根毫毛,但一贯狐疑成性的委员长从此便对张世雄疑心疑德,经常对他不冷不热。
但是凭天地良心,自己可没做半点亏心事啊!
而今,眼看党国这棵大树就要倒了,有机会找退路的都在找退路了。那么自己怎样才能在“国军要员到乌江布防”这件事上做一下文章,为自己找条退路呢?
张世雄首先想到了老家南川县江石场上的姑父——周良诚。
姑父周良诚选择了经商,父亲张德轩选择了从政,虽然他们的生活道路不同,但是他们在培养子女方面是一致的,都舍得投资。
不同的是姑父周良诚在做生意上从来是以诚信为本,又“海”了个“义字号”袍哥老大,生意越做越红火,七乡一镇的人都说他“落教”,“吃得通”。
自己从懂事起就经常来往穿梭于自家与姑父家之间,与姑父一家大小建立了比较深厚的感情,特别是与同一年出生的三表兄周远志更是形影不离,从小学、初中以至后来到重庆读高中都吃住在一起。
只是后来在即将踏上人生社会征程的时候,我们两表兄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自己选择到广东黄埔军校读书,而三表兄却选择随进步学生一起到武汉搞学潮,听说后来又到了延安投奔了共产党,据说他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在共产党那边做事。
尽管张世雄、周远志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两人的感情却相当深厚,经常互通信函,谈论对时局的看法。
可惜以往自己总是听不进去表兄的话,每当表兄谈到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劝自己不要跟随蒋介石太紧时,自己总是很反感,共产党能有多大的本事呢?
记得还是去年春节前夕吧,表兄给自己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信,信中除了对全家慰问以外,最后的一段话至今还历历在目:“表弟,你我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表兄,又是无话不说的挚友,我劝你心眼不要太死,不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有机会时就要给自己找条退路。根据我对目前形势发展的情况推断,估计最多在明年春节前后我们就会见面,当然前提是你不要跟着蒋介石跑得太远了。”
当时自己只是把表兄的话当做一句调侃的笑谈,不想今天他说的这段话还真就要成为现实了!
张世雄冥思苦想,到底蒋委员长会不会像国栋梁建议的那样,把防范共军入川的重点移向川东或川黔前线呢?
正在这时,总统府再次组织召开了戡乱救国防守紧急会议。
虽然参会的还是以往的那些人,但今天的会议气氛与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另外一个不同点是,今天蒋委员长脸色铁青、怒目而视,顾陈辞虽然仍然坐在委员长身边,但他神情忧伤,其他党国要员更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
蒋介石拄着文明棍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语气冰冷地问道:“辞修来了没有啊?”
顾陈辞一边擦拭着秃顶上的汗水,一边忙不迭地答道:“委员长,属下来了,属下来了,我就坐在您身边呢?”蒋介石怒不可遏:“10天前你不是说,共军只能从川北入川,决不会从川黔入川吗?现在怎么突然在乌江边出现了共军主力呢?情报呢?卧底呢?我的几百万部队呢?党国江山呢?你还有什么可以说呢?哼,阿啦现在算想明白了,你是党国的克星哟,你到了哪里都会有败仗跟随着你,今天这个会你就不参加了吧!请国厅长公布作战方案!”
顾陈辞一边退出会场一边还在嚎叫:“委员长,我不能不参加紧急会啊,我有话要申明啊,这些情报是方志诚、曾应华这些党国的忠诚良将他们提供的啊,他们绝对可信,要不叫他们来对质,我背着不白之冤啊……”
国栋梁不无讥讽地说道:“陈总长你这个总参谋长也太健忘了吧,谁都知道,在党国危难之际,一些年轻有为的将领不是都充实到前线去了吗?方志诚和曾应华还是经过你钦点才走上前线的呢?他们就在罗长官那里为党国效劳,你可以向乐广文长官要人嘛?”
