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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仁轩与莫翠英之间，除了是夫妻，更是兄妹。他们身上不仅承载着共同的亲如兄妹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也承载着双方父辈之间有着生死命运含义的兄弟交往。他们的夫妻关系，与其说是一种宿命，不如说是双方谁都无法推卸的一种责任。让他们离婚是不可想象的，是不现实的，也是绝不可能的。
马仁轩无法答应洪敏玲的要求。
洪敏玲也没有再勉强马仁轩。
这年冬日的一天，雪后初霁，马仁轩和洪敏玲徒步来到上顶山下，一起相互拉扯着，手脚并用往山上攀爬。他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没有爬山经验，往往是进三步退两步，一不小心还会从雪坡上翻滚而下，弄得浑身都是雪，活像两只白熊。因为有雪的保护，他们倒也不会被摔伤，反觉得非常有趣好玩。他们像两个孩子游历在童话世界里，尽情地玩耍着，笑闹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生活的一切烦恼。他们终于爬到上顶山的最高处。这时，视野变得好开阔，眼前一望无际的群山峻岭，起伏有致，恍如奔跑中突然定格的无数白色巨兽。两人无比激动，双手括成话筒，向着白色巨兽们疯狂呼喊，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童话结束。
洪敏玲和马仁轩返回归现实。
忽然之间，人们生活的秩序乱了。
后来我们知道，那是共和国成长中偶发的一种阵痛，是一段似乎必然要经历的磨难岁月。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懵懵懂懂随波逐流往前淌。
阵痛波及很广，遥远的暖泉中学也未能幸免。校长被革职，取而代之的是革委会主任。一会儿停课“造反”，一会儿又复课“闹革命”……
洪敏玲被父母不断逼婚，自己也感觉是时候该结束单身生活了。她决定听父母的意见回城，圆父母愿望找对象结婚成家。于是在混乱情势稍稍稳定一点后，洪敏玲请假回到宁乡县城住了一段。经人帮助，洪敏玲在宁乡县城关中学搞到一纸同意接收函。她准备拿着同意接收函返回暖泉中学，找革委主任签字章后，再到教育局办理调动手续。
就在洪敏玲离开的那段时间，马仁轩是资本家儿子的雷突然爆了。校革委主任取消了马仁轩的教师资格，并勒令他到校办工厂接受劳动改造。
马仁轩难以接受，但他只能接受。
马仁轩陷入人生中的最低谷。
那天，洪敏玲刚回到暖泉中学，就远远看见校办工厂大门口有一个人拉着一辆平板车往大门里面走，那人很像是马仁轩，就快步走前去看。果然就是马仁轩。马仁轩似乎也看见了洪敏玲，但他似乎不想让洪敏玲看见自己似的很快转弯逃开洪敏玲的视线。
洪敏玲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回城之前，就听到有人议论马仁轩因为家庭成份是资本家，极有可能会被逐出教师队伍。马仁轩的精神压力巨大。洪敏玲也曾替马仁轩颇感紧张。但她认为马仁轩的个人能力以及他的教学成绩有目共睹，他应该不会被逐出教师队伍的。可是现在，马仁轩居然在校办工厂拉平板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敏玲赶紧到教师办公室一问，马仁轩果然已经到校办工厂当勤杂工去了。洪敏玲不由得一阵眩晕，差点倒地。
看到马仁轩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洪敏玲有一种万剑穿心般的痛苦。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作为一位革命者的后代，她的基因里有一种为了真理敢于拼命的永不服输的精神。她想改变这一现实。
洪敏玲从马仁轩嘴里早已知道一些马仁轩父亲解放前开小食品铺的情况，她一直就有些不太理解一个只是开个小食品铺的业主怎么就能算成是资本家，也曾就此事与马仁轩讨论过，但并没有引起马仁轩的足够重视。马仁轩懒于思考这个问题，也始终没有把它当回事。洪敏玲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力劝马仁轩去应对此问题。
洪敏玲找几位老一点的经历过划分成份的老教师问询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又打电话给几位父亲的老战友并通过他们了解了一些当年关于在城市划分资本家成份的基本依据的信息，比对她所掌握的马仁轩父亲被划定为资本家的情形，她认定了把马仁轩父亲划定为资本家大有可能是一种错误。洪敏玲心中有数了。
可是一连两天，洪敏玲都没有见到马仁轩。马仁轩要么在工厂忙着干活，要么就是在自己宿舍里关门装睡，死活不与洪敏玲见面。
