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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把人世间的一切都淹没掉的。马仁轩相信，随着自己去《永宁日报》当记者或当编辑的梦想的破灭，随着自己被调到距永宁市一百多公里的暖泉中学当了一名中学教师，他和洪敏玲故事，包括他们在一起说话时两颗心不期然的碰撞，以及因碰撞而飞溅出的火花，都已被时间给巻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只有回忆了。当然，马仁轩只是稍稍有些遗憾，并没有感到无法接受。相反，他倒认为这样的结局最好。自己是有家室的男人，和人家一个未婚姑娘经常在一起聊天，应该说是一种极不严肃也极不妥当的事情。也许双方心里都很干净，但日子长了难免会被外人说闲话，对两人的影响都不好。尤其对人家女孩子影响不好。所以，趁着两人空间距离突然拉大，见好就收，结束来往，是为最好。
可是，洪敏玲居然放弃了在《永宁日报》当记者的工作，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之地，她什么意思？
马仁轩和洪敏玲刚一见面就争吵起来。
“洪敏玲，”马仁轩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在省报上发表的散文我都看过，你很有写作天赋，在《永宁日报》当记者再合适不过，那里也是你最好的用武之地，再说，好容易都进去了，你为什么要放弃？”
“你才有病呢！”洪敏玲反击说，“什么最好的用武之地？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师范毕业吗？师范培养的就是老师，学校才是我的用武之地，再说我就喜欢当老师，我怎么就不能来暖泉中学？”
“这里是上顶山下，”马仁轩说，“海拔高，气温低，别看现在还好，等到了实冬腊月，这里的气温要比永宁市至少低摄氏5度，弄不好手脚都会被冻伤。手脚一旦冻伤一次，以后稍稍遇冷就会复发。你瞧你那双手，娇嫩得像婴儿的手似的，冻伤了怎么办？”
“你就别吓唬我了好不好？”洪敏玲说，“天冷了不可以戴个手套吗？我箱子里早就准备好手套了，我连你的手套都准备好了。再说，你不是也来了吗？你能行我为什么就不行？我是凡人你是神仙吗？”
“唉，洪敏玲，”马仁轩十分诚恳地说，“你就别跟我犟了，我给你说，你既然有办法能调来调去，我劝你赶紧再调回永宁市吧，如果你不想当记者想当老师，永宁市有哪么多学校，你可以挑一所重点中学，那里各方面的配置都相当好，更有利于发挥你的才华，你在哪里也会活得很精彩的。”
“既来之则安之，”洪敏玲说，“我是坚决不会走的，再说，我是想好了才来的，我来这里是有我自己的想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一个女孩子放弃既有优越环境又有无限前途的工作单位，来到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极差个人发展前景也极其有限的地方，她当然是有个人想法的，可是他的所谓个人想法，除了是追爱，还会有什么？再者，马仁轩知道洪敏玲在这里除自己之外并无熟人，她会是爱着什么人呢？马仁轩这样想着，就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他后悔自己在与洪敏玲谈小说《孝子》时说了谎话，没有告诉她《孝子》中的车干就是他马仁轩。是他自己骗了她。他必须告诉她实话，然后设法撵走她。
“可是，”马仁轩不看着洪敏玲说，“可是你的想法根本无法达到！”
洪敏玲有点惊奇地看着马仁轩，说：“你知道我的想法是什么吗？”
马仁轩暗想，难道是自己弄错了？他很抬头看着洪敏玲说：“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你现在先帮我修一下我床，”洪敏玲说，“我的床的一条腿有问题，你快点跟我去我宿舍吧！”
马仁轩只好先帮洪敏玲去修理床了。
洪敏玲对马仁轩讲了自己亲哥哥走失的故事，讲了自己下决心要在上顶山一带寻找到自己的亲哥哥想法。
马仁轩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
洪敏玲和马仁轩开始了他们在暖泉中学的教学生涯。洪敏玲教初中语文，马仁轩教高中数学。他们不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却还是像在省城时一样，一有空就在一起聊天。聊的话题除了仍然是人生呀，哲学呀，文学呀，时事新闻呀，等等，更增加了一些教学方面的话题，学生方面的话题。每到星期天时，两人就各骑一辆自行车相跟着一起在上顶山下的村子里转，找村民打听当年那位帮洪敏玲父亲洪守义带孩子的马姓的叔叔。因为马姓叔叔曾是冯家坪人，他们去冯家坪的次数就更多些。他们在冯家坪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走访询问的，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们了。