话虽不多,在顾陈辞听来却字字重千斤,就差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的国栋梁却胸有成竹,他念道:“尽管时下调整作战方案已经延误了战机,国防部编制的这套作战方案不一定有效,但我们还是深入了解了情况,不像个别将军那样武断,调整后的作战方案是:急调宋席年、孙元梁兵团到川黔边境设防,凭借乌江天险与共军决一雌雄。其具体作战部署是:宋席年部共约十五万人为前哨,布防在乌江西岸至长江南岸沿线,这里有两江交汇之天然屏障利于防守;孙元梁兵团共约十万人,布防在白马山至金佛山、鬼王山一带为二线,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乐广文部约二十五万人,布防在川湘公路沿线即南川、綦江、巴县等地,作为机动部队,可支援各地作战。属下认为,还应川北胡宗南长官部也不能死守川北,以确保川东防线万无一失。由于乌江白马山防务万分重要和紧迫,事关党国戡乱救国成败关键,卑职以为总裁非得派出一位得力将领协调、督办不可,请总裁定夺。”
蒋介石叨念道:“国防部制定的这套作战方案不错,希望大家精诚团结,完成戡乱救国之大作。至于派谁到前线督战的问题,容我考虑好了,直接电告前线总指挥部即可。”
张世雄思量着,这个委员长真是被共军吓破胆了,连谁去当前线特派员都不敢公开,当年的那股英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原来,自己是很想去争取这个差事,一旦能够争取到国军最高统帅部派往前线的特派员,到前线去指挥作战,那自己就有机会挣脱蒋介石的控制,进而不离开家乡。
可是现在看来,蒋委员长是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的了,这次顾陈辞又出了这么一个叉子,估计他多半会派蒋公子亲自出马。
至于其他将领排来排去,只有四川忠县籍将领乐广文颇受委员长信任,看他有没有希望争取到这个差事。
想来想去张世雄还是觉得,只能通过姑父的渠道先把这个情报透露给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大队长敬志谦,这个人在当地社会关系较为复杂,如果由他组织力量截获国军要员及武器装备,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如果能够取得成功,那不就有了与共产党打交道的见面礼吗?相反,如果万一不成,我自己也没出面那不是还留有退路吗?有谁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指挥者就是我呢?
张世雄猜想,由于三表兄在共产党那边办事,说不定姑父家就是共产党的一个情报点,如果真是自己猜想的这样,那么只要将这个情报交到姑父家,不就等于把这个情报传给共产党了吗?千万不能小看共产党,他们得到这个情报后肯定会作出巧妙安排的。
当然,至于共产党有没有这么大的味口吃下这个尤物,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还有得与国军高层联系一下,了解到底是哪位高级将领随蒋公子到白马山前线作战。
哎,只要他们不让家乡父老生灵涂碳,我宁愿献出自己的一切。
想到这里,张世雄忽然觉得豁然开朗了:好,就这么干,这不是狡兔三窟吗?
不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张世雄练就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他一直把他的这一猜想藏在心底,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的夫人也从来没谈起过。
位于南川西城外的尹子祠修建于清光绪五年,是知县黄际飞、举人徐大昌为纪念东汉学者尹珍来此设馆讲学所建,为县古文化发祥地。
此处地理位置特殊,凤嘴江自南来此曲流成环,形成半岛,沿岸高处青枫翠柏参差森蔚,祠内有石栏种竹夹道,中供祀尹珍牌位,有左右角门通往堂后小阜,临江一亭俯映波心,左右诸峰烟云变幻倒映水中,宛如山林景象相映如画,独坐观澜,垂钓看书幽雅寂静,江流左岸绿杨红杏,渡口一带水鸟飞鸣,东面有一石结构单孔拱桥 “龙济桥”,形成小桥流水人家,真乃得天独厚的江南水乡风光。
堂侧厅柱前有徐大昌所撰楹联:
上联曰:公学树巴国先声,笑茂陵封禅,天禄美新,杨马亦文章,一氏六经谁羽翼。
下联曰:我家在吴山横处,看螺障高撑,龙祠对峙,雪鸿征想象,大江两点着金焦。”
今晚掌灯时分,在靠大门的左耳房内,一条长方形木卓上四角的瓦罐内点燃着松油烛,灰烬装了大半瓦罐,火苗扑闪扑闪的。尽管照明不足,光线暗淡,而围坐在桌子旁边的七个中年汉子、两个中年妇女却神情庄重,毫无倦容。
夜晚掌灯时分,中共南川县委地下党组织在这里召开秘密会议。
从拐了三道拐的内室传来低沉而坚定的讲话:“我情报人员已与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取得联系,上级指示当前工作重点是,做好国军上层人士、开明士绅及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特别做好国民党县总部、特委会、西北联防处及反共救国军等有影响力人员的策反工作,防止党组织遭到破坏,保存革命力量,做好工厂、学校和城镇的保护……”
煤油光下,讲话的是身穿蓝布制服、肩头上打补丁,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他是地下党川东特委派来指导武装斗争的特派员李自力。
一个放哨年轻人气喘吁吁报告:“刘老板,抓到戴着斗笠的神秘人,现已矇上他的眼睛,把他捆绑得严严实实,带到这里,请发落!”
