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又在急速改变。
对于洪声的稿子,我们还在努力理解努力安抚自己的时候,又一令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洪声被破格成了正式国家干部,并且被安排在市新闻办当上了副主任。我们开始时只是发懵,有点不太相信是真的,以为可能是哪个环节搞错了,很快会纠正过来的。当我们终于认定了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了的千真万确的事实的时候,我们知道自己被生活骗了,我们的心刀绞般难受。我们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和愤怒。
我们愤怒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每每提及此事,我们都眼睛冒火,牙根痒痒。
刘圆圆无比气愤地说:“真是太荒唐了!”
李安桥说:“其实,世上有不荒唐,就必有荒唐,我们要能保持多一点警惕就好了。”
刘正君说:“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李路对辛怡说:“妈妈,你不是说刘伯伯是新闻办副主任吗?”
李茹替妈妈回答说:“这是以前的事,刘伯伯是后来才当了新闻办副主任的。”
李路对爸爸说:“爸爸,刘伯伯管你吗?”
李茹又替爸爸说:“爸爸是社长,刘伯伯是宣传部的,当然管爸爸。”
李路又说:“那妈妈管刘伯伯吗?”
刘正君说:“妈妈是纪委副书记,你爸爸和我都受他管的。”
辛怡笑说:“别听你刘伯瞎说,妈妈管不了他们的。”
李安桥说:“刘伯伯和爸爸犯错误了,妈妈就都管得着了。”
现实并没有因我们的愤怒而有丝毫逆转。
洪声上任新闻办副主任后的第二天,他又一次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来到副刊科。
我们当然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把愤怒很明确地挂在脸上。
刘正君说:“哎哟,洪声——啊不,洪副主任啊!”
李安桥说:“洪副主任大架光临,是来视察工作的吧?”
辛怡轻摇着头笑说:“你俩是不是太过了点?”
相对于刘正君李安桥的刻薄无情,辛怡表现得温和理性多了,这也是她在处理大事上与另两位同事不一样之处。
刘正君和李安桥虽然并不认为辛怡这样说话,就表明她真是站在了洪声一边,但这种明显是帮洪声解围的做法仍让他俩颇感不快。
刘正君注意到李安桥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洪声笑笑说:“瞧瞧,这世上还是有说公道话的,要没有辛怡老师,我恐怕连副刊科的门也不敢进了。”
洪声的应对低调而不乏聪明,这在之前是极少见的,而且,他居然不口吃了。以往洪声口吃时,我们似乎比他还要累,虽不好说反感,却至少是很不舒服。现在突然不口吃了,我们好像应该会很舒服,很轻松,也会很欢迎洪声的改变。可是事实不是那样。事实是我们更愿意洪声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永远地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但看眼下的情形,洪声是建立起了坚定的自信,而我们却有些不自信了。好像是洪声把我们的自信偷走了。
刘正君说:“坐吧坐吧,副主任就是副主任,这有什么呢?我们朋友归朋友,但是该称呼还是得称呼嘛。”
李安桥说:“洪副主任,你进来之前,是不是偷偷唱什么歌了?”
李安桥仿佛一副不把洪声的气焰打下去誓不罢休的架势。
洪声没有意识到李安桥话里的悬机,不解说:“没有啊,我唱什么歌呢?”
李安桥说:“没唱歌你怎么能不口吃呢?这不合程序呀!”
刘正君和辛怡大笑起来。
洪声知道自己跳进李安桥的陷阱里了,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不快,显然是不愿意接受这种玩笑。他没有正面回应李安桥,而是简单敷衍一句说:“我去看看老马。”
洪声快步往老马里间去了。
老马的房门一直是敞开着的,这时也正敞开着。洪声进去后,嘎叭一声关上了。
我们的笑戛然而止。我们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洪声反击,感受到了洪声反击的力量。形势一时变得严峻起来。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们禁不住都有些吃惊。洪声那来的底气如此地藐视我们?难道就因为他当了什么新闻办的副主任吗?我们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周身一阵彻寒。
李安桥的脸一时都有点泛白,看出来他已到了想骂人的节拍,却拼命咬牙忍着。
良久之后,辛怡说:“洪声现在是领导了,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少开吧。”
人其实也是一种体系的存在。人的任何一点的变化,都会对其体系产生影响。从洪声的视角看,他也许未必有意要改变自己,但他应该是无法控制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就是一种体系的内在规律,谁也无法左右。此外,事实上别人对你的看法和应对方式也在变。你又能奈他其何?
洪声和老马的关系也在变。
对于洪声的升迁,老马虽然认为有些荒唐,但他似乎很愿意接受。因为他想这种事至少是洪声的姑妈洪敏玲希望看到的。此外,假设这真的是洪声的一种成功,那这成功里应该也含有副刊科的一份努力和苦心,也应该含有他自己的一份努力和苦心。当编辑就是为人作嫁。能让洪敏玲的侄儿洪声嫁出去,而且嫁的很好,很风光,这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也没有谁说有什么不好。
看到洪声把房门关上,老马稍感意外,但他没有表示什么。
“坐吧,”老马说。
洪声在仅有一只长沙发上坐下。
老马对待洪声,明显比之前客气多了。
老马的客气,其实更是一种尊重。好比他与儿子马东方之间,马东方年少时他对马东方说话可以很随意,而随着马东方渐渐长大,随意就变成不随意,甚至变成了谨慎,变成了尊重。洪声不是老马的儿子,但因为他是洪敏玲的侄儿,老马事实上是也把他当成了自己侄儿看。洪声在还没有升迁之前,老马总是认为洪声不成熟,总是颐指气使地教导他,现在洪声升迁了,升迁到比他老马还要高出半头的位置,他还能认为人家很幼稚吗?还能颐指气使地教导人家吗?
老马对洪声的变化是一种长辈式的变化。
“工作还顺利吧?”老马说。
“还好,”洪声说。
“新闻办虽然是归宣传部领导,”老马说,“但市委市政府有时也会直接插手,所以有时候你会感觉很难办。这一点,你得多加注意。”
“是这样,”洪声说,“我会处理好的。”
老马对洪声的关心,不再局限于写作水平的提高,而更多是政策水平的提高以及如何做人做事如何处理上下左右的各种人事关系等等方面。
老马自己不知道,他对洪声如此这般的貌似面授机宜,其实早已是个笑话了。洪声能从一个业余通讯员风驰电掣般杀进市宣传部下面的新闻办并当上了副主任,岂是你老马的那点人生经验可以做到的!
洪声的背后自有高人。
来了一点风。有几只小鸟从林子里飞出来,越过三座坟堆,从我们的头顶飞走了。
我们的目光跟着那几只小鸟往从山上下来的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望去,我们隐约看到,从山上下来三个人,中间的是马仁轩,左右两边是两位女人,左边的是莫翠英,右边的是洪敏玲。莫翠英和洪敏玲各架着马仁轩的的一条胳膊。莫翠英身板结实一些,洪敏玲瘦消一些。马仁轩身体基本是倾倒莫翠英一边的,重力全在莫翠英身上。洪敏玲好像只是象征性的架着马仁轩的胳膊,并没有承受太多重力,但是看样子好像比莫翠英还要累。
山下的大路上,似乎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地鸣响着,却一直停着不动——噢,看出来了,拖拉机好像是正在等着从山上下来的三个人的。
刘圆圆带着李茹李路又到坟堆后面的草丛里喂兔子,也在与那只兔子在玩耍。他们与那只兔子好像玩得很默契了,仿佛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