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声率先恢复了与老马的关系。
看老马和洪声的关系有了改善,我们在表面上不得不稍稍跟进一点。
洪声对我们变得歉卑起来一些,还口口声声说要报答老马和副刊科对他的扶持和帮助,好像是很想把他和我们的已经败坏的关系拉回到刚开始时的那种火热状态。可是,人的外伤较好愈合,内伤较难愈合,而心上的伤就更不容易愈合了。我们的伤在心上。因此我们当然地不会因为洪声的一些假心假意的表态就很快把关系恢复到过去的状态。但是,趁势在洪声面前拣回来了一部分自尊,也还是稍有点赚头的。
忽然,洪声提出要在五星级大酒店请副刊科全体的客。
老马接到电话后,没有自己作主,而是选择先征求我们的意见。
“洪声打电话了,”老马对我们说,“要请咱们去兴隆大酒店吃饭,你们发表一下意见,去呢?还是不去呢?”
老马知道我们对洪声相当不满,不想自做主张让我们感觉不好。
我们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
刘正君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道洪声又要耍什么鬼花招。”
李安桥说:“有鬼捉鬼,有妖降妖,怕什么?我还没有去过五星级酒店呢,正好去看看。”
辛怡说:“我看也没什么?不就是吃个饭嘛!”
老马说:“正君到底什么意见?”
刘正君说:“我也没有说不去。”
“其实,”老马说,“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人嘛,都是会变的。”
我们打的来到兴隆大酒店。
洪声在停车场迎接我们,一起进到酒店大厅,然后乘电梯上到二楼,再进到一个设有休息室和洗手间的大包间。洪声先让我们在休息室休息。
人们总在追求卓越和高尚,也对卓越和高尚有一种天然的景仰情感。我们第一次走进五星级酒店,难免都有点感到震憾,都有点不自觉的局促和拘谨。对比起来,洪声倒比我们显得正常多了,也自然流畅多了。这让我们又难免对洪声生出一点忌妒。我们的自尊心也因此悄悄地在承受着一种被碾压甚至是被折磨。我们深感自己的格局真的太小了。
老马说:“餐厅里设置个卫生间比较好,很适用,但是,再设置个休息室,就多此一举了。你说大家来是吃饭的,又不是来休息的,干嘛还搞这么豪华的休息室?”
老马是在用一种未必发自内心的批评来掩饰自己的虚弱。
洪声附和老马说“我同意老马马马,马的观点,其实我也是是是是这么想的。”
辛怡说:“显得有档次,排场嘛。”
李安桥说:“这也五星级的标配。”
刘正君说:“咱们在报社是编辑,来到这地方,恐怕身份就变了。”
李安桥说:“变成领导了?”
老马说:“不对,变成乡巴佬了。”
我们笑起来。
刘正君说:“我感觉我自己就像是洪声第一次去副刊科一样,就差没有口吃了。”
这种玩笑话,在很久以前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在洪声早已今非昔比的当下,就难免有点挟枪带棒了。
洪声冷淡地说:“正君兄就不要再提提提提我了好吗?”
“其实,”老马说,“你要想学口吃是是是是很容易的。”
我们禁不住又笑起来。
稍事休息,洪声就要我们上餐桌。
自然是老马坐正席,其余人随意。
老马对洪声说:“小洪啊,不会又来个什么狗屁领导吧?”
洪声说:“不会,原定交通局的王王王王荣奎局长来的,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
刘正君说:“王荣奎是不是就是在永宁县和咱一起吃饭的那个副县长?”