刘老板说道:“就是面前这位?那先请特派员回避一下!”
接着刘老板说道:“先把这个人带上来看看再说吧!”
这个被着绑的人很快被押到刘老板面前,刘老板一下扯开被绑之人包在头上的黑纱布。扯掉他头上黑纱布,发现他左眼仍然蒙着纱布。
刘老板浓眉一扬,厉声问道:“你从哪里来,你走旱路还是水路?”
蒙面人答道:“我从龚家堂来,走旱路。”
刘老板又问:“就你一个人来?龚家堂老板的年龄多大?”
蒙面人又答道:“共有两人一起来的,另一人到牌坊茶馆喝茶去了,他马上就到。龚家堂的老板今年二十八岁虚龄!”
刘老板叫了一声:“给来人松绑。”
大家仔细一看,来人生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可惜是个左眼是蒙着纱布的独眼龙,是被南川土话称之为“萝卜花”的中年汉子 。
刘老板微笑道:“同志,有事赶紧说,我叫刘中一其他都自家人。”
稍倾,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博士帽子的精壮汉子走过来。
“萝卜花”答道:“他就是与我同行的那人,他是来汇报工作的!”
随即“萝卜花”从头上青布帕子扯出牛皮纸信封递给刘中一。
信封上印有“总统府侍从室”字样,刘中一拆开信封取出一看:“兄台鉴:弟闻,近日有国军要员路过南川地界前往乌江布防……”
刘中一说道:“感谢你提供如此重要的情报!”
“萝卜花”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臂说道:“大家就叫我‘萝卜花老周’好了,因这个情报实在太重要,根本不容我们按正常程序联络,上级党组织指示我一定将情报送到这里,一切都是上级党组织安排的,跟随我一起来的李共生先生是在国共两党两边吃得开的人士,具体情况你们和他谈谈吧!”
“萝卜花老周”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共生汇报道:“我叫侯义长,公开身份是南川商会会长,我与老会长张德轩接触甚密,张德轩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张世雄的父亲,因我与张家关系密切从他那儿获取了不少重要情报。近日,他透露出乐广文的十五兵团将进驻南川,司令部就设立在张家,我们将组织商会等民间团体向乐广文表达和平愿望……”
一个身穿蓝布制服、肩头上打着补丁、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讲道:“同志们,革命形势的发展令人鼓舞,上级指示我们当前的中心工作是:扩大统一战线,巧妙利用各种矛盾,分头做好上层人士、开明士绅、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做好迎接解放的各项工作。尤其要做好南川县国民党总部、特委会、西北联防处及民众自卫总队副总队等有影响力人员的策反工作,使其停止作恶,立功赎罪,防止党组织遭到破坏,保存革命力量,避免革命损失,做好工厂、学校和城镇的保护,……”
讲话的人是地下党川东特委派到南川指导地下党武装斗争的特派员。
正在这时,一个放哨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向一个专心记录的中年人报告道:“刘老板,我们在前面不远处看到一个戴着烂斗笠的神秘人,他鬼鬼祟祟的不断朝这里东张西望,我们就把这个家伙捉住了,现已矇上了他的眼睛,把他带到了这里。好在他还很规矩,一点都没有反抗,被我们捆绑了个严严实实。”
被称作刘老板的听了报告之后,沉着地说道:“为避免节外生枝,请特派员先回避一下”
接着又对放哨小伙子说道:“先把这个人带上来看看再说!”
这个被着绑的人很快被押到了刘老板面前。刘老板一下扯开被绑之人包在头上的黑纱布,紧紧盯着这个神秘之人,看他有何反应。只见这个神秘之人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了马灯灯光的照射,但他毫无惧色。
虽然他头上的黑纱布被扯掉了,但他左眼仍然蒙着纱布,这让刘老板觉得有点奇怪。
这时另一个汉子向刘中一耳语道:“此人是……”
刘老板心里“哦”了一声但没说出口,他浓眉一扬,厉声问道:“请问你从哪里来,你走的旱路还是水路?”
