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设想一下,一位从没有离开过老家的年轻农民生平第一次踏进永宁市时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作派。貌不惊人的洪声,穿着自己认为还算时尚其实一点也不时尚的农民衣服,右肩挎着一个有点破损的黑色人造革挎包,左手握一张报纸,走一会就看一下报纸,然后再走。没错,他正在按图索骥寻找报纸上的一个地址。他的那个挎包上面的拉锁有一半没拉上,里边有一种奇香从开口的拉锁那里不断散射出来,引得路人由不得要看看那个人造革挎包,然后再打量一下他。大家的眉宇中凝结着一句话:那包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洪声毕竟是高中生,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居然没有找人问路就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洪声走进新闻大楼。他没坐电梯,而是从步行梯拾级而上,然后朝副刊科走去。
那天,老马正在组织编辑们学习。
说是学习,其实还是给我们读一篇马东方的文学评论。老马如此努力地为我们我们编辑——不,准确说重点是向辛怡推广马东方,看来是不把辛怡收为自己的儿媳妇誓不罢休了。
我们既然早已看透了老马在暗渡陈仓,那他明修栈道的作用和意义就大打折扣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聪明。事实上老马这种方式,在我们看在来不单是不够聪明,简直可以说是太拙劣了。可是,我们仍然是基于马东方的原因,也基于老马对每一位都像对待自己孩子似的关心爱护的原因,也不得不努力地忍受着,不把不满甚或是仇怨挂在脸上。既然没有什么作用,就由他自作多情地瞎折腾去算了。
老马正念着,忽然,房门被什么人从外往里很缓慢地推开,随着门吱吜一声轻响,所有人很快把目光射向门口,老马也停了念文章,摘下眼镜往门口看。
门只开了一条缝,缝中伸进来一颗脑袋,脸型上窄下宽,一双眼睛很小,却贼精贼精的。
正是洪声。
老马正要问洪声话,却是洪声先开口了。
“啊,”洪声说,“开开开开,会呢。”
未等我们回过神来,洪声赶紧很知趣地退出去,再把门往外拉上。
老马问我们:“这人谁认识?”
李安桥说:“我不认识。”
辛怡说:“我也不认识。”
刘正君说:“不认识。”
老马就接着继续给我们念文章。
洪声拉上门后,把挎包从肩上拿下来抱在怀里,然后背靠着门蹲蹴下来。这时走栏里空寂无人,洪声听着里边老马读念的声音,感觉好像是有些累了,上下眼皮在打仗,打着打着就闭上了。
老马又念了一会,忽然听到好像是一种打鼾的响声。他停下念,把刊物放低露出一双眼睛,厉声说:“谁在打鼾?”
我们也都听到了打鼾声,立刻互相看看,没看见谁在睡觉。正疑惑间,鼾声又起了。我们立刻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门口。我们发现鼾声好像来自门外。距门口最近的辛怡站起身去到门口,一只手握住门柄一拉,随即感受到一股往里的推力。辛怡手的拉力加上由外往内的推力,门哗啦一下就开了。门开之际,蹲蹴在门外的洪声忽然像一颗大球似的滚进门里来。原来,由外而来的推力竟然是大球失去支撑后自由落体的重力加速度。
大球怀里的挎包随之从身体的一侧掉落在地板上。挎包里的奇香倾刻从开口处喷射出来,往空气中弥漫开去。
我们都禁不住吃了一惊。
老马嗅一下香味,轻咽一下口水,说:“你是什么人?”
我们认出来,这人正是刚才探进头来过的那位,不由得一阵忍俊不禁的惊奇,纷纷站起身,看猴似的看着洪声。
洪声很快清醒过来,用手摸一把下巴上的涎水,一脸尴尬站起身。
“我找,”洪声说,“马马马马,仁轩老师。”
我们看向老马。
老马定睛看着洪声,紧皱起眉头,说:“你找我?”
看得出来,老马不认识洪声。
“我是暖,”洪声说,“暖暖暖泉镇洪敏玲的侄儿,我叫洪洪洪洪,声。”
我们注意到,老马听到洪敏玲三个字时,神色立刻变得异常惊讶紧张的样子。
“什么?”老马睁大眼睛说,“你你你你是洪敏玲的侄儿?”
老马因为激动,又受到洪声的影响,自己也不由得学洪声口吃起来。
“是的,”洪声说,“我是洪敏敏敏敏,敏玲的亲侄儿。”
听洪声这样说,看老马的激动的神色,我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老马应该是认识洪声口中的洪敏玲,甚至与洪敏玲的关系非同一般。
“你是洪敏玲的侄儿?”老马再一次向洪声确认说。
“是的,”洪声说,“我是听暖暖暖泉中学的老老老老师说,您和我姑妈很熟的。”
老马和洪敏玲的关系岂止可以用很熟来描述!
老马的心这时早已是农历十五午夜时刻的潮水,在胸腔里开始汹涌了。可是,在这么多晚辈面前,老马深知自己不能够也不应该像年轻人一样表现得没有节制,没有城府。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一边拉洪声坐到沙发上,一边很亲切地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老马在洪声身边坐下。
“我叫叫叫叫洪声,”洪声说,“洪敏玲的洪,声声声声音的声。”
洪声好像生怕老马忽略了自己和洪敏玲的关系似的。
“你的老家是上顶山下的冯家坪?”老马说。
“对,”洪声说,“是冯家家家家,坪。”
“我和你姑妈去过好几次冯家坪,我们就是去找你爸爸的,可是我们一直没有打听到你爸爸的下落,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到冯家坪的?”老马说,“你爸爸他还好吗?”
