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我们见识了生命的脆弱,那样的真切,那样的让我们胆寒,那样的让我们刻骨铭心。
那天上午,因为总编室催得死急,我们一进办公室就都埋头校稿,谁也没理谁。
副刊科的办公室是里外套间一类房型。里间较小,是科长老马的办公室。外间较大,摆四张办公桌。靠门口是辛怡的,依次往里是李安桥和刘正君的。我们侧对面即老马房门外的右侧还有一张,平时空着,开会或集体学习时是老马的主席台。
那时,报社还没有开始使用电脑,来稿都是纸质的。
作为责编,我们的日常工作流程,是从众多来稿中遴选出各自认为达到发表水平的稿子,叫初审; 再把初审的稿子编辑好后,送老马二审; 老马审核过了就送总编室进行三审定稿; 然后由美编划版送印厂出校样。最后,校样返回各责编手里,责编校对好了再送总编室,然后就出报纸了。
老马里间的房门闭着。我们不知是虚掩着,还是锁上了。
老马一般上班都比我们早些,正常讲他应该已在里面了。
老马的里间的门,以往一般都总是敞开着的。谁到了谁没到,谁什么时刻到,谁早退了,或者上班时间谁干什么去了,老马都门清。当然,老马绝不监视我们。以老马的说法,编辑工作是连续性脑力劳动,有时下班了甚至回家了,脑子里其实还在工作,根本没办法用严格上下班制度来刻板计较。因此老马只要求我们准时完成任务,从不苛求一定要准时上下班。但社里的规定是要所有人都按时上下班。老马也没办法,也只好都基本还是按照“早九晚五”执行,只是不像别科室那样严格。
老马的门以往总敞开着,其实是不想把我们和他自己作明确区别。这样,看上去是两个房间,实质上差不多就是一个房间。所有人像是在一个房间里上班,突显出副刊科是一个透明而且很和谐的整体。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老马的门不再总是敞开着了。老马人不在时甚至还要锁门。我们多少有一点莫名其妙,也感觉不很习惯。
刘正君好像是遇到了一个自己把握不了的用词,就拿着校样去里间请示老马,推门没推开,以为老马在里边把门锁上了,就隔着门板朝里喊:“老马!”
那时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是碰锁。如果不开启免锁按扭,一拉上门嘎叭一声就自动锁了。
李安桥说:“老马好像还没来吧?”
刘正君想应该也有这种可能,就退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对另两位说:“谁给我报一下老马的BB机号码?”
那时,BB机已兴起有时,科长级别以上的领导都已经配备BB机了。
辛怡说:“341864。”
刘正君拨通了BB机号后放下电话。
“你们看出来没有?”辛怡说,“老马最近一出门就把他的门锁上了,好像在提防着我们什么。”
李安桥说:“不是一出门就锁门,上班时也把门关得死死的,以前好像从不这样。”
“不会是因为洪声吧?”辛怡说。
我们都知道,这一阵子,老马和新闻办副主任洪声的关系搞得特僵。
“哪跟哪的事啊,”刘正君笑说,“关不关门和洪声能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呀?”辛怡说,“没看出老马最近的情绪不好吗?还不都因为洪声?”
“有一定道理。”李安桥说。
“我实话告诉你们吧,”刘正君说,“老马有可能在里面藏放了不少私房钱了。”
刘正君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瞎猜的。
“那太好了,”李安桥说,“哪天我一定要向莫阿姨报告,看莫阿姨怎么收拾他。”
莫阿姨是老马的老伴。
“可别瞎整啊!”刘正君说,“捣什么乱呢?那个成家的男人能没点私房钱?很正常的事嘛!”
“没看出来,”辛怡抬头斜一眼刘正君,比嘴说,“刘正君你赶快改个名字吧,还装什么正人君子?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也背着嫂子藏了很多私房钱?”
“笑话,”刘正君不自觉地环顾一下左右,似乎确认了除辛怡和李安桥外并无别的需要防患的人,就干脆坦白说,“我要没点私房钱,还怎么请你们吃碗托?”紧接着又带点警告意味地补充一句,“哎——我警告你俩,可别给我向你们嫂子打小报告!不然以后一个碗托也休想吃我的!”
碗托是用荞麦面做的小吃,是永宁地区的一种地方名吃。刘正君比辛怡和李安桥长几岁,平时总以老大自居,对两位关爱有加。
“唉,”辛怡叹气说,“听正君这样讲,我都有点不想结婚了。”接着转对李安桥,“安桥,你要是结婚成家了,是不是也会瞒着老婆存私房钱?”
“不,”李安桥立刻做切割似的说,“我反对私房钱,我这人光明正大,决不搞这一套。”
李安桥的话说的很认真坚决。
辛怡是社花,追求者众多。李安桥也是追求者之一。他即使心里同意,在辛怡面前也绝不会承认。
“你就吹吧!”刘正君说,“别啰嗦了,校稿校稿!”