辛怡说:“肯定是,这还用问嘛。”
李安桥说:“这人的升迁也有点怪,副县长一般会升为县长,然后再升为县委书记,怎么就一下子当了交通局局长啊。”
辛怡说:“咱们的洪副主任更厉害,刚刚还是咱报社的通讯员,一转眼就借调来到市委新闻办当上副主任。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是宣传部长了。”
老马说:“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洪声说:“不敢不敢,我可没有哪么大的野心,能在新闻办混混混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辛怡对洪声说:“洪声你口是心非。”
辛怡的话听着好像很亲切很友善。刘正君不由得注意了一下辛怡和洪声的表情。李安桥则是飞快地扫了辛怡一眼。两人的动作似很不经意很微小,也许他们很快就不再记得了,但在当时那一刻,他们的心还是不由得震颤了一下。
服务员端上菜来,又给大家斟酒。
老马很郑重地对我们说:“诸位听好,我现在有丑话说在前面,今天我只喝一杯,谁要劝我喝酒我和谁急。”
我们笑起来。
洪声说:“马老师大大大大可不别,今天又没有外外外外人,喝醉醉醉醉也无妨。”
辛怡说:“是啊,都是咱自家人,少喝点可以,但不要说只喝一杯。”
老马说:“我再强调一次,我就一杯,任何人不准劝我酒。”
我们只好异口同声答应。
老马说:“我年龄大了,贪杯要付代价的,你们懂不懂啊!”
刘正君说:“可以理解。”
这时,洪声BB机响了,洪声取下呼机看了看,说:“完了,宣传周副部长呼呼呼我,我到外面去回个电电电电话。菜上齐了,大家可以先先先吃,别别别等我。”
洪声走了。
老马说:“瞧见了吧,这小子现在牛啊!”
老马话里话外透射着的某种酸楚让我们有一种彻骨的悲伤。
李安桥说:“我说句大实话,不管在那里他都是个小丑角色。”
刘正君拿起筷子发号召说:“管他小丑大丑呢,来吧,咱先垫垫肚子再说吧。”
老马说:“这话正确,民以食为天,吃饭是第一,我们开吃吧!”
我们拿起筷子伸向自己桌子上的那些菜肴。
我们正在貌似很随意地吃着喝着,洪声和周副部长从门口走进来,我们赶忙站起来。
周副部长向我们招招手,然后和老马紧紧握手。
周副部长说:“马兄别来无恙?”
老马说:“托周兄的福,还好,还好!”
服务员立刻在老马旁边添一把椅子,周副部长坐了。
周副部长说:“一听小洪说你在这边,马上就来,我够不够哥们?”
老马笑说:“其实你来不来都没事的,知道你很忙,能理解,不过,既来了,那咱俩来一杯好吗?”
周副部长恼着脸说:“来一杯?你什么意思?想只一杯就打发我走啊?”
老马说:“你不是那边还有客人要陪吗?”
周副部长说:“客人算什么?客人比自家兄弟重要吗?”
老马只好叹口气说:“那好,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周副部长举起酒杯,对我们说:“同志们哪,我这第一杯酒,是要感谢我的老朋友马仁轩同志以及副刊科的诸位编辑,是你们慧眼识明珠,在偏远的宁乡县发现了我身边的这位——”用酒杯指了指了下洪声——“大才子洪声同志,并利用你们的报纸把他培养成为名震永宁的大作家大记者,现在,我请大家与我一起举杯——”
如此荒唐的语言,出自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嘴巴里,我们已经不再起鸡皮圪塔,不再只是感到被羞辱,而是震惊,而是震怒。但是这时候,我们还没有喝很多酒,因此也没有胆量作出任何反击,我们只能以一种深刻的假笑来搪塞和回应。
周副部长说:“干!”
我们把各自的酒干了,然后落座。
老马说:“周兄你言过其实了,洪声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洪声的进步之快,完全出乎我之预料。说句良心话,很多时候我对洪声的文章并不十分看好,但社会上那么多人夸奖他,连我家马东方都为他写了评论文章,我就想,我是不是跟不上时代了,是不是老糊涂了?”
因为有洪敏玲关系的存在,老马原谅了洪声,也要求副刊科的我们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洪声,似乎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过去。但水过尚且留痕,洪声毕竟做出过令我们伤心的事情,包括老马在内的副刊科的我们与洪声的关系,事实上都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了。所以老马现在谈及洪声,难免更为公允客观一些,甚至还夹带着一些明显不利于洪声的言词。
周副部长说:“从老马你的角度这样看问题,当然也是合乎情理的,这叫做严师出高徒嘛。”接着转对洪声说,“洪声啊,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富贵,什么相忘?”