“我爸妈他他他他他们都去世了,”洪声说。
“去世了?”老马表情凝重地看着洪声说,“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还有你是怎么回到冯家坪的?”
“他去去去去世前把我托给一个老乡,”洪声说,“是老乡把我带回到冯家坪的。”
“那你没有去宁乡县城去找过爷爷奶奶?”老马说。
“去找了,但爷爷奶奶都都都都不在世了。”洪声说。
“那你去你姑妈坟上祭拜过吗?”老马说。
“我经常常常常去祭拜的,”洪声说,“我来之前还去祭拜过的。”
“噢,”老马深重地点点头。
老马停了问话,低头沉思着。洪声什么都说得很对,他确认他就是洪敏玲的亲侄儿。
我们听着老马和洪声的交谈,大致也已明白,老马在暖泉中学教书时,应该与一个叫洪敏玲的女老师很熟。洪敏玲有一个侄儿,就是这位名叫洪声的年轻人。但洪敏玲在世时没有见过自己的哥哥,也即洪声的爸爸,更没可能见到过洪声。洪声可能听说姑妈洪敏玲与老马很熟,所以就来找老马了。
老马虽老,却城府不深。看他与洪声十分动情的交谈,我们已然明白他与洪声姑妈洪敏玲的关系非同一般。也预料他一定会把对洪敏玲的未了之情续接在洪声身上。
“啊——,”老马又对洪声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洪声没有很快回老马话。他打开自己的挎包。挎包里边有一个白色布袋,布袋里装着一种上顶山一带特有的叫山梨的山果。洪声用手掬一些里边的山梨分别往每个人桌子上放去。
倾刻间,山果的奇香立刻让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由得啧吧着嘴偷偷咽起了口水。
“这是上顶山的特特特特产,”洪声说,“我带了一点,请大大大大,大家都尝尝。”
李安桥早已耐不住了,就看着老马说:“老马,我看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我先去给大家洗点。”
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动物对特别适于自己肠胃的食物的敏感以及渴求的本能,这时在这些人身上又一次应验了。我们的口水快要流出嘴巴了,我们真的都有些忍不住了。我们想,既然老马已经认下与洪声的关系,洪声也言明请大家尝尝,况且也就是一点山果,完全涉及不到受贿问题,尝尝也无妨。
老马朝李安桥点点头。
李安桥很快拿了一些果子出门去了。
辛怡感叹说:“这果子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刘正君说:“是啊,拿钱你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洪声向我们拱手说:“多谢,多多多谢。”
这时,吴社长的助理小刘路过门口,大约是闻到了山果的香味,就推开门把头伸进来问:“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老马说:“看什么看,进来拿点。”
小刘走进来,看着洪声说:“是这位大哥带的对吧?”
洪声笑着点点头。
老马对小刘说:“拿点,让吴社长也尝尝。”
“好,”小刘抓了两把到兜里,说,“谢谢你们了。”
小刘一走,李安桥就拿着洗好的山梨回来了。他把洗好的山梨给每人面前放两颗,轮到洪声面前时,洪声摇摇头没要。
“这东西我不希希希罕,”洪声说,“你们吃吃吃吃吧。”
我们吃起来,一边发着感概。
刘正君说:“真的,挺好吃的。”
辛怡说:“口感太好了。”
老马没有吃,继续和洪声说话。
“小洪,”老马说,“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洪声说:“我以前给你们都寄寄寄过好些稿子的。”
老马说:“你寄来的稿子可曾有发表?”
洪声摇头说:“没没没有。”
老马转问我们:“你们谁见过洪洪洪声的稿子吗?”
刘正君说:“我没有。”
辛怡不很确定地说:“应该没有吧。”
李安桥想了想说:“洪声,我问你,你的字是不是有点向右边歪?”
洪声立刻说:“对对对,我的字是是是是有点歪。”
李安桥说:“我好像有点印象。”
大家朝李安桥看去。
老马继续问洪声:“那你今天是来送稿子的?”
“是的,”洪声说,“也顺便来市里办办办点别的事。”
是来送稿子的,再加上顺便来市里办点别的事,送稿子的份量就轻了,给对方的压力也相对会小些。洪声在做事和说话的细节上,一开始显示了他的非凡的聪明和机智。
老马说:“那你把稿子拿出来吧。”
洪声从衣兜里摸出两页稿纸递给老马。
老马接过稿子说:“可是,小洪啊,副刊科发稿是有很高的要求的,稿子写得好会发,如果写得不好,还是发不了的,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啊。”
洪声笑一下说:“那是很自自自自然的,能发当然好,不不不不能发,也没关系的。”
老马和洪声再聊一会,洪声就分别和我们打一下招呼要告辞,我们再对洪声表示一番感谢。
老马送洪声出屋,两人走到电梯口。
老马有几分不舍地说:“小洪,要不等一会我带你吃个饭吧。”
洪声说:“不不不不了不了,我还有一些事情,下下下下回吧。”
老马说:“那好吧。”
洪声走进电梯口,老马叮嘱说:“你按1,就自动下去了。”
洪声说:“我我我我……”
洪声的我还没有说完,电梯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