就都没再说话了。
对于老马为什么忽然对自己的房门看得很紧了,我们也只是瞎议论一下,并没有太在意。那是社里配给老马的科长专属办公室,老马对房门看得紧不紧乃至锁不锁门,完全是老马自己的事情,我们没权利也没必要说三道四。
我们继续抓紧时间校稿。
老马正在赶往报社的路上。
老马照例骑着自己的那辆又老又破的自行车。自行车前面有一个菜篓,菜篓里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老马一边骑车,一边与路边认识的人挥手打着招呼,看得出来这是一条他经常走的线路。忽然,老马听到BB机响了,就一手托把一手从腰部把BB机摘下看了看,按了收到键,再把BB机挂回到腰部。
老马近来的确是很有些心神不宁。
也还真的是与洪声有关。
当时,我们只知道老马和洪声有点搞僵了,并不知道老马和洪声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忽然,老马听到身后有小车发出的“笛笛”声,遂赶快往路边偏过去一点。
发出“笛笛”声的小车超过了老马。
老马看见了小车的驾驶座前面的玻璃左下角有一白色牌子,上写“永宁地委新闻办”字样。
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形,你越是不想见的人,你越是频繁遇到,躲都躲不掉。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你不想见的那人总是在刻意找你麻烦。
老马没有正眼看是谁开车。他熟悉这辆小车,也知道这辆小车现在的车主是市新闻办副主任洪声。再说,仅听“笛笛”声中的那一种骄横气,他也大致能猜出来是他。
没错,就是洪声。
洪声开车超过老马后没有很快开走,而是立刻速减慢行,将车开到了路的右侧,拦住了老马前行的路。
老马不得不往左侧而去。
老马从小车左侧追上小车打算超越过去时,小车又加快了一点,保持着恰好与自行车平行并排行走的速度。这时,车窗打开了,洪声的脸从车窗上露出来。
“老马,”洪声说,“你好啊!”
老马专心骑自己车,没有理洪声。老马是一个爱憎分明且又不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他既然已和洪声势不两立,自然就不会搭理洪声或给洪声好脸色。
洪声似乎没有计较老马的态度,又说:“老马,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你看行吗?”
洪声是新闻办副主任,道理上还属于老马的上级,老马自知躲不过去了,就不看着洪声说:“什么事?”
“那那那我,”洪声说,“上周让人送你手里的那篇稿子是是是是,是怎么回事啊?”
洪声早先有口吃毛病,后来好了,但他凡遇自己心里有几分底虚时,还会时不时要犯一下。
老马说:“你是说写副市长的那篇吧?”
“对,是那篇。”洪声说。
“啊,”老马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看过了,那篇文章不适合在副刊发表。”
洪声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起来。
“老马,”洪声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咱别总是这么紧绷着神经好不好?你是副刊科科长,我是新闻办副主任,单从工作上讲,咱俩拆不离打不散,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能不能都肚量大一点?再说,我你之间,是你负了我,你还打了我,我又没有怎么样你。我现在都主动找你了,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老马冷笑说:“别跟我扯没用的,我是按章办事!”
洪声叹口气,貌似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说:“老马,这里就你我两人,就没必要打官腔了好不好?什么按章办事?你是副刊科科长,副刊科的章称不就是你的一句话吗?再说,咱以前不一直都这样吗?”
“以前是我错了,”老马说,“我不能一错再错,再说,你作为新闻办副主任,你应该知道你的这篇文章给哪个科室处理。”
“老马,”洪声说,“你是老报人了,难道不明白这点道理?写副市长的文章刊发到头版,你让市长书记看了作何感想?你这不是成心想要我的好看吗?”
“那你就不写好了,你干嘛还要写呢?”
“我已经采访了人家,你说我能不写吗?”
“你干嘛要采访人家?你采访的目的是什么?”
“我有必要对你说这些吗?”
“你也不敢说,也不能说,可是,我知道你都在干什么!”
“你这是真要跟我较劲对吗?”
“好了,你走吧,反正有一条,你的文章副刊科不能发!”
洪声看样子是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开始用挑衅的口气冷笑说:“可是,可是我偏要在副刊发怎么办?”
“等我退休吧,”老马的火气也上来了,针锋相对说,“我退休了,你发狗屎也不光我事。”
“可是,”洪声继续挑衅说,“可是你离退休还有两年,我怎么可能等到你退休啊?”
“那你只能先想办法先把我这个科长撤了。”老马说。
“马仁轩,”洪声冷笑说“那我得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文艺副刊不是你马仁轩个人的一亩三分地。它是《永宁日报》的,更是地委地政府的。我现在跟你低声下气说话,是看你一惯对我不薄,我想尊重你。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不是和你讨论发不发的问题,而是要你全文照发,一字不改!”
