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大学距离马东方家比较远。马东方一般都吃住在学校,只是周末才回去和父母住一两天。最近一个周末马东方有事没回家。这在往常也是常有的事。但周一上午,马东方吃过早餐来到来到办公大楼,刚从六层电梯口出来,就见自己办公室门口有个人,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母亲,不由吃了一惊,遂赶紧跑过去。
“妈妈!”马东方有点奇怪地看着母亲说,“您怎么来了?”
莫翠英没好气说:“半个月也不回家,你到底在忙什么?”
马东方赶紧开门,拉母亲进屋。
“上上个周末我回去了的呀,”马东方说,“怎么就半个月了?”
“你见着我了吗?”莫翠英说。
“您不是去外婆家了吗?”马东方说。
“面都没见,能算你回家了?”莫翠英说。
“不能,不能,”马东方把母亲按坐到沙发上,又泡了一杯茶水放到母亲面前,“我是应该去外婆家看您的,我没去,算我不好。”
莫翠英的气消了下来。
“我这回来,是要和谈点正事的,”莫翠英开门见山说,“你爸不是请副刊科的几个编辑来家吃饭了吗,我见着辛怡姑娘了。”
听到母亲对自己讲辛怡,马东方第一个反应是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赶紧先开门去看看门口有人没有,再去把房门关严实了,仿佛很怕被门口有什么人听了去似的。如果果然有什么人在门口,马东方可能接下去的动作就是急忙用手去封堵母亲的嘴巴。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讲一位女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多半有一种特殊目的的,比如希望那女孩子成为自己儿子的女朋友什么的。莫翠英这时对儿子讲辛怡,话还没说完呢,里面的意思早就显示出来了。马东方不希望母亲参与自己找女朋友的事,更不愿意母亲向自己推荐辛怡,因此他必须很快阻止母亲。他与辛怡还有副刊科的另两位男士早已是很好的朋友,他比母亲更了解辛怡,根本用不着母亲介绍。辛怡肯定很漂亮很优秀,但也正因为很漂亮很优秀,决定了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追求的。生活中很漂亮很优秀的女孩子,有的可以被追求,有的只可以远远地去欣赏。对于马东方而言,他认为自己只可以欣赏辛怡,包括心里默默地喜欢她,却不能去追求她,甚至企图化朋友为女朋友。那是不可以的。
“妈妈,”马东方说,“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现在年轻人找对像和你们年轻时不一样了。你以为你喜欢谁就找个媒人带上彩礼去人家的门上去提亲,人家就会答应嫁给你吗?您这话跟我说了就说了,千万别跟我爸讲,更不能传出去。您想,辛怡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爸的下属,您这话要是传到副刊科,不光辛怡难为情,我更难为情。您懂不懂呀!”
“我不懂!”莫翠英笑说,“你还要我别跟你爸讲,你知道不知道?这还是你爸对我说的呢!我都答应你爸了,我说你要是连辛怡姑娘也看不上的话,我还要抽你嘴巴呢!”
“我完了!”马东方闭上眼向后跌卧在沙发上,一副绝望的神情,“天哪,我爸他疯了吗?这不是以权谋私吗?怎么可以这样呢!简直丢死人了!你们这样是在害我,我都没脸见他们几个了!”
大家虽在同一社会,甚至是一家人,但对一些问题上的认知却可能千差万别。莫翠英这个年龄的人,包括老马,他们和马东方,包括辛怡他们几位,单是在男女关系的判断上,几乎是来自两个世界,全然无法沟通。
老马也在暗暗地推动着自己的计划。
社里有规定,各科室每周都要进行一次政治理论学习。大部分科室的政治理论学习,一般都是念读中央内参,或某位高层领导在某刊物上新近发表的政论文章。但在副刊科,老马则更多是自作主张侧重于文艺理论方面,比如找一些文艺理论文章给我们念读一下。正好马东方时不时会在一些省级刊物上发表一些文学评论文章,老马又常常在第一时间能够截获,于是顺手拿来给我们念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对于老马念读马东方的文章,我们一般都以为老马只是为了应付社里的规定,反正自己手头正好又有马东方的文章,而未见得一定是因为马东方的文章真的是对我们有什么指导价值。因为在我们的感觉中,念什么文章其实都差不多,就算是念国内顶尖理论大枷的文章,也未见得想听。既然你已经拿来了马东方的文章,那就念吧,我们忍一忍就是了。
可是,你念一次马东方的文章没事,念两次也没事,三次五次都在念马东方的文章,我们就不由得会想,天哪,老马你不会真的认为你儿子的文章就是天下最好的文章吧?
忽然,我们终于窥见了老马的狐狸尾巴。
那年植树节,市里组织市直单位的人搞义务植树活动,《永宁日报》的任务区在距市里很远一座荒山上。为了明确责任,社里又以科室为单位将任务区划分出不同的地段。副刊科人少,被分配在最边缘的一块荒地上。那天,我们植了一上午树,到中午时分,老马选一块平地,铺一块塑料布,把社里发的熟食品还有老马另外带的啤酒和莫阿姨蒸的肉包子等都摆放上去,然后我们边吃边聊。
“平日里咱们一般都只是聊工作,”老马说,“今天咱聊点别的话题好不好?”
“老马,”李安桥说,“您知道我最害怕您什么吗?”
“你最害怕什么?”老马说。
“我最害怕的就是您聊工作,”李安桥说,“您是站着聊工作,走着也聊工作,在办公室聊工作,出了办公室也聊工作,去您家里吃一次莫阿姨做得栲栳,您还是聊工作,今天能说和我们聊点别的,我感觉真是太好了。”又强调一下,“您可得说话算数啊!”