蒙面人答道:“我从龚家堂来,走旱路。”刘老板又问:“就你一个人来?龚家堂的老板是谁?年龄多大?”
蒙面人又答道:“本来是两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人到牌坊茶馆喝茶去了,龚家堂的老板是李共生!今年二十八岁虚龄!”
刘老板叫了一声:“给来人松绑。”
大家仔细一看,来人生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可惜是个左眼蹋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独眼龙,是被南川土话称之为“萝卜花”的中年汉子 。
“萝卜花”被松了绑后,看了一眼刘老板后又看着众人不转眼,刘老板立即懂起了“萝卜花”的意思,微笑着说道:“同志,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有啥事就赶紧说呀,免得耽误了事情,这里都是自家人。我叫刘中一,这位熊雨之、这位叫……”
“萝卜花”才迅速地从自己头上包着的青布帕子里扯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刘中一。
刘中一接过信封一看,只见上面印有“总统府侍从室”字样,拆开信封取出一看,信函内容是:“兄台鉴:据弟所知,近日有国军要员路过南川地界前往乌江……请想办法请他们小住几日,以此作为与共党谈判的见面礼……”
刘中一说道:“咦,你从哪里弄来这么有价值的情报,感谢你啊,同志!回头我与有关同志商量一下……”
“萝卜花”甩了甩被绳子捆绑得有些酸胀的手臂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个问题就留待今后再说吧!其实今天我采取这种联络方式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个情报实在是太重要、太紧迫了,根本不容我按正常程序进行联络。所以上级指示我一定将情报送到这里。要知道,连你们开会的时间、地点和接头暗语都是上级党组织之间直接衔接的,要不然我咋能找到这里呢?今后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会采取更加稳妥的方式与你们联系的。”
李自力与南川县委的同志经过反复研究认为,“萝卜花”提供的这情报无疑具有重大价值,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仅凭南川地下党组织的力量还难以与国民党正规军队抗衡,还没有把握直接揽下这笔‘业务’,但是我们可以见机行事,通过“萝卜花”把张世雄写给猫胡子的信函“原封不动”地转给猫胡子,来个投石问路,摸清“猫胡子”的思路,能争取地方势力配合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猫胡子”不为张世雄的安排所动,我们再根据新的情况制定相应的方案。
三更时候,“萝卜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事情还真基本按照张世雄所预设的轨迹在发展。
周良诚接到情报后问计于管家“萝卜花”,管家说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得找人出出主意,明天我再扯你的回销。
而“萝卜花”老周连夜把信件送到了地下党手里,地下党又原封不动的把信件“退”了回来。当然这些细节除了“萝卜花”老周自己清楚之外,他根本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对视自己为亲子的周良诚也没有吐露半句。
“萝卜花”对周良诚说道:“老叔,我问了一些贴心朋友,这份情报虽然有重大价值,但没有哪个有胆子接招,成了‘烫手的山芋’,看来我没办法了,我只有原封不动的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给您还回来了。”
周良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安排道:“你这个‘萝卜花’都不给我分忧,还有谁给我分忧呢?看在你我叔侄的分上,还有一条路你必须替我跑一趟,须如此这般……”
就这样,“萝卜花”老周把信件送到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清乡大队部“猫胡子”——敬志谦那里。
这可难为了在周家当了十多年管家的“萝卜花”——周顺友,他跑了几十里的山路,几经周折终于使这个“烫手的山芋”脱手了。
不过,让张世雄和周良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萝卜花”老周也是“沟头放牛两边吃”呢,他不仅得到了张世雄送来的这个情报,而且还从另外的渠道得到了内容相同的情报,这一方面证明了情报的确切性,另一方面“萝卜花”老周也及时地把情报送到了前线党组织那里。
那么,为什么周良诚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呢?
