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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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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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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思绪》连载

第三十二章

洪声有个记账的嗜好。他有很多记账的小本子。在老马办公室丢的那个小本子是他的最重要的一个特别账本。里面记录的都是他与企业家与政府官员来往的一些账目。比如哪个企业家哪天给了他多少钱,他又通过什么渠道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巧妙地给到哪个官员手里等等,里边还记录着一些最重要人士的BB机号或联络电话,以及近时需要联系或访问的对像。所以,洪声把那个小本子看得甚至比自己的命都值钱。他不能没有了那个小本子,不能让那个小子落到别人手上,更不能让那小本子落到有可能拿着小本子恐吓或勒索自己的人手上。

洪声必须找到小本子。

洪声再三回忆,始终都确认,他在老马办公室用老马的电话打电话时,是把小本子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他是一边看着小本子上的号码一边拨号来着。他拨通电话后,只顾说话,说完话又赶时间要走,就把小本子忘掉了,没有去拿回它。他敢肯定小本子就在老马办公室里。他想,要么老马随手拣放到什么地方后他自己忘了,要么就是老马刻意把它给藏起来了,第三种可能,就是我们三人中的一人无意中看到后悄悄拿走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可能。

洪声意识到,如果小本子在老马手里可能还好些,老马可能会念及洪敏玲的关系而不把自己怎样,但如果小本子在我们手中,问题就太大了,大到无法想象。因为我们对他表面看好像没什么,内心深处一定充满了对他的忌妒,这种忌妒随时会演变成一种可怕的报复行动。比如我们把小本子交到市纪委去,或者拿着小本子恐吓他勒索他,像电影里的劫匪那样。所以,他现在绝不能轻视老马,更不敢轻视我们中的任何一位。他必须一边很快去恢复自己与老马以及与我们的友好关系,一边千方百计查找小本子的下落,很快让它回到自己手里。

洪声推门进入副刊科。他见我们编辑正在忙着各自的工作,没等我们反应就主动对我们打招呼。

“你们忙你们的,”洪声神情诡谲地小声说,“我找老马有点事。”

我们分别朝洪声点点头。

洪声进到老马里间,顺手把房门掩上一点。

老马正在审稿,见洪声来,淡然说:“坐吧。”

洪声坐下。

“有什么事吗?”老马说。

“也有也没有,”洪声说,“马老师,这两天我想了好久,我确定我的那个小本子还是拉您这里了。”

“那小本子对你很重要对吗?”老马说。

“很重要,”洪声说,“可能比我的命都重要。”

老马这时终于彻底明白,洪声如此着急地调整与副刊科的关系是为什么了。由此也对洪声的人品产生更大疑虑。他不由感叹人类基因在传承中的不确定性。洪敏玲身上的那么多优秀品质,竟然在她的侄儿身上几乎一点也看不到。

“那这样吧,”老马无奈地说,“我说没有呢,你也不信,咱也别再争了,你干脆来个地毯式吧。”

洪声说:“你什么意思?”

老马说:“你看我的办公桌也好,文件柜也好,所有抽屉柜门都没上锁,你就来个地毯式搜查吧,好不好?”

“什么搜查不搜查的?”洪声笑说,“多难听?好像我是公安局的警察似的。”

“那就改成是检查吧,”老马说。

“检查也不对,”洪声说,“我只是翻一翻,看一看,也顺便帮您整理一下,比如把您的那些资料呀什么的帮您归归类什么的,您以后找什么也方便一点,好不好?”

“很好,”老马说,“我正好有事要去找吴社长,我出去一下,你自己慢慢动手吧。”

老马出了自己办公室,再把房门掩上,走出副刊科。

洪声开始动手。他先走到老马的办公桌正面,把所有抽屉都拉开。

我们以为老马只是不知有什么事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不料好半天也没有回来,接着又听到老马里间有一种类似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知洪声趁老马不在搞什么鬼,就不由得想推门进去看看。

辛怡推开老马房门。

正在翻动老马抽屉的洪声抬头看一下辛怡,主动陪笑着解释说:“啊,老马要我帮他整理一下东西——这老人家也真是的,简直太乱了。”

辛怡眉头微皱说:“是吗?”

“我被抓差了,”洪声一边继续翻找和整理东西一边说,“你说这事搞的,老马抓差也不抓你们,竟然抓我头上了。”

辛怡冷笑说:“说明老马信任你嘛。”

“什么信任?”洪声说,“老马是欺我老实。”

外间李安桥接话说:“洪副主任,你也能排到老实人行列里吗?”

洪声说:“我要是排不到老实人行列,那天下就没有老实人了。”

刘正君插话说:“你洪副主任要是排到老实人行列,那这个世界就彻底颠倒了!”