老马说:“你也太夸张了吧?我有哪么坏吗?”
辛怡很认真地点着头说:“说真话,还真有。”
老马笑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刘正君说:“那您得出个题目吧。”
“好,”老马皱眉想一下说,“大家就聊聊各自的理想吧。”
老马这句话一出口,我们就都忍俊不禁摇起了脑袋。似乎也没什么好笑的,可我们就是想笑。
理想这个词对我们都不陌生,却似乎感觉太遥远也不接地气了。
辛怡说:“您不会要我们谈共产主义吧。”
老马说:“共产主义是咱们党的理想,我是要你们谈自己的理想。”
李安桥说:“可是,党的理想不也是咱们自己的理想吗?”
“你两个别故意打岔好不好?”刘正君说,“老马的意思是要咱们谈自己的人生目标的。”接着转对老马,“对吧?老马?”
“对,”老马立刻说,“是这样,我就是这个意思,谈谈你们的人生目标吧。”
李安桥说:“那我得先想想。”
辛怡说:“正君是老大,老大先谈吧。”
李安桥说:“对,老大优先,正君先说。”
“好笑,”刘正君看一眼李安桥说,“那天吃莫阿姨的攸面栲栳,没有老大优先,怎么现在想起老大优先了?”
“吃饭当然要例外嘛,”李安桥说,“再说,谁见过老大抢饭吃的?”
“别争了,”老马说,“就正君先谈。正君,你先说。”
老马也一贯也坚持老大优先的原则。
“唉,”刘正君叹口气说,“好,我先说——可是,这人生目标嘛,早十年时好像还考虑过,结果没实现,后来就不敢再确定人生目标了,只能是饭时吃饭,天黑睡觉,一切顺其自然。”
老马说:“那不行,太消极了。”
刘正君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只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还有把我女儿刘圆圆培养好。”
当时刘圆圆在读幼儿园小班。
“虽然不好听,”老马说,“但很实际。不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至少得接我的班,当个副刊科的科长。”
刘正君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事实上,按其他科室的惯例,以刘正君的资历,他早应该是副刊科的科长了。
“安桥,”老马接着对李安桥说,“你说说吧。”
李安桥思考一下,叹口气说:“说实话,我从小就想长大了当个县长,因为我爷爷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可是现在看来,太不现实了。”
刘正君说:“不行也调整一下呗。”
辛怡说:“那就努力当报社的社长吧,也是县长一级。”
语言不是物质,但有时却真的在冥冥之中会产生某种物质作用。我们谁也没想到,辛怡居然一语成谶。可是,李安桥当了社长之后,甚至连辛怡自己也没能回忆起来自己曾说过的那句戏言。
“社长也不现实,”老马摇摇头说,“我刚调回报社时也曾确立过这个目标的。后来当了政经科的科长,应该说距离社长只有一步之遥了,结果现在看,距离目标是越来越远了。”
老马不小心揭开了自己的伤疤,面色就又显得有点沉重起来。
“我就奇怪了,”辛怡说,“有谁规定过,副刊科科长就不能升为副社长副总编?”
老马乘机对辛怡说:“别说我啦,轮到你说了。”
辛怡想一下说:“我在写小说,我的目标当小说家。”
“这个好,”老马立刻说,“这个好,那你要多与马东方多接触,他是搞文学评论的,你和他肯定有不少话题的。”
老马的目光这时朝着西南方向,似乎在深情地眺望着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老马现在说这话与他给我们念马东方的文章如出一辄,自有其不可告人的用意。但他的话从口中流出时,脑海中却不期然闪出一个人来。那个人早已离开人世,永远地固化在上顶山下的一面土坡上。她的名字叫洪敏玲。
老马似乎没有考虑或者是无暇考虑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也许以为他的这句话虽然夹带着私货,但极其隐避,除了辛怡,刘正君和李安桥应该不会有什么额外想法。但是他错了,他低估了我们的智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和思维格局,老马的苦心孤诣早被我们我们一眼看穿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话以及话里的意思触碰到了我们的敏感神经。
李安桥和刘正君颇有点吃惊地看了老马一眼。
辛怡人长的漂亮,是报社的社花。老马拿马东方的文章给我们读甚至有意无意地夸赞马东方时,我们还以为老马是坐井观天,但现在老马又要辛怡多与马东方接触,他的用意就非常明显了,那就是想要收辛怡为自己的儿媳妇。由此再往前推,老马所以屈辱地接受了领导将自己从政经科平调到副刊科,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姜还是老的辣。我们也许小看了老马。
当然,对于老马的这点企图,刘正君无所谓,因为他结婚都好几年了,女儿也上幼儿园小班了。李安桥不同。李安桥早已深切地爱上了辛怡,他只是与马东方一样不想从辛怡的后面去追求她,一样想让自己在物质上走到辛怡的前面时再转身向她求爱——物质的时代自有物质时代的特征,就连李安桥马东方这样的小有成就的知识分子,都不会不明白,爱情需要物质去支撑的所谓道理——因此也像马东方一样,他还不敢明白地向辛怡发起爱的进攻。可是,老马倒开始为儿子占地盘了。
李安桥的脸色阴冷下来,目光中明显对充满了一种敌意。
“是的,”刘正君说,“我们都也应该多与评论家接触。”
“主要是辛怡要多与马东方多接触,”李安桥冷笑说。
辛怡和刘正君当然都听出来了李安桥的话里既有醋意,又明显暗含攻击意味。两人轻轻地摇摇头,无声地笑一笑。
老马还在眺望着远处上顶山方向。他的思维还在他眺望的方向上没有返回来,因此丝毫没有感觉到他刚才的一句话所引发的一种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