洪声抓脑皮一时想不起来。
辛怡笑说:“您是不是想说‘苟富贵毋相忘’吧?”
周副部长大笑说:“对,是这句话,”又对洪声说,“洪声啊,哪一天你要是发达了,到了省里,或者到了中央,可别忘了扶你上路的老师们啊!”
洪声说:“周部长您说大大大大,了,我能在跟在您身边跑龙套就三生有有有有幸了。当然,不管我在哪里,我都忘不了马老师和副刊科的编辑们对我我我我我的支持帮助的。”
洪声一边说一边就逐一给所有人敬酒。然后大家互相敬酒。老马则与周副部长边聊边饮,一点也记不得自己给自己下的禁酒令。
老马不觉话多起来。
“周兄啊,”老马明显带有醉意说,“我也许是老了,有些事情越来越看不懂了,你说,《永宁日报》社有哪么多青年才俊,你们怎么就舍近求远把洪声借调了来?”稍停一下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是反对你们借调洪声,我只是有点不太理解。”
周副部长这时也有点放肆起来,说:“那我也问问你,你知道我在宣传部干多少年头了?”
老马说:“我记得也有十个年头了吧?”
周副部长说:“什么十个年头,整整十二年了!”
老马说:“妈的真快!就十二年了!”
周副部长说:“我再问你,你凭良心讲,我的水平,能力,是不是就只配当副部长?”
老马说:“当然不是了!”
周副部长说:“哪为什么这个正职就总也轮不到我呢?你说,问题出在哪里呢?”稍停一下继续说,“今天,我总算看明白了,那就是因为我没有企业家朋友的支持,这年头,你没有企业家朋友的支持,你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我常对洪声讲,你要想在记者行里混出个子午卯酉来,一定要多和企业家打交道,狠狠地吹捧他们——不过,这小子在这点上倒比很多人都要聪明哪!”
“噢——,”老马恍然大悟似的说,“我说吗,这小子总把一些宣传企业家的文章塞给我他们副刊科发表,原来是这样啊。”
我们看到老马显然又是喝多了,就纷纷开始劝阻。
李安桥说:“老马,今天咱不喝了,好不好?”
老马瞪一眼李安桥说:“不喝了?为什么不喝了?再者说,我好歹是你的科长,你凭什么反过来管我?难道这酒钱是你出的?”
刘正君说:“老马,你忘了你先头说的话了?”
老马说:“我先头说什么话了?”
辛怡说:“你说你只喝一杯,谁要劝你多喝,你就和谁急。”
老马大笑说:“啊,这样啊,那我告诉你,现在改了,现在的情况是谁要拦着我喝酒,我就和谁急!”
我们不由大笑起来。
洪声似乎也怕局面失控,就也帮我们劝老马说:“马老师,那我问你,我有没有权利说说说说话呢?”
老马看一眼洪声说:“钱是你出的,当然都得听你的了。”
洪声说:“哪好,咱今天先就这样,改改改日再喝好不好?”
老马叹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好,好吧,不喝就不喝,不过,我还得和我的周老弟最后再喝两杯,就两杯,好不好?”
老马转身时,周副部长已经爬在桌子上滋嘟滋嘟地睡着了。
老马伸手去推周副部长,结果自己竟从椅子上溜下去了。
众人赶紧去扶拉。
那一段时间,我们好生纳闷。我们明明看到老马和洪声差一点就撕破脸面了,我们也差一点就要帮老马和洪声干仗了,想不到只过了一个晚上,老马和洪声就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而且,从那以后,洪声也改变了对我们的态度,大有回到他当新闻办副主任之前的那副样子,甚至还请我们到兴隆大酒店吃酒。
洪声是有什么目的?还是他良心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