原来,南川人的人情观念很浓,人际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天、地、君、亲、师结成了一道疏而不漏的网络。
同时,南川人有一个牢固的理念:做官不离本县、打亲家不离团转。
张世雄家与周良诚家、敬志谦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既都是南川县内屈指可数的名门旺户,又都是亲戚关系,张家与周家是正宗亲戚,周家与敬家也是正宗亲戚,这样一来张家与敬家也就成了沾亲带故的拐角亲戚了。
所以,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张大汉子是周大汉子的舅子,周大汉子是敬大汉子的舅子,敬大汉子是全南川人的舅子。
这话一方面说明有钱人与有钱人之间为亲结义,另一方面也折射出老百姓对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清乡大队长“猫胡子”——敬志谦的无比痛恨。
也正是这个原因,尽管张家和敬家沾亲带故,但张世雄根本不想与敬志谦这个人有过分的密切交往。
话说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清乡大队部,设在川湘公路边临近江石镇东门入口的一块高地上。大队部四周围墙用当地青砂石砌筑,非常坚固。院子中间的山堡是长宽各为十米的碉堡,碉堡墙身用青砂条石砌筑,墙壁厚度在1米以上,只一道大门进出,大门门方和门板均用当地优质青、枫树木材制成。
历届清乡大队长据此险要“剿除匪患、保万民平安。”
在大队部不远处,就是以江石镇为中心,周围七乡一镇袍哥帮会“仁”字号的堂口。
现任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清乡大队长敬志谦,是一个既在政界、军界“吃得开”,又与社会上袍哥帮会、地痞流氓等三教九流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因为海了“仁”字号龙头大哥,所以成了远近闻名的袍哥大爷。
敬志谦,因个子瘦长,两只眼睛恰似“猫眼”那样放出绿光,又经常蓄着“三须胡”,社会上称之为猫胡子——猫大哥。
他的这只“猫眼”实在太厉害了,传说有好多次一些五官欠佳者落在他手里被他盯了一阵,本来没事都遭“盯”出事来了,原因在于他的目光总让人心惊胆寒。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敬志谦把他从民间搜刮到的民脂民膏,用来巴结周边几县的军政要员,并将当地豪门富户、袍哥会道门组织尽收自己麾下,这样他就织成了“横向到边、纵向到底” 的社会关系网,甚至与土匪中的“混水袍哥”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敬志谦还挖空心思,极力撮合将自己貌若天仙的内侄女嫁给了本镇“义字号”袍哥老大周良诚的大公子——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傻子,这样一来,他与周良诚之间既同是袍哥兄弟,又是亲戚,敬志谦在社会上就更有势力和面子了。
有了这些关系,敬志谦也就与在总统府侍从室当大官的张世雄拉上了更为密切的关系,尽管张世雄不爱理络他。
就靠这些常人没有的“看家本领”,敬志谦已在南川、武隆、道真三县联防清乡大队长的宝座上稳坐了多年。
不过,苍天还是与敬志谦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他老婆生下两女孩后就打住不生孩子了,这使敬志谦心焦冒火极了,自己偌大的家业由谁来继承呢?
到敬志谦泡了四十酒之后,敬家才喜添贵子——儿子敬世杰来到人世。
但此子性格个性与其老子截然不同,他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致志读经书,甚至经常顶他老子的牛,搞得他老子下不了台。后来,他出国留学并一心一意钻研自然科学,后来报效祖国,当然此是后话。
这天上午,敬志谦正抱着烟枪、倒在床上吞云吐雾,似乎进入了神仙境界。
副官兼“女婿”的安训成抱着一支甲板枪,推开三重哨卡气喘吁吁地闯入大队部,报告道:“报、报、报告,大、大、大队长,有、有、有重要情、情况。”