洪声说完,没等老马回话突然猛踩马达。
小车一溜烟开跑了,老马淹没在一股尾气和尘土之中,被呛得差点睁不开眼睛了。
洪声开车来到新闻大楼。
洪声气咻咻地推开吴社长的办公室。
不一会后发生的事情证实,洪声是找吴社长谈他的那篇稿子去了。
老马和洪声的关系正在悄然走向恶化。但我们一概不知。我们还在紧张地校稿。
忽然,我们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社长助理小刘拿几页稿纸走了进来。
我们以为是老马来了。
“老马,”刘正君抬头时看见进门来的是小刘,“啊是小刘啊!”
辛怡说:“小刘?”
李安桥说:“小刘?”
“我找老马,”小刘说,“他在里间吗?”
“老马没在。”辛怡说。
“吴社长让我把这个给老马,”小刘举着稿子对辛怡说:“麻烦你等他回来转给他好吗?”
“当然可以。”辛怡说。
小刘把稿子交给辛怡走了。
辛怡扫了一眼稿子,忽然吃惊说:“哇——塞!又是洪声的稿子!”
李安桥关切地说:“是不是老马毙掉的那篇?”
“天哪!”辛怡看着稿子的第一页说,“就是那篇!”
李安桥从辛怡手上拿过稿子。
“好家伙,”李安桥说,“这回来头不小,还有吴社长的批字。”
“吴社长批什么了?”刘正君说。
“洪主任的此稿,”李安桥念道,“请从速安排副刊发表,要尽量尊重洪主任的原文,不得大删大改。吴。”
三个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李安桥把文稿摔到辛怡的桌子上,大声说:“老马在报社是最年长的前辈,吴社长简直欺人过甚!”
李安桥话音刚落,老马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推门进来了,我们立刻调整表情。
老马看着李安桥说:“什么事欺人过甚了?”
辛怡把稿子递给老马,说,“小刘刚送来的。”
老马拿起稿子。
我们紧张地看着老马。
老马的脸色由红转白,拿稿纸的手颤抖起来,眼睛里忽然涨满了愤怒的泪水,像两团将要夺眶而出的火焰。
老马也曾经也对我们生过气,甚至翻过脸,但从没有这样子过。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气息。
“王八蛋!”老马低声吼道,“居然拿社长压我!”
我们大气不敢出。
老马拿着稿子朝里间门口走过去,身子颤颤微微的,很艰难的样子。老马终于走到门口。他一手拿着稿纸,一手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他正要往里走,忽然随着腋下的公文包和右手中的钥匙掉落地上,整个人也轰然倒下,左手上稿纸则飘到旁边的文件柜下面,只有一个角还露在外面。
我们都看见老马的脚下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物,连纸屑都没有,但老马竟然摔倒了。我们第一次认识到人要摔跤,未见得全是因为脚下曾经遭遇了什么,往往有可能越是平坦安全的地方越容易摔倒,而且摔得很重很重。
我们朝老马冲过去。
“老马您怎么了?”
“怎么回事,老马!”
“老马!”
老马挣扎着要站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们把老马抬到外间的沙发上躺下。
刘正君对两位发命令似的说:“我看着老马,辛怡打120,安桥去报告吴社长,快!”
辛怡说:“用不用给莫阿姨打电话?”
“先别告诉莫阿姨。”刘正君说。
李安桥冲出房间。辛怡很快拨打电话。
不一时,吴社长和洪声来了,报社的很多人都来了。
吴社长和洪声凑近点老马。
“老马!”吴社长说。
老马不回答。
“老马!”洪声说。
老马不回答。
紧接着,医生来了,众人腾开一条路,医生走近老马,摸一下老马脉博。
“大有可能是脑出血,”医生说,“大家平抬着病人上救护车吧。”
众人就一起扶抬老马。但老马眼望着自己里间的房门,一只手死抓着沙发扶手,似乎是反对抬走。刘正君见状赶紧把掉在地上的公文包从地上拣起来拿给老马。老马仍是抓着沙发不放手。辛怡皱一下眉,好像是有些明白老马的意思了,遂很快过去把老马掉落在地上的钥匙拣起来,再把房门嘎叭一声拉锁上,然后转身把钥匙塞到老马的公文包里。这时,老马的手松开了沙发。
在场的人都看清楚了这个细节。
刘正君李安桥还有医生等人抬着老马,后面簇拥着闻讯赶来的很多人都往电梯口去了。
洪声没有跟大家一起去送老马。副刊科外间这时只留下洪声一个人。洪声当然不是被老马的所谓“可能脑出血”吓坏了,他是被老马抓住沙发不松手的样子吓坏了。
洪声作为副刊科的常客,他当然清楚老马的办公室门从来都是敞开着的,从不锁门,但在刚才,老马竟然在自己生命危急时刻都要坚持把门锁好了才肯离开,这是为什么呢?
洪声的脸立时白了。
门口吹进来一点风,文件柜底下的稿纸动了一下。
那时,应该说我们的年纪都不算小了,或者说也是有一定阅历的人了,但我们真的是第一次发现生命与瞬间有时会是如此地默契,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