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的人走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留下来的人还得继续活着。这是人世间的一道铁律。马仁轩有老婆儿子需要照顾,有工作需要完成,他不能持续地沉缅于悲伤之中。况且他知道,他的永远走了的挚友洪敏玲也不会同意他那样。
日子在继续。
忽然有一天,镇上来了一辆大巴。大巴在暖泉中学大门外停住,车里有很多人,只下来一位,其余都在车里等着。下车的人来到校门口的传达室,向传达室的范师傅打听一个叫马仁轩的老师,说想见见他。范师傅出门来用手给那人指了指教师办公室,那人就自己去了。那人进到教师办公室向正在工作的几位老师问马仁轩在那里,大家告诉他说马老师去给学生上课了,过几分钟才能回来。
“哪个是马仁轩的位子?”那人问,“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回来行吗?”
“可以,”有人给那人指了指马仁轩的办公桌。
那人就先坐在马仁轩的位子上等,一边翻看办公桌堆放着的一些书籍和作业本,很随意很放肆的样子,好像是马仁轩的一个老朋友老熟人似的,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下课铃响过一会后,马仁轩回来了。有人很快对马仁轩努嘴示意,意思是来了你的一位熟人,快去看看吧。
马仁轩朝自己办公桌走过去,却见那人还在专注地翻看作业本,没听见有人朝自己走过来似的没有理会马仁轩。马仁轩趁机仔细打量一下那人,感觉好像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什么人呢?
“您好,”老马只好自己先说话了,“您这是……”
“啊,下课了?”那人这才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马仁轩说,“我看了看你的学生作业,”接着才转入正题,“仁轩同学,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光,是你的大学校友,咱一个系的,我高你一级,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哦,”马仁轩惊奇说,“那你是我的学长啊!”
马仁轩赶紧伸手与郑光紧紧相握。
虽然只是校友,而且是一位不认识的校友,但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猛然见到自己的一位大学的学长校友,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也够马仁轩内心很愉快也很兴奋的了。
“天哪!”马仁轩激动说,“郑学长是怎么来的?”
“坐一辆大巴来的,”郑光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有件事想麻烦一下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马仁轩爽快说,“只要我能帮到的,没有什么可不可的,说吧。”
“是这样的,”郑光说,“我带来了一车人,我们想去上顶山旅游一下,想找你给我们我们当当导游,好吗?”
郑光现在是《永宁日报》的社长,来暖泉镇是带着报社的编辑们去上顶山游历的。
马仁轩欣然应允。他委托同事传话给校长,就跟着郑光一起走了。
其实,郑光来找马仁轩,不只是请他当导游的,他是来搬救兵的。《永宁日报》在他的领导下已逐步走上正规,但编辑力量很薄弱,这让他很头痛。他早就知道暖泉中学有位老师是自己大学时的学弟,名叫马仁轩。更重要是他在大学时就看到过马仁轩在省报上发表的文章,对马仁轩的学养和才华颇为了解。这时就想到挖马仁轩去《永宁日报》工作应该是个解决自己燃眉之急的一种办法。他这回来找马仁轩帮自己做导游不是重点,借机先和他打个招呼才是自己的真正目的。
郑光利用和马仁轩做自己导游的机会,打探清了马仁轩的很多个人情况,就对马仁轩谈了自己的意思。
马仁轩大学专业是新闻学,他的理想当然是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但他的完全是莫须有的资本家的家庭成份害了他,让他来到暖泉镇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人都有堕性。十年过去了,马仁轩已完全适应也完全习惯了当老师的职业,也爱上了老师这个职业。他的学生都喜欢他,他也喜欢他的学生们。他早已下决心要一辈子当老师了。可是,郑光突然提出要他回头去做新闻工作,还以学长的身份对他施压,力劝他同意调往报社,以支持他作为学长的工作。马仁轩一时感到好困惑,好为难。
“学长,”马仁轩只得对郑光说,“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没问题,”郑光说,“不过你得快一点。”
两人说好是考虑考虑再说,但郑光回到市里后并没有遵守约定,而是很快就开始在跑教育局和市委组织部了。于是马仁轩还在考虑呢,永宁市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已经到了。
马仁轩一个人去到上顶山下的洪敏玲坟前,向洪敏玲作一番告别,就回永宁市了。临行前,他的学生们都抱着他哭了。他自己也哭了。
马仁轩曾对郑光说过,假如自己真的被调到报社,希望学长能把自己安排在文艺副刊当编辑,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曾创作过若干短篇小说,也撰写过一些文艺评论方面的文章。可是,马仁轩进到报社后,郑光一点也没有照顾马仁轩的个人意愿,而是没打任招呼就把马仁轩安排到政经科当了副科长。
马仁轩没有去计较郑光。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马仁轩肯定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再说,新闻行业毕竟是自己曾经的梦想,掏良心讲,一个人的一生中,能够享有自己的一块真正的用武之地,能够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是一种何其幸运的事情,自己应该感恩党组织,感恩伟大的时代。还有一点,马仁轩感到能与一位很了解自己的学长一起为党工作,共同奋斗,也是一件十分快意的事情。
不久之后,在郑光的帮助和介绍下,马仁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然而,事实是马仁轩和郑光只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郑光刚刚向上级宣传部提议并获准把马仁轩转升为政经科的科长,郑光就被组织调到市纪委去了。
马仁轩不能和学长郑光一起工作了,心中难免感到有些遗憾,但稍微想想后也觉得很正常,没什么。可是马仁轩还是私下找到郑光,狠狠把郑光责骂了一顿。
马仁轩在政经科一干又是十多年。
时光任冉,有一天,马仁轩正一个人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老马”,感觉有点怪异,转身看时,那人果然是在喊自己。马仁轩当时感觉多少有点不适应,但想到喊老马毕竟比喊马仁轩更显得尊重一些,就也释然了。
“啊,”老马说,“找我有事吗?”
接着,又有人喊马仁轩为老马。
马仁轩不再感到怪异了。
终于,时间把马仁轩彻底变成了老马。
人与人就是不同。郑光在报社当社长时,所有人都称郑光为郑社长,马仁轩在公开场合也得称郑光为郑社长。后来郑光当了市纪委书记,人们又称他为郑书记。
老马却始终还是老马。为此,老马的内心也有一点淡淡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