当然是没有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马仁轩说：“那位马叔叔会不会为了躲避国民党追捕改名换姓了？”
洪敏玲说：“那是会的，但是他人改不了，他就是戴上面具，冯家坪村里的人也能认得出来。再说，现在解放了，就算是改了姓名，也应该会又改回的。”
“那倒是，”马仁轩说，“慢慢找吧，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洪敏玲说：“你说我哥哥不管在天南地北，他至少应该回冯家坪老家来看看吧？”
“那是肯定的，”马仁轩说。
“所以，”洪敏玲说，“我想上顶山一定是我和我哥哥共同的一个坐标点，只要我不离开这个坐标点，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这个共同的坐标点上相见的。”
“肯定会的，”马仁轩说。
两人有时也会爬到上顶山顶。
时值深秋，深蓝色的天幕之下，四周的群山披着各种颜色的衣裳，仿佛是普天下的美女都汇聚在此一起跳舞，层层叠叠，恍如一眼望不到边的色彩斑澜的海浪。洪敏玲和马仁轩都被眼前的景色感动了，他们将手括成话筒朝着远处狂喊，然后互相望乎所以地拥抱在一起。
人世间任何狂热都有冷却的时候。
忽然之间，洪敏玲和马仁轩的关系崩塌了。
关于小说《孝子》的主人翁的问题，马仁轩不能也绝不愿意一直让洪敏玲蒙在鼓里，他必须向她坦白真相。虽然，事实证明，洪敏玲来到暖泉中学当老师，好像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有着自己的真正想法的。或者，在洪敏玲不向他追问《孝子》主人翁真相的前提下，他事实上也有权利忽略掉这件事，应该没有义务主动向她坦白什么。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向她坦白。
有一天，马仁轩和洪敏玲在操场边上的一块石头坐着，在看几个高中生在打蓝球。马仁轩忽然很郑重地对洪敏玲说：“敏玲，我有一件事，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很后悔，我必须向你坦白。”
“是什么事啊？”洪敏玲说，“还要坦白，好像是你犯什么重大错误了似的。”
“你还记得我的小说《孝子》吗？”马仁轩说。
“一百年也忘不了，”洪敏玲笑笑说，“说实话我很感谢那篇小说，如果不是那篇小说，我可能不会想到要去找你，我如果没有去找你，我和你也许永远止步于那次火车上的相遇。那时，你是大学生，我是师范生，你比我牛，我不去找你，你绝不会来找我，我记得我敲开你宿舍房门时，你差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当时差点掉泪了。”
“那天，我对你撒谎了，”马仁轩说，“其实，那篇小说的主人翁是有原型的。”
“是吗？”洪敏玲说，“哪那个车干现在过得怎么样？幸福吗？”
“车干其实就是我，”马仁轩说。
“什么？”洪敏玲愣住了，“车干是你？”
“是我，”马仁轩说。
“那，”洪敏玲霍地站起身，看着马仁轩的眼睛，“那你不会真的和那个你不爱的女人结婚了吧？”
“我是结婚了，”马仁轩说，“我和我老婆还生了一个孩子，现在应该三岁了。”
“这是真的？”
“是真的。”
洪敏玲沉默了，低着头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她被马仁轩说的话震憾了。她的目光变得呆滞，脸色变白如一张纸。忽然，她停下踱步，瞪大眼睛认真地盯着马仁轩说：“马仁轩同志，你不会是编故事吓我的吧？”
马仁轩低着头说:“没有，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洪敏玲终于怒了。
“是我对不起你，”马仁轩说。
“你真是一个王八蛋！”洪敏玲低声怒吼一声，转身走了。
洪敏玲的心碎了。她使用了一个自己平生从未使用过词汇，而且口气也从未如此地恶毒过。她看似健步离开的，其实她的腿一直在颤抖着，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
马仁轩没有料到洪敏玲会如此反应。他开始时有些纳闷，想我只是对你说了一句谎话，而且说谎话的时候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次面，连认识也谈不上。是的，后来是意识到谎话的严重性了，甚至在你来到暖泉中学时，我还以为我的谎话已然酿成恶果了，但你又说你来此的目的是要找哥哥的，于是我也没有再劝你离开。现在看来，我还是判断错了。你来暖泉中学，是为了找哥哥，更是为了爱情而来的。我怎么会这么傻呢？
马仁轩望着洪敏玲的背影，眼泪潸然而下。他的心也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