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白色面包九曲十八弯的公路上起伏行进。
面包车上有十几个座,老马在最前面的副驾驶位上,我们编辑和洪声在后面的座位上。
这一天,洪声一改以往的低调卑微,而是显得十分活跃。
洪声正在给我们唱豫剧《花木兰》。
洪声唱道:“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洪声唱得荒腔走板,完全不在调内,让我们的神经很是受不了,却又为一种难得的滑稽惊叹叫绝。
渐渐地,有一种东西在我们的感觉中在不断地漫延,渗透,那就是我们好像不再很讨厌洪声了,无论他的长相仍然不算是好看的那种,无论他的口吃仍然让我们很无奈,无论他的文章多半需要我们改来改去才可以勉强发表,让我们很累。我们发现,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洪声走进到我们的生活,已经是一种既定事实,无可否认。而且,我们认为,这也没有什么,甚至很好。总之,我们与洪声的感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微妙而又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客观上也或多或少地分化着我们,改变着我们一直以来形成的既有关系。
辛怡和李安桥都笑得流下了眼泪。
刘正君对音乐感觉稍微迟钝一点,也笑了,但笑得比较收敛一点,他看着辛怡和李安桥,注意到辛怡对洪声的认可程度很高,早先眼神里含着的那种偏见与鄙夷,这时已然荡然无存了。
刘正君知道李安桥一直在暗恋着辛怡,这时注意到李安桥对辛怡的变化毫无警觉,禁不住为他摇头叹息。
洪声唱完了。我们开始发表议论。
坐在副驾位的老马说:“小洪啊,你平时说话口音很重,稍快一点我都听不太懂,但你唱歌倒是标准的普通话。”
洪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洪声的这句话没有口吃,但我们似乎没有注意到。
辛怡说:“我一直在担心你唱歌时发生口吃会怎么办呢?结果你一点也没口吃。”
李安桥说:“要是唱歌口吃,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大家笑。
刘正君说:“你们没听出来吗?洪声刚才说话一点都不口吃了。”
“是的,”洪声说,“我一唱歌就不口吃了,不知道为什么。”
辛怡说:“哪以后到副刊科,一进门先唱歌再说话好不好?”
大家又笑。
老马说:“你们还别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小洪啊,以后你一进副刊科必须先唱歌,就这样定了。”
大家又笑。
面包车先到暖泉镇政府。
早有几位干部在大门口恭迎。面包车在干部的引领下开进院子里停下。洪声一人先下车。这时,马镇长也来了。洪声先和马镇长接洽一下,领着马镇长快步来到面包车副驾位车门外,正好老马已下车。洪声分别介绍一下镇长和老马,两人握手寒喧。接着刘正君等我们也从中门下车,洪声把我们分另介绍给马镇长,马镇长知我们分别一一握手。然后,在洪声的指挥下,所有人都走进一间会议室。
根据早己确定的行程,大家短暂休息一下,喝点水,然后再去往上顶山下的冯家坪村参观传统油坊。
马镇长邀老马上到他的小车。辛怡李安桥和洪声继续回到面包车。大家一起往冯家坪村而去。
暖泉镇距离冯家坪村很近,说话间就到了。
两辆车子直接来到冯家坪油坊。
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忽略一件事。那天参观油坊,老马并没有全程参与。大约在40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看到老马。谁也不知道老马干什么去了。
老马一个人悄悄来到上顶山下的洪敏玲的坟前。
宇宙有多复杂人心就有多复杂。老马和莫翠英情是同手足的命运共体,但他心中却也始终藏着另外一个女人。他几乎每年都会一个人偷偷来此看望洪敏玲。他每次来都会对莫翠英编一些诸如到下面开会或者和副刊科的老作者见面什么的理由。他自以为莫翠英完全不知情。其实,他的所有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技俩,都只能骗得了自己,根本骗不了莫翠英。莫翠英心里明白得很。即使是这一次,他的是带副刊科的编辑们来冯家峪参观油坊的,理由再冠冕堂皇不过了,莫翠英也能知道他一定会想出办法一个人去看洪敏玲的。因为都近在呎尺,岂能不去看看她?然而,莫翠英从来没有对老马点破,每一次都默默承受了。她不愿意他心里藏着另一个女人,不愿意他经常找理由去看望那个女人,可她更知道那女人是老马的救命恩人,也算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们一家人都应该感恩她,记得她。老马常去看她,是应该的。况且,掏良心讲,她自己也很喜欢她。
有一年,莫翠认为老马很久没有看洪敏玲了,还一语双关地对老马说:“轩子,你不是每年要到下面去和老作者会面吗?你不会忘了吧?”
