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宁乡县的资质不高的路桥建筑公司的老板,能够在上一级市政府的交通局拿到工程,并不真是因为路桥建筑公司的老板被《永宁日报》以纪实文学的形式表扬过,而是因为市交通局有领导愿意并敢于堂而皇之地认可报纸的表扬。表面看认可报纸宣传似乎并不违反任何规定,应该不难。但如果没有背后真金白银的交易,这种应该不难的事情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根本就行不通。
问题来了,怎么就能让交通局的领导愿意并敢于堂而皇之地认可报纸的表扬呢?无利不起早,当然是背后也要有真金白银的交易。然而这种类型的交易,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种交易。交易的双方只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实际上有可能互不认识,更没有接触。双方的交易全靠第三方具体实施。因此双方首先要培植一位各自都信赖的人。这人话说不利索没关系,但表面看去一定要够老实,比如做了什么坏事,也没人相信那种。这样,你就可以想象洪声的难能可贵了。
现今的人们因为看多了贪官们和部分企业家们玩弄权钱交易的案例,一般都觉得他们玩的那些套路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但倒回去放在九十年代初期,那就是天书。就连智商应该算是很高的我们这些人,都好长日子回不神过来。
洪声果然十分胜任自己的角色。于是孙卫阳就拿到了市交通局的工程。不久后,王荣奎也直接从宁乡县副县长位子上直接当了交通局的副局长。
事实证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的。洪声到新闻办任职后,和马东方的关系更加密切了。
洪声继续在《永宁日报》的副刊发稿。但此一时非彼一时,我们面对洪声显然已经失去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不方便再随意去指导洪声如何写稿了。有时洪声给我们稿子,仿佛就像是给我们派活。当然,出于对报纸的负责,我们还是会对洪声的稿子做一些必要修改。洪声也默认我们的修改。
副刊科和洪声关系还在继续演变之中。
在一次宣传部组织的会议上,洪声在清点报社的人名时,第一次直呼了我们的姓名,而没有延用之前惯例在我们的姓名之后带上老师二字。因为这是在会议上,在大庭广众面前,我们心中虽有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我们能够理解洪声。因为洪声在点名我们几位的名字时,同时也点了别的科室的编辑的名字。大家都是报社平等的编辑,当然不能因为你和副刊科关系特殊一点就单独在副刊科编辑的名字面加上老师二字。我们认为这真的没有什么,就算是在别的场合直呼自己的姓名又有何妨?这事情太小了,也太不值一提了,何况大家也都不是哪么小肚鸡肠的人。
可是,从那之后,洪声顺势而为,真的在别的场合也都不再在我们的名字后面加老师二字了。
我们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我们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其实很不愉快。
如果说,此前,我们的玻璃心其实早已经被打碎了,那么,这种情况等于是又碎了一次。
我们为自己居然变得如此小器而震惊不已。
接着,我们的小器终于演变成对洪声的反击。
导火索是因为老马。
我们所以称老马为老马,是有原因的。由于有马东方的关系,我们本来称老马为马叔,是老马要求我们改称老马,我们才称老马为老马。
可是洪声不同,洪声一直称老马为马老师,从未改变过。但是,忽然间,洪声也把马老师改为老马了。我们便有些忍不下去了。
一日上午,洪声打电话到副刊科,是李安桥接的。
李安桥还是那样阴阳怪气地说:“洪副主任有什么指示吗?”
我们称洪声为洪副主任,其实多半是基于一种蔑视心理,这一点洪声心里不会不明白,但洪声从未就此对我们进行反击,而是假装听不出来,就坡下驴,貌似很坦然的口气接受了。
人不要脸,谁可奈何?
洪声在电话中说:“请你叫老马来接一下电话。”
洪声第一次使用了我们对老马的称呼。
李安桥开始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重复问一句说:“老马?你说是我们副刊科的老马?”
“当然是的,”洪声肯定地说,“你叫老马接电话!”
洪声当然已经意识到李安桥重复问他的意义所在,但他似乎是吃了称砣铁了心绝不打算后退了。
李安桥用鼻孔也冷笑一下,很不客气也很坚定地说:“老马没在!”