本来就有严重“口吃”的安训成费了很大的力气,半天没有切入正题,气得敬志谦把烟具一甩,“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问三不问四地给了安训成两个耳光,边打边吼道:“你他妈的也是,这两天到处是情报,情报在哪里,你这个结巴郎除了打得一手好枪,做其他啥事都是乱弹琴,嗯……”安训成被打晕了头,指着自己的衣袋说:“在、在这、这里。”
直到这时,安训成才想起“情报”还在衣袋里没有取出,就赶紧取出“情报”交给了“岳父大人”。
说起这个安训成,也还真算与敬家有缘。
早先敬志谦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金凤、小女银凤。两个女孩从小就长得美丽可爱,长大后更是远近闻名的美女。
后来,川军军阀齐丙元派驻一个团长期在这里屯兵,负责川、黔边境的“保境安民”。
驻军团长雷驹得知敬志谦的大女金凤,芳龄20岁还待在闺阁,便用十挺机枪、50支步枪、20匹骡马及若干丝绸布料作聘礼,要将敬家大千金敬金凤娶做三姨太。
殊不知金凤早已有了心上人,硬是誓死不从,成天闹着上吊、吃毒药、跳崖跳河、割腕自杀,由于神经长期高度紧张,后来竟然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
敬志谦见大女敬金凤没有这个“福分”,只好使用“调包计”了,以小女银凤嫁与雷团长做了三姨太了事。同时,经过对敬金凤调理后,又把她嫁给了有一手好枪法、长期在清乡大队当副官的石牛河乡长安桂林之子安训成。
尽管以敬大队长的门户,将千金下嫁给乡长的儿子安训成,这似乎有些掉价,但敬金凤已是精神病人,而安训成又有口吃的毛病,这正好是你不嫌我疯我不嫌你哑,“歪锅配蹩灶”各自的价值都得到了体现。
“猫胡子”接过安训成递上来的信件一看,这是姻兄周良诚转来的一封信件,撕开信件又看到是拐角亲戚张世雄的笔迹:“小弟明鉴: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是你我兄弟应该认真考虑问题的时候了。弟闻:近期将有国军要员过境南川县到乌江布防,如能尽地主之谊,挽留他们到金佛山下的蒋公馆小住几日,照顾好他们的饮食起居……请斟酌。阅后请随手将信件焚毁,切记,切记。”
果然,一向狡猾成性的“猫胡子”反复连看了数十遍,及时把信件烧毁掉。“猫胡子”觉得张世雄提供的信息绝无差错,更明白张世雄信里的意思,但事关重大,就赶紧派人连夜通知合口河的安桂林、郭财禄,石牛溪的王全德,陈巴场的章仲秋,观音庵的程大志,三王堡的乌培德,清泉乡的沙兴启、黎树青等各地心腹要人商讨军机大事。
当然,绝顶聪明的“猫胡子”一点没透露信息的来源,与同伙们几经“商讨” ,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花招——两面三刀:一方面他向张世雄回信讨好,声称一定“留住”国军要员,力争让他们在蒋公馆小住几日;另一方面又纠集伪乡长、地方袍哥帮会、三青党、会道门等反动势力,极力维持好秩序,加强防范,照顾好国军要员的饮食起居。
一队由数十辆轻重车辆组成的车队,在川湘公路上急切行驶。走在最前面开路的是敬志谦的清乡大队,稍后是国军车队。前面三辆车乘坐的都是保镖副官,起着投石问路的作用。中间十几辆豪华轿车乘坐的全是党国要员,后面则是几十辆运兵车。
第六辆小轿车内坐着的是一个留着平头、戴着太阳遮光镜的中年人,他便是蒋委员长的公子蒋专员。
今天他受父亲之重托,前往乌江前线布防阻挡共军西进。他深感受命于危难之际,责任重大。表面看,他似乎在闭目养神,悠闲自在极了,仔细看他却是嘴角嚅动、眉头紧锁!他想,对于当今的国民党和自己的蒋氏家族而言,如果用众叛亲离、大势已去、苟延残喘等词语来比喻当前的处境一点都不为过。
想到这些,他不禁感到一阵阵伤感,自己由一个热血男儿被中国传统的亲情锈蚀成了时代的牺牲品。自己本来不也是共产党人吗?不也在苏联写文章骂过父亲为独夫民贼吗?但最终都没能战胜那传统的血缘亲情观。唉,不过谁能走出“血缘亲情”这个陷阱呢?从古到今有几人能真正大义灭亲啊?唉……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贴身副官从驾驶台里伸出头问前边:“前面怎么回事?”
前面传过话来:“前方公路被巨石、乱木阻断,无法前进。”蒋专员又问同车的高参谋:“现在到了什么位置,作战地理环境怎样?”