莫翠英的话把老马吓得不轻。他怔怔地看着她,感觉她知道了自己秘密似的。但见莫翠英一脸平静,且也只是提醒性的只说一句,再不往下说了,就偷偷地又有些释然了。
莫翠英的演技比老马要成熟很多。老马哪里知道莫翠英那一阵子心里有多痛。
老马跪在青砖垒成的墓门前的地上,用双手抚摸一会青砖,再把墓门周边的杂草一棵一棵地拔去,极其认真,极其严谨……
那时,我们几位都在认真参观油坊,没有人注意老马去了哪里。当我们参观完了油坊出来,老马已经外面候着我们了。
接着两辆车子把我们拉到镇里的一家饭店。
进入饭店前,老马特别对镇长交待说:“马镇长,今天已经够麻烦您的了,咱吃饭就简单一点吧。”
马镇长说:“简单,简单。”
可是正在这时,忽然又有一辆小车开到饭店门前。
洪声和镇长快步走近前去。车里下来一个人,是王荣奎副县长。
马镇长与王荣奎握手寒喧一下,转向洪声。
王荣奎说:“小洪,马科长人呢。”
洪声说:“来了来了。”
三人朝老马走去。我们看到老马有点不悦地迎向三人。
马镇长对王荣奎介绍老马说:“这位是咱《永宁日报》副刊科科长马仁轩同志。”
马镇长又对老马介绍王荣奎说,“这位呢,是永宁县分管企业的副县长王荣奎同志。”
老马和王荣奎握手,并互相点头问好。
王荣奎说:“欢迎马科长。”
老马说:“王副县长您好。”
接着,洪声把辛怡李安桥刘正君介绍给了王荣奎。
洪声说:“这位是《永宁日报》社,社,社,花辛怡,这位是——”
刘正君自报说:“刘正君。”
李安桥也自报说:“李安桥。”
大家都互相握一下手。
王荣奎和镇长陪老马往饭店里走进去,洪声在后面招呼辛怡等三人也走进去。
所有人都在一张桌周围坐定,自然是王荣奎是主席,客席是老马,其余人随意。
王荣奎先举杯致词。
王荣奎说:“我谨代表县委县政府并以我个人的名义,热烈欢迎《永宁日报》副刊科科长马仁轩老师以及众位编辑老师光临我县指导工作,借此机会,我也感谢《永宁日报》对本县深山俊鸟洪声同志的大力裁培……”
多年后,我们每每想起王荣奎把洪声比喻为深山俊鸟,都禁不住还会浑身起鸡皮圪瘩。可以想见我们在当时会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难过。洪声的文章虽然在我们的修改下尚不至于狗屁不通,但至少对副刊没有起过任何增色的作用。我们事实上是因为享用了洪声的一点好东西,还有也是看老马的面子,才勉强编发出来,没想到洪声竟在一个副县长口里成为了深山俊鸟!
酒过三巡,老马话渐多起来。
老马对王荣奎说:“这么说,王副县长你,对我还是很了解的呀。”
王荣奎说:“您在镇中学教书那会儿,我有个侄儿在您的班上。我听我侄儿说,您是学校里最好的老师,讲课讲的好,对学生一视同仁,既严格,又关心爱护,而且,您当时在学生家长中的口碑也是最好的。后来您调《永宁日报》了,我们都感到好遗憾。”稍停一下,微皱眉头,“不过,我听说您不是在政经科吗?怎么又调到副刊科了?”
老马冷笑说:“什么被调到副刊科了,是被流放到副刊科了!”
老马的话让我们不由有些吃惊,我们都警觉地看着老马。老马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说过。我们怀疑老马喝多了。
辛怡小声对李安桥说:“老马是不是喝多了?”
李安桥小声回说:“有点。”
听老马那样说,王荣奎故做无知的样子说:“可是,政经科与副刊科不是平级吗?”