我们笑,洪声也笑。

洪声翻找了近一个多小时,一无所获走了。

老马却陷入了沉思。

老马现在明白,洪声又是找自己赔罪,又是在兴隆大酒店宴请副刊科全员吃酒,然后找替口把自己的办公室翻个底朝天,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很快找回他丢失的那个小本子。对此,老马有两点想不通。第一,洪声为了一个小本子如此大费周章,有这个必要吗?第二,洪声的小本子究竟丢哪里了?难道真的是丢失在他的这个办公室里了?如果真是在他办公室丢失了,小本子不是一根针,为什么找不到呢?

老马在办公桌踱来踱去,百思不得其解。

老马记得,洪声打电话,的确是看着那个小本子打的,而那个小本子也应该就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的,怎么一下子就没有了呢?他走到沙发前,把沙发的垫子揭开,仔细看一遍,什么也没有。他再把沙发挪一下位置,检查一遍沙发下面,也什么都没有。停一下,他再把垫子揭掉。用手在边角的缝隙中一点一点摸,再往深处摸。忽然,他在左侧的缝隙中摸到一个破洞。他再往破洞深处摸时,忽然触到了一个像是纸质的硬物。他把纸质物拿出来——天哪!正是洪声的那个小本子。

原来,洪声千找万找,硬是没有发现沙发边上的缝隙中有一个破洞——何止洪声没有发现,谁又会想到沙发边上的缝隙中有一个破洞?——而且,小本子又正巧从破洞中精准地钻了进去?你现在就是故意把小本子往破洞里塞,不认真找好角度怕也一下子塞不进去的。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

老马打开小本子,只看了两页,一张脸色禁不住僵住了。洪声办事真得是太严谨了,他以中间人角色帮企业家给政府官员送钱送物的事,竟然都清楚地记录在这个小本子上:时间,地点,数额,等等。老马意识到事情显然是太重大了,遂赶紧先把门从里关死。然后坐回办公桌上认真翻看,看着看着,老马的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了。

从这个小本子里,老马基本看明白了洪声从一名业余通讯员破格升迁为新闻办副主任的所有路径,也发现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官商勾结黑幕。这个小本子简直是一本罪证,是一本洪声和包括王荣奎孙卫阳等在内的很多政商人物行贿受贿的罪证!

怪不得洪声自从丢失了这个小本子后就如丧考妣,如坐针毡。怪不得洪声要千方百计找回这个小本子。怪不得洪声要低下头来恢复与自己的关系,以及与副刊科的关系,等等。老马这回是彻彻底底都弄明白了。

怎么办?

从党的利益的角度,从国家和人民利益的角度,他当然应该把这个小本子立马交给现任纪委书记,让党纪国法严惩这一班坏蛋!

从马仁轩个人角度,他似乎更想这样去做。

马仁轩自从加入党组织,就把党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尤其是调入报社后的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以大局为重,努力工作,任劳任怨,也做出谁都磨灭不了也绝不敢否认的成绩。但是,很多水平远不如他工作业绩也远不如他的人,在升职提薪方面似乎都比他进步快,有的甚至几乎是一步登天的速度(也包括洪声的升迁)。他一直很郁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在看了洪声的小本子他才恍然知道,原来竟然是王荣奎一类的那些人总在暗中作弊,总在用权钱做交易,害得自己以及与自己一样的人们干死了也升不了职也提不了薪,甚至还得遭罪。

这世界!他妈的!所有的机关原来正在于此!

老马的牙齿咬得吱咛吱咛响,恨不得即刻飞到市纪委,把这小本子甩在纪委书记郑光的办公桌上。

可是,老马又摇了摇头。这件事自己是一定要做,但不是现在。

洪声是洪敏玲的侄儿。老马想起他带领我们去冯家坪参观传统油坊那天,曾经一个人去到洪敏玲的墓前,对着洪敏玲的墓碑发过重誓,一定要把她的侄儿洪声培养成一名成功的记者,以回报她对自己的情义。可是现在,如果自己简单地把这个小本子交给纪委,洪声即刻会前功尽弃,他的整个前程都毁掉了。

可以这样吗?

老马想,洪声之所以走上错路,首先是受了那个王荣奎唆使,其次自己作为副刊科科长,没有多与他进行有效沟通,没有及时发现他的问题所在,也是有一定的责任的。因此,他必须承担属于自己的这部分责任。此外,洪声还很年轻,如果能说服他去自首,并主动揭发其他人的犯罪事实,将功折罪,是不是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还得先从断然止损开始做起。

老马从里间走出来。

老马说:“请大家停下手头的事情。”

我们以为老马又要组织学习了。所谓学习,无非就是给我们读一篇他认为有一定思想价值的文章。而在老马的视野时,马东方的文章就颇有思想价值。于是读一篇马东方的文章,顺便夹带一点私货提醒我们——不,重点是提醒辛怡——要多与文章作者沟通云云,便是所谓的学习。

