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杨占奎看起来是真的恨透了史天辰,一路上不容史天辰反抗,径直将他押进了禁闭室。
史天辰偷偷观察着杨占奎,觉得他反应有些过度了。他还是比较欣赏杨占奎的,看杨占奎要转身出去,史天辰故意找着茬子搭讪道:“我说伙计,别那么对待我,咱好歹也是阶级弟兄、革命战友吧?”
杨占奎非常陌生地看了看史天辰,未置可否地回转身,将史天辰关在了禁闭室小屋中。
“禁闭室”其实是寺院里一间悟道修行的房间,空间相对狭小,但对于一个人来讲也还算宽敞。
史天辰这会儿担心的不是自己会受到什么处分,而是沈国栋提到的内奸。从他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这个内奸很可能占据着我党在洮邑地下组织中的重要位置,而我党在洮邑地区有影响力的人物,除了洮栏边区保卫处长薛光明、代表边区和洮邑地方联系的保卫科长章桂德和负责洮邑军事的沈国栋,剩下的可能就是葛登豪了,沈国栋说葛登豪曾经多次接受组织的审查,难道这个准备起义的葛登豪……?
说曹操曹操到,木门一响,葛登豪拎着一包食物走了进来。
“会开完了?”
史天辰看也不看他,心里的怀疑都写在了脸上。
“开完了。”葛登豪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炕桌上,摊开,“这是我在榆林的时候学会的肚包鸡,手艺还凑合吧,你尝尝。洮邑县民族混杂,酒就不上桌了啊。”
把肚包鸡摆正,葛登豪又一次看着史天辰的脸:“跑了两天的路,饿了吧?……咱们聊聊?”
史天辰索性坐下来,扯了一只鸡腿,边吃边说:“聊呗,老子死都不怕,还怕聊天?”
“你开会前偷偷翻我的桌子啦?”
“老子从来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你那东西就在书里敞开着呢!你说你去过榆林,我听说你在榆林的时候,彭德怀两次攻打榆林都失败了,你还因此被请到了南京?”
“这都是沈国栋告诉你的?你不信认老子?”葛登豪眼睛里掠过一丝寒光。
史天辰最不怕的就是这种目光,他丢下手中的鸡,直视着葛登豪:“没见你的时候,我是相信你的,我干爹、我薛叔都说你的好,但是我了解了你的过去特别是看了那张字条后,我觉得你不值得相信!”
看了眼葛登豪的瘸腿,史天辰又补充到:“而且你的形象也确实像个坏人,坦白自首吧,我们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葛登豪被史天辰气得笑了起来:“人人都说史天辰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可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告诉你,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过于轻信你看到的!可是你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应该看到那些!你知道那道指令是谁给我下达的吗?”
对视着史天辰清亮渴望的眼神,葛登豪肯定地说道:“那是你干爹柴靖山的笔迹!你呀!连这个都没有看出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给人家当儿子的!……我现在有理由相信你是被人利用了,有人利用了你的单纯,也利用了你的忠诚和勇敢,这的确是我们的一个失误,没有把你千里奔袭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考虑进去,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干爹会给你下指示?”
“薛处长不是说了吗,我从1936年就开始接受柴靖山的领导了,要不是你小子出现,柴靖山可能是我的干爹。”
“就你……?”
史天辰上上下下比划着葛登豪的相貌,忍不住大笑起来。
“干嘛,看不起老子这条瘸腿?我告诉你,这都是革命付出的代价!退回十几年,老子也是一表人才,比你还潇洒英俊,你相信不?”
“好好好,我信了,柴靖山就是你亲爹!”史天辰几乎笑出了眼泪,他突然收住笑,反而把葛登豪吓了一跳,“那怎么证明呢?要不你把字条的情况给我解释一下?”
“好,解释一下。就算是我向你坦白吧。”葛登豪自己也撕下个鸡爪,“那从何说起呢?”
“那就从‘送客行动’开始吧。”
“好!”葛登豪放下鸡爪,开始认真起来。
“你知道送的‘客人’是谁吗?……那个‘客人’就是我!”
“是你?!”