“平级?”老马用鼻孔哼一声说,“那我问你,在你们县里,财政局和卫生局是不是平级?”
“噢——,”王荣奎恍悟似的拍拍脑门说,“虽然是平级,但份量不同,您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其实王荣奎心里比老马还要明白。
“什么份量不同?”老马说,“是天壤之别!”
“不过,”王荣奎打一句官腔说,“不过话说回来,还是那句老话,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嘛!”
岂知老马忽然生气起来,他瞪着王荣奎说:“狗屁!我最不喜欢听这句话了!什么他妈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既然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何必要调来调去呢?难道我老马水平真的很差吗?”
老马的话越来越跑调,我们都不由紧张起来。
王荣奎说:“天地良心,谁敢质疑您的水平,我王荣奎第一个举双手反对!”
洪声插话说:“马老师的水平在报社绝,绝,绝,对一流!”
“同志们哪!”老马彻底激动起来,提高了不止一个调门说,“老实告诉你们吧,我们的那个周副部长,别看工作不怎样,玩权术的技巧那是超有水平。他先给我戴了顶高帽子,说我的文学鉴赏力在报社属一流,问我承认不承认,我不知是计,就笑纳了。结果没过几天,就把我调到副刊科了。你不是承认自己文学鉴赏力高吗?副刊科就是发表文艺作品的园地,我调你去那是知人善任。其实呢,什么狗屁知人善任,他们是想让我腾出政经科的位子——”
李安桥打断老马话说:“老马,时间不早了,咱该收场回去了。”
老马说:“要回你们回,我还要喝酒。”
刘正君说:“老马,咱改日再喝,好不好?”
老马大声说:“不好!”
刘正君起身拉住老马胳膊,欲让他离开桌子,却见老马用手抓住桌子不肯离开。李安桥也来拉老马,老马还是坚持不起。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李安桥说:“老马,咱走吧,好不好?”
老马死扛着不肯离开桌子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刘正君李安桥只好用力把老马的手从桌子边上掰开,拉他离开桌子。
老马一边坚持着一边就哭起来,边哭边说:“同志们哪,我上了他们的当啊,我心里好苦啊,呜——呜——”
王荣奎和洪声送我们上车后,又对司机如此这般地交待一番。车子启步,我们隔着车窗挥手告别。
老马在中间一排座上酣睡。我们围坐在老马旁边。剩余的空座上有四个纸箱。那是王荣奎安排洪声送给我们的一些本地土特产。
我们的心情很复杂。我们参观了油坊,又吃了别人的,拿了别人的,应该说是赚了不少,但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们甚至有点忧郁,还有点悲伤。我们隐约感到好像是如此被洪声牵着走,不知不觉间丢失了很多尊严,包括老马今天的失态。
次日,我们在自己的座位上各自工作。
老马从里间走出来。
老马对我们说:“喂,我问你们一下,昨天,在酒桌上,我有没有失态?”
辛怡说:“没有。”
李安桥说:“没有。”
刘正君点头认可。
老马正色问:“真没有假没有?我要你们老实告诉我!”
我们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刘正君说:“话是稍微多了点。”
李安桥说:“对,就是话稍微多点。”
老马说:“我都说了些什么?”
辛怡皱眉说:“您自己说了的话,您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马说:“我是真不记得了,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
辛怡说:“我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喝醉了的样子。”
老马惊问:“我是不是说了很多醉话?”
李安桥说:“也没说什么。”
刘正君说:“真没说什么。”
老马对辛怡说:“辛怡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话?”
辛怡说:“真的,没什么难听的。就是说到后来情绪有点不好。”
老马紧张地瞪大眼睛说:“我是不是骂什么人了?”
我们一起说:“没有!”
我们很少如此不约而同地说话,而且态度一致,都很坚定。
老马又说:“我以往有这个臭毛病,昨天没犯吗?”
我们又一起说:“没犯!”
老马这才放心下来,很欣慰地说:“看来,我老马这几年的修练还是颇有点成效的。”
辛怡说:“成效大了去了。”
刘正君和李安桥紧咬嘴㫳没说话。
老马说:“以后啊,坚决再也不整这种事了,对身体也不好。”
老马起身进到里间去了。
我们捂着嘴爬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