李安桥咔嚓一声放下话筒。
其实老马此时就在门外的走廊上与一位作者正说话呢。李安桥是看着老马回答洪声说老马不在的。
“干得漂亮!”辛怡说。
“以后就这样办!”刘正君说。
我们这样做是有点小人之嫌,但感觉很痛快。
我们和洪声渐走渐远。
老马当然很难接受洪声对自己改变称呼。但他强硬地坚持表现出一种很淡然的样子。按道理讲,既然洪声是以洪敏玲的亲侄儿名义来找老马的,而且他已经知道老马和他姑妈的关系,那至少应该在私下里称老马一声叔叔,但洪声没有。老马认了。想想也没关系,一来双方私下在一起的机会很少;二来,亲近不近亲也不在称呼上。再说,一开始就已经称马老师了,也许成习惯了,也不好当众一套私下又一套的。可是,洪声竟然把马老师也改为老马了,而且是在洪声升官后改的,其中意义很难不给人一种势利眼的感觉。罢罢罢!老马接着又劝自己别这样小心眼了。也许洪声是从工作角度决定改称呼的,就像自己当初要刘正君他们把马叔改成老马一样。这样想着,就也释然了,想只要自己对得起洪敏玲就行,称呼自己什么都没关系。
可是忽然之间,老马对洪声的态度还是变了。
起因是洪声的一个小事。
那天,洪声正在老马房间与老马聊天,他的BB机响了,就借用老马的座机往外拨通了一个电话。洪声拨电话时,因为记不得对方的电话号码,就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把小本子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一边看着小本子一边拨号。拨完号因为忙着讲电话,暂时没有把小本子收回自己衣兜里,结果讲着讲着,自己的衣襟把小本拨拉到了扶手下面和沙发垫子间的缝隙里了,结果讲完电话后,因为没看到小本了,可能误以为自己已收衣兜了,就匆忙要走。
“老马,”洪声说,“先这样,我有急事,回头聊。”
洪声出门去了。
人生的某些重大转折,往往会由一个动作或一件小事引发。洪声在老马办公室用老马的座机拨打电话,以及他的记事小本子掉在了老马办公室,怎么看都算不得什么。但它却不经意间成为洪声后来从天空坠落地面的一个诱因。
此为后话。
洪声走后,也就到中午了。那天因为总编室的失误,需要我们赶时间校对一期报纸校样,中午时,老马为了酬劳我们辛苦,带我们来到大楼外不远处的一家小吃店去吃荞面碗托。
荞面碗托是永宁市的地方美食。每每因工作紧张时,副刊科的人都会乘机去那家小店里享用一番。
那一次,我们吃荞面碗托吃到一多半时,老马的BB机响了,他打开一看,是洪声的号。
“洪声有事找我,”老马说,“我得先回办公室了,你们慢慢吃。”
一听到又是洪声找老马,我们的心情不由又有点不好起来。
“老马,”刘正君说,“洪声的一个BB机信号又不是军事命令,吃完再走,好不好?”
辛怡说:“是啊,让他在门口等等又有什么关系?”
李安桥说:“对,也好让人家在门口好好睡一觉,打一会鼾多好?”
我们笑起来。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老马说,“心量就是太小。在革命队伍中,你上我下我上你下,都是再正常还不过事情,就算是一个能力不如你的人有一天比你的职位高了,你也得尊重人家,甚至服从人家,是不是这个理?”
老马说完自先走了。
李安桥说:“咱们的心量小吗?”
刘正君揶揄说:“哼,漂亮话谁也会说,你们忘了老马喝酒后的表现吗?不过是从政经科调到副刊科,又没有降他的职,为什么牢骚哪么多?他的心量很大吗?”
辛怡说:“酒后的醉话好像不能算数吧?再说,老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李安桥说:“所谓‘酒后吐真言’,醉话才是心里话。”
我们闲扯一会,都吃完了,就起身往回走。
那天老马返回副刊科门口时,洪声早在副刊科门口等着了。洪声两只眼睛瞪了老大,喘着粗气,鬓角汗津津的,好像是遇到天塌下来的大事了似的。
“老老老老马,”洪声一着急,不由得又口吃起来了,“我有个东西拉拉拉拉拉你办公室了。”
“是吗?”老马说,“什么东西?”
“你先开开开开门,”洪声说。
老马打开门,见里间的门敞开着,洪声抢先冲进去。
洪声先看沙发扶手,没有自己的小本子,就把沙发垫拿开,也没看见,接着又看老马的办公桌,他把电话机拿起来,把桌子上的书刊和稿纸拿起来,结果都没有看到他的小本子。
“哪去去去去了?”洪声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老马。
“你别紧张,”老马异样地看着洪声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小小本子,”洪声紧皱着眉头说,“我明明是放在沙发扶手手手手上的,怎么会会会会没有呢?”