“是我呀。兰州战役大势已定,下一步的战场一定是马家军的老巢青海。我们做了很多的工作,确定马元芳的逃兵要经过这里,然后进行了很多铺垫,让李笑然相信洮邑马上就要起义了,而实际上,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把我和洮邑县的同志送进马元芳逃跑的队伍中,跟随马元芳一起撤退到西宁,然后和你们西宁工作团一起,来个里应外合,彻底解放青海,一雪红西路军当年失败的耻辱!这就是你看到的‘长期潜伏’的真正含义。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在洮洪设防了吗?那是给我自己留下的通道!可是这条通向马元芳汇合的退路被你史天辰一脚给踢断了。我们失去了打进马家军内部的一个机会。”
“弄这么大的动静出来不是为了起义啊!那我千里奔袭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已经不重要了!以洮邑县现在的状况,要想解放还用得着起义吗?虽然说还是国民党第七专区的辖区,但是实际上已经成为敌我混杂的灰色地带。从汉中败退过来的国民党二十二军军长胡景通已经和洮栏边区取得了联系;在洮邑保安团内部,我们通过扩招陕北藉人员,安插心腹,已经基本控制了骨干力量。加上牛建华的警察部队和贾彬彬组织的群众力量,杨兆华的青年力量,洮邑县已经具备了随时起义的各项条件。特别是毛主席向西北进军的命令和兰州的炮声使得第七专区的专员李笑然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西宁工作团得以在洮邑驻点的重要原因。前几天,兰州的马继援派马如英到七专区要人要钱要粮,弄得李笑然十分狼狈,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盘剥,这里的人民群众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进贡?李笑然没有办法,就把这个差事层层分解,征粮和筹备马料的任务就压到了我们洮邑县头上。我这个洮邑县长其实是个流亡县长,要不是前任县长兰卓才被杨大队长击毙,我也不会被推荐成为这个流亡县长。我为了配合洮栏边区的斗争需要,县府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驻扎了。
“这一次,我们决定顺水推舟,开展一次重大行动,核心目的是通过这次行动让我们的力量打进马元芳的内部混入西宁。洮邑要起义的消息最先是出于李笑然个人的判断,我们其实并没有这个计划。但是既然有这个条件,我们就筹划了‘送客行动’。具体计划是,我在坚决执行李笑然的征粮任务时,将郭相唐等顽固反动力量调出县城,洮栏边区这边派沈国栋的二十一团乘虚进入洮邑县驻地,在清理了潜伏的内部特务后,我的洮邑县府驻地将迁移到群众基础较好的百子村一带,最后并入马元芳的马家军里,落实你干爹给我们下达的长期潜伏的任务。可惜百密一疏,本来,你是我们计划中的一支奇兵,但是你这支奇兵,却没有按时出现,多亏我们有胡景通这张底牌,要不然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我说怎么总觉得胡景通是自己人呢?”史天辰很是欣赏自己的判断力,“你真的一直在执行我干爹的指令?”史天辰还是似信非信地执拗问道。
“你干爹为什么让你来我的洮邑县找我?我又为什么竹筒倒豆子给你说这些?因为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你喜欢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可是你对自己将承担的重大使命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把你派到洮邑来,就是为了开始你应该肩负的历史使命呀,我的好兄弟!”
“兄弟?”史天辰嫌弃地看着葛登豪,他虽然知道干爹的安排一定有深远的考虑,但要真的面对现实中的葛登豪,依然有点不服气,“跟你做兄弟是不是吃亏了?”
“以貌取人,非丈夫所为也。”葛登豪并不在意,“做我的兄弟是你的宿命,躲是躲不过去的。你呀,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真不知道是被你干爹宠坏了,还是你干爹这块招牌把你给害了。你有没有想过,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你是柴靖山义子这个身份造成的?看来你干爹说得对,你还是要到更加艰苦的斗争中去锻炼才能更好地成长。”
“那在你看来,薛叔叔还会不会处分我了?”