洪敏玲忽然又想，其实见到马仁轩又能怎样？核实家庭成份的事情非同小可，首先需要找县教育局去申请，其次还可能得去马仁轩的原籍永宁市找有关单位协助。难且不说，更需时间。就算马仁轩有意愿去做，以他现在的情况怕是连假也请不准的，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不做则已，要做也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
洪敏玲决定把自己调动工作的事先搁置一段时间，等办完了马仁轩的事再说。她找到校革委主任没有提要革委主任在同意接收函上签字盖章的事情，而是谎称父亲有病，她需要续假再回宁乡县城。
革委主任摇头笑说：“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笨你们还不服呢！你说你想续假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这么远亲自跑回来一趟？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是什么？”
洪敏玲也笑说：“也是啊！我是有点笨。”
“是太笨了。”革委主任说，“以后呀，还是多向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多学习！”
洪敏玲走了。
对于自己父亲被划为资本家成份一事，马仁轩也不是没有像洪敏玲一样怀疑过其合理性，但是当洪敏玲曾对他提出是不是找相关单位重新核对一下时，他摇摇头拒绝了。他说政府有“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的政策，再说自己这不已经是人民教师了吗？何必还要去核对？再说也太麻烦了。
现在马仁轩后悔了，但一切都悔之晚矣。他想就算是现在想去找人请求核对，以眼下乱纷纷的世态，加上他一个已经被彻底坐实是资本家成份的小人物，即使喊破嗓子又会有谁会听？
马仁轩心中有冤屈，情绪就难免低落，做起事来也难免不得要领，差错百出。让人感叹一位教学水平足够高又在全校师生眼中有足够威望的老师，居然连个勤杂工都干不好。
先有被父亲逼着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后有曾决心为祖国好好培养人才的一腔热血被如此践踏，而且，现在连一个勤杂工都干不好，马仁轩在思考，自己这条生命继续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马仁轩现在唯一感到有点欣慰的是自己终于说服洪敏玲同意离开暖泉中学了。洪敏玲这次从县城回来，他所以坚决不见她，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但更重要的是害怕洪敏玲见到自己的样子后又会反悔。他已经害她够惨了，绝不能再害她了。她人很漂亮，能力和人品又都是最优秀的，离开他后，她会被很多男人追求的。这一点马仁轩太有信心了。
马仁轩想，假如自己不在人世了，洪敏玲肯定会很难过。但是他知道洪敏玲是一个大格局之人，何况他和她也只是半路相识，相信她一定会淌过去的。
马仁轩想，假如自己不在人世了，莫翠英应该也会很难过。他们两人一路相伴着长大，形同亲姐弟，感情深厚。他和她结婚之后，父亲不在了，母亲体弱多病，家中事无巨细全靠她一人撑着。她爱他超过了爱她自己一百倍，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死。她读书不多，没见过大的世面，心胸和格局都远不能和洪敏玲相比。他如果死了对她的考验最大。但是，她的身体十分健壮，为人比较豁达，相信她也可以挺过去的。
马仁轩知道，真正很难淌过去的，是自己的妈妈。莫翠英来信说，妈妈脑梗了，住了一个月医院，现在已经出院回家，但医生说怕是再也下不了床了。马仁轩曾拿着莫翠英的信给校办工厂的厂长看，希望自己能请假回家看看妈妈。厂长说：“既然已经出院了，说明危险期已过，有你老婆伺候着就行了，你回家一趟她也还是不能下床，你还回去干什么？难道你能一直守着你妈不回来上班了吗？”他只好作罢。他想如果妈妈知道自己不在了，可能用不了一会工夫就也会走。不过，莫翠英肯定不会把消息告诉妈妈的，她会对妈妈一直保密，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马仁轩想，如果能让妈妈早点走免受看不到尽头的折磨其实最好。
马仁轩最不舍的，是他的儿子马东方。他先是读大学，大学读完了很快又来到暖泉中学，他每年都是在寒假时才见儿子一次，和别的孩子比起来，他儿子就像一个没爹的孩子。他欠儿子太多了。当然，这倒也有一个好处。父子俩见面少，孩子对爸爸的感情比较淡漠，他甚至都可能不太在乎他爸爸是否在世。
马仁轩舍不下儿子。他一天一天艰难地煎熬着，苟且偷生活着，只是为了熬到寒假回家再和儿子一聚。
马仁轩不知自己能否熬到寒假。
这时，洪敏玲正在疯子一样奔忙。她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宁乡县教育局，请求教育局派人调查核实马仁轩的家庭成份，教育局同意了，并指派一位名叫魏平的工作人员和洪敏玲一起完成这项外调工作。
洪敏玲和魏平去往永宁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