“我也没看到啊,”老马说,“会不会是你拉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没有,”洪声十分肯定地说,“就拉在你这这这这里。”
“那你慢慢找找看,”老马一边说一边也帮着洪声找起来。
老马和洪声把沙发挪开,没有。再清理一遍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也没有。接着又在地上找,拿一把扫帚伸进文件柜的底下,扫出了不少垃圾,还是没有看到小本子。
“哪去了?”洪声说。
“是啊,到底哪去了?”老马说。
“老马,”洪声说,“会不会是你你你你看见了,不知道是我我我我的,就随意塞塞塞塞哪里了?”
老马摇头说:“没有,绝对没有。”
“那去哪哪哪哪了?”洪声说。
“我看啊,”老马说,“肯定是你拉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洪声说,“就就就就拉你这里了。”
“可是,”老马说,“小本子又不是一根针,要是拉我这里了,怎么会看不见呢?”
“是啊,”洪声说,“怎么会看看看看不见呢?”
“那就证明是没有拉我这里,”老马说。
“就拉你这里了,”洪声还是十分肯定地说。
“那怎么看不到呢?”老马说。
洪声低头想了想,忽然又说:“会不会他们几个拿拿拿拿走了?”
洪声说的他们几个当然是指我们。
老马说:“他们谁也没有进来过,怎么拿走?”
“可是,”洪声说,“你的门常常常常常敞开着,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不不不会偷偷进来?”
“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老马说,“他们现在还没回来,怎么会偷偷进来?”
“那怎么会没没没没没,有了呢?”洪声说。
“这说明你肯定是拉别的地方了,”老马说。
洪声沉思一会,忽然注意到老马的椅子上的黑色公文包,眼睛不由得贼亮一下,然后盯住那包不动了。他似乎在想,他的小本子有没有可能就在那里面呢?这样想着,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
“老马,”洪声眼睛盯着公文包,嘴上却说,“那小本子对你没有任何用用用用处,但对我很重重重重,要。”
老马的心不由得猛烈地振颤一下,不相信似的看着洪声,说:“什么?你难道怀疑我把你的东西藏了?”
洪声的那句话,那怕隐藏着再深再多的恶意,在任何一个人听来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让老马听来,那就是天塌了。天哪!你竟然怀疑我老马?可以说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怀疑我,唯独你洪声不可以怀疑我,也没有理由怀疑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时,老马的脑海中第一次生出来一个很恐怖而又怪诞的念头,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洪敏玲的侄儿?
恰在这时,刘正君他们刚从外面回来,推门进屋之际,听到了洪声和老马的对话。
洪声因为急着要找到他的小本子,没有顾得上注意外间进来刘正君他们,就顺着自己的思维继续紧盯着老马说:“老马,要不要咱打开开开,开你的这个包检查一下?”
老马终于暴怒了,几乎是咆哮着说:“洪声你放肆!”
我们一起冲进老马里间。
我们当然不明白究竟是出什么事了,只是听出来也看出来他们两人是在吵架。我们的脑袋就不由得都“嗡”一声膨涨起来,六只眼睛忽然像六把剑一样一起刺向洪声。
刘正君板起脸很严正地对洪声说:“出什么事了?”
李安桥紧握拳头,似能听到嘎嘎脆响。
辛怡的脸涨得通红。
老马见状,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想到自己刚才还批评别人心量太小,自己竟然和洪声吵架,岂不是证明自己心量更小?再说,洪声也许只是慌不择言说了一句错话,心里并不是真的在怀疑自己,自己又何必大动干戈?也太孩子气了。于是赶紧努力压住自己的火气,拼命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说:“没出什么事,你们赶快去校稿吧。”
我们都没听老马的话,都怒视着洪声,统一保持着一种马上要进入战斗的架势站着不动。
洪声被我们的样子吓怂了,赶紧配合老马对我们假笑一下说:“没没没没,没什么,一点工作上上上上的事。”然后又对老马说,“老马,我有事了,咱改日再聊。”
洪声侧身溜走了。
我们怒视着洪声的背影,感觉自己没有如张飞在长坂桥上大喊三声“谁敢与我决一死战”,竟然也把洪声吓得像长板桥那边的曹操一样遛走了。
风把塑料布掀起来一个角,刘正君用手摁住,刘圆圆迅速找来块小石头压在角上。
“其实,”李安桥说,“那一天我是真打算要揍他的。”
“我看出来了,”刘正君说。
刘圆圆和李茹的眼都气红了。
“我要揍死他!”李路大声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