然而我们的忍耐当然也有一定限度的。一次读马东方的文章,我们可以接受,两次读马东方的文章,我们也还能忍忍,但三次以上读马东方的文章,我们就不想再客气了。算下来,老马这样做都不知是第多少次了。

李安桥说:“老马,马东方新发表的评论我昨天刚看过。”

刘正君说:“那篇文章我也刚看过。”

辛怡说:“我也看过。”

哪知道老马这回并不是给我们读什么文章。

“咱们开个开组织生活会吧,”老马说。

我们立刻感到一阵意外,抬头看老马时,却见老马这时的情绪十分不好,面色阴沉而凝重,说话的声音也不和往日一样洪亮有力。

李安桥说:“是不是什么地方有灾情了?”

副刊科上一次开组织生活会,就是讨论为地震灾区捐款捐物的事情,李安桥以为又是有地方有灾情了。

“没有,”老马说,“好好的那来什么灾情?今天开组织生活会,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需要讨论一下。讨论之前,我先给大家做个自我检讨。”

老马态度极端认真,绝然看不出是随便一说的。

李安桥说:“哇,您要检讨?”

辛怡说:“您犯什么错误了吗?”

刘正君也皱紧了眉头。

老马说:“我是犯错误了,而且是严重的错误。”

辛怡说:“您别吓唬我们好不好?”

刘正君和李安桥举头注视着老马。

“大家应该知道,”老马说,“《永宁日报》的副刊,主要是一个文化文艺阵地,文章也好,图片也好,都必须是文化文艺一类。但是现在,咱们不知不觉改变了,刊发的内容有很多表扬个人的纪实文学。说是纪实文学,其实就是人物通讯。可是,大家知道,咱们的文艺副刊原则上是不能发通讯稿的。”

我们还是不明白老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刘正君说:“人物通讯与纪实文学本来也区别不大的。”

李安桥说:“这算什么问题?”

辛怡说:“是啊,咱们一直不都这样吗?”

“这样吧,”老马转话题说,“咱先不讨论这个,我想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不,还是我讲吧。洪声,就是这个洪声。你们心里都知道,刚刚还是一个很差劲的业余通讯员,怎么会一步登天调到新闻办,而且还当上了副主任?”

老马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哪根筋出什么问题了?我们吃惊地看着老马,眉头都统一打了个大结,也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老马。

“还有一个问题,”老马又说,“就是那个王荣奎,他不是宁乡县的一个副县长吗?按理说,他如果真的干得好,应该是先升任县长,然后再往上升。可是,他竟然一下跳到市交通局当了局长,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互相看看对方,一点也搞不清楚老马今天怎么会突然要讨论这些与副刊科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辛怡说:“讨论这些事有意义吗?”

李安桥说:“老马今天没有喝酒吧?”

刘正君说:“是啊,这些事好像应该是归组织部管吧?”

“你们不要以为我讲的这些事与咱们副刊科没有关系,”老马很严正地说,“而是关系太大了!”

那一天,老马给我们讲起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比如承揽政府工程的潜规则,比如说请客送礼,比如说买官卖官,等等,老马好像“天眼”开了,或者是智商突然暴棚了,什么事都仿佛是他亲历亲为干过似的。

“由于我顾及一位有恩于我的旧识之情,”老马说,“放任洪声发表了很多根本不适于副刊的吹牛文章,让副刊变成了坏人的帮手,变成了坏人干坏事的桥梁,损坏了党报的形象,也给党的事业造成了很大危害。同志们,我老马有罪啊!”

老马悲伤地摇着头,眼眶里溢满了悲愤的泪水。

老马只讲事,没有涉及人,听来很像是一种主观猜测,但看老马的神情,我们绝然相信他讲的那些事绝非子虚乌有,而甚至都有一定实证,因为老马一向信仰实事求是,没有实证的东西很难入他的法眼。

最后,老马无比坚定地对我们说:“同志们,我宣布一条规定,从现在开始,洪声送来的文章一律禁发。”

我们被老马的话吓懵了。老马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洪声180度大转弯?他和洪声之间发生什么?是真的搞砸了?还是一个茶壶里发生了临时风暴?

再者,新闻办是宣传部指导和管理新闻业务的专门机构,对《永宁日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老马一个《永宁日报》副刊科科长要禁发新闻办副主任的文章,能行吗?

刘正君表示怀疑说:“这样怕不好办吧?”

辛怡也说:“是啊,洪声毕竟是新闻办副主任。”

李安桥却说:“我看行。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反正我是只认老马,洪声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一定执行老马的规定,一个字:毙!”

老马说:“当然,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已打电话约了洪声,我准备与他长谈一次。”

我们没想到,老马果然决绝,几天之后,他真就亲自把洪声的稿子给毙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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