“当然要处分你!你这次犯的错误确实不小。不过钱平同志为你背下了大半责任。另外,你也知道了,我们的组织中混进了国民党精心安插的特务,其中有南京政府派来的,也有西安军统特务培训过的,甚至有的已经在我内部潜伏了多年。但是这些特务的使命是什么?渗透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危害程度有多大?我们都不清楚,正是你的莽撞和失误,反而印证了我们过去的一些怀疑,组织上已经根据我们的意见对相关人员进行进一步审查,以纯洁我们的队伍。现在的决定是,撤销你侦察连连长职务,降为侦察排长,命令你带上朱子明的二排于明天出发,西渡黄河,追赶上我一军骑兵先遣侦察连巩逊部,提前进入青海,打响解放青海的战斗。”
“当不当连长无所谓,只要能让我上战场参加战斗就行。”史天辰心里终于踏实了,显得从容了许多。“那起义的事情……?”
“这一次我们就来个真起义。李笑然相信我们起义的时候,我们执行的是‘送客行动’,现在李笑然不相信我们起义了,我们反而一鸣惊人,在西北地区首创整建制起义的先例,为西北地区的彻底解放树立一个全新的模式,加速国民党反动派的灭亡。”
“那就把我也算上呗,你和薛叔叔说一声,让我戴罪立功、将功补过怎么样?”
“起义工作已经开始推进了,章桂德和贾彬彬已经通知了西安、宝鸡、平凉、兰州等地潜伏人员撤离到安全地带。你现在的任务是赶紧追赶上巩逊的骑兵先遣侦察队,长途奔袭西宁,这可是你最拿手的好戏!如果你能率先杀进西宁,活捉马步芳,或许真的能够将功补过呢。”
“起义之前不得先把马如英抓走的干部家属解救出来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要是习惯性地这样思考问题就好了。”
葛登豪将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准备结束谈话了。
“‘藏民要官,回民要钱’,这算是一个基本规律。兰州战役打响后,兰州城外的马家军早做猢狲散了。马如英是保护马元芳逃命的,顾不上处置被抓的干部家属。刚好我们从地方上征来了2000斤粮食和2000余斤马料,马如英得到了这些,就把抓来的干部家属半路上交给了临夏的韩世业关押,自己保护着马元芳过黄河去了。”
“你说的韩世业就是沈国栋提到的那个马家军官吗?”
“是的。这个韩世业是可靠的,是我过去的结义兄弟。他本来是果洛卡洛千户的管家,后来因为韩起功奉马步芳命令到处征兵,强令每家出三个人,独生子也不放过。韩世业为保护父亲,不得已回到临夏,成为马家军首领。我们的干部家属押在他那里一定不会有事的!”
“原来如此。难怪你把洮洪方向的防守交给韩世业呢!那你再和我说说这个巩逊和他的先遣侦察队呗,别让我愣头愣脑地赶上去,再搞一个洮洪事件出来。”
“嗯哪,刚刚夸了一下就开始进步了!你这个想法值得表扬。”
葛登豪已经下到炕下,穿好了外衣。
“兰州战役胜负已定,我西野一兵团接到了进军青海夺取西宁的战斗命令。兵团机关和二军在王震司令员兼政委的直接率领下,由临夏取循化,过黄河,经甘都、化隆直取西宁;我们一军由贺炳炎军长和廖汉生率领,从永靖渡黄河,经民和、乐都、沿湟水以南山区小道进军西宁。两路大军如两股强大的铁流,形成钳取西宁的进攻态势。
“为防止已经溃散西逃的青马残部重新集结反扑,我一军成立了军骑兵先遣侦察队,和第二师五团先头营保持一定距离,向西宁方向侦察前进。侦察员来自军直,军辖第11、12、13师的4个骑兵侦察连,9个团的骑兵侦察排的骑兵班,还有各侦察科长、各团侦察参谋等,共计六百余骑,由军部侦察科长巩逊率领,任务是查明去西宁沿途的敌情、道路、地形等情况。各单位侦察部队按照原有建制,在巩逊统一领导下,统一行动,各自管理。我们第二师骑兵侦察分队由副科长魏家桢带领,但是你们这个排属于西宁工作团编制,所以,不归魏家桢领导,但要协同魏家桢的部队作战。”
史天辰还要追问什么,葛登豪一摆手:
“你赶紧去组织你的人马,准备明天出发的事。”
没等史天辰再说啥,葛登豪已经一只脚出了门,他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说道:
“不用送!你明天先渡过洮河,等我将起义的事情安顿好了,我会随后赶上你,和你一起打进青海。咱们黄河渡口见。”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