高参谋翻出地图看了一下回答道:“此处已过南川城三十余公里,是金佛山余脉鬼王山,小地名九里潮,几面全是悬崖峭壁,一条独路经过这里通往白马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带,也是整个川湘线上最险要的地段之一。加上周围森林茂密,如果我们一旦在这里遭到伏击,情况非常危险,这该如何处置,请蒋专员定夺。”
蒋专员思虑片刻,断然下达命令:“请你们一定相信,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无论如何是不会这么快就到达这里的,目前我们遇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一小股共匪,最多是地下党组织的民兵游击队作乱,他们翻不起多大浪花的。我命令:卡车上的预备队全部下车,后队作前队冲上制高点,迅速排除路障。”
荷枪实弹的士兵,猫着腰、小心翼翼,一会儿放冷枪,一会儿用机枪向密林里猛烈扫射,用了半天时间才爬上制高点——凉风垭。
蒋专员已经在车内等得不耐烦了,连日的心力交瘁使他打起了呼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副官耷拉着脑袋,满头大汗,举礼向车内的高参谋报告道:“长官,我们已经排除障碍,夺取并控制了制高点,车队可以向前面进发了。不过这帮土八路还真有点厉害,他们不但打死打伤了我们的几个兄弟,还趁我们寻找进攻目标的时候,偷走了我们车上的三四十支枪和几箱子弹。”
蒋专员面色漠然地说道:“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那就算了吧,我们送给共军的枪炮弹药还少吗?共产党起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有我们天天给人家送武器啊,人家都叫我们运输大队,今天不是还算送得少的一次吗?传我的命令: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快速赶到乌江前线设防堵住共军西进,战况如此紧急,在这里多耽误一分钟,前线就多一分危险,部队赶路要紧,兄弟们加速前进!”
敬志谦的大队伍走在最前面,听到国军遭到突袭,匆匆忙忙跑回来在国军车队两边跪了一排,一个个低着头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说道:“报告长官,我们清乡大队保驾不力,让国军长官受惊了,我们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再有重要情况我们会立即向长官禀报的!”
敬志谦伸出双手露在衣袋外面,不停地搓着,脑子里想好了如何向蒋专员汇报的每一个字词,热切等待着蒋专员的接见。
可蒋专员连看都没多看这些土包子一眼,只是朝高参谋挥了挥手,国军车队又重新像蚂蚁一样开始慢慢在白马山方向的“之”字山路上蠕动。
国军军车驰过,车轮辗过的一阵阵尘土,不一会儿便使敬志谦的队伍变成了“灰头小伙子”,但敬志谦还是带着他的清乡大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国军车队过去。
在乡间泥泞小道上,几个农民模样穿戴的人正匆匆忙忙地扛着一箱箱、一袋袋东西,脸带微笑,晚霞的余晖照在山川草木上格外鲜艳夺目,秋风习习,吹散了他们的疲倦。
“同志们,今天收获不小啊,既得到了枪支又锻炼我们的队伍,过瘾吧!”一个身穿蓝布汗衫、留着平头、初眉大眼的精壮汉子调侃道。
他一说开了话头,几十个年轻人便打开了话匣子,纷纷嚷道:“熊老师啊,为什么我们刚与敌人交上手,还没排起头就撤退了呢?”
被称作熊老师的便是中共地下党江石党组织负责人熊雨之,由于他家住江石镇附近,对九里潮地形了如指掌,因此负责组织这次偷袭国军的行动。
只见熊雨之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旱烟,笑容可掬地问道:“今天,国军有多少运兵车、有多少辆小轿车、每车各有多少人,你们记住了吗?我们有多少人参加战斗、每个人身上都扛回了些什么东西你们记住了吗?如果把这些情况都记清楚了,你们就该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做了!”
大家笑呵呵地答道:“这些我们都记住了!”
熊雨之说道:“既然大家把这些都记住了,那不就说明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这叫见好就收。你们仔细想想,今天我们如果再跟强大的敌人打下去,那么占便宜的是谁呢?这不是‘光头上的跳蚤——明摆着’吗?”
经熊雨之的点拨,大家心中豁然开朗,我们的目的不是已经全都达到了吗?
熊雨之不失时机地讲道:“根据县委的指示精神,当前我们的工作范围是往返于南川、涪陵、武隆之间不断地搜集情报,特别是要为解放军当好向导。上级领导指示我们,必须选择一名既熟悉地形又有勇有谋的同志,以最快的速度将川湘公路沿途情报及时提供给解放军先遣部队,同时又及时把前线的情况反馈回来。刘部长,你说派谁最合适呢?我已经目测好了一个最佳人选,请示一下领导您,看是不是合适!”
刘中一笑呵呵地说道:“老熊你就不用说了吧,你可是带着眼镜找的人,难道我还不相信你的眼力吗?你推荐的这个人肯定跟我说的是同一个人,不信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