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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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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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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思绪》连载

第一十八章

见面三分情。洪声的这篇稿子如果是像以前一样是寄来的,我们可能看一两行字就扔垃圾筒里了。但洪声亲自把稿子送来了,互相见了面,我们还品尝了洪声带来的山梨。更重要的,我们还知道了洪声的姑妈洪敏玲和老马关系不蜚。这样,情况就大不同了。在副刊科发稿,当然是要达到一定水平才行的。但水平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具体尺度很难把握。再者,稿子不好可以改啊,下点功夫改改不就行了吗?

洪声的文章发出来了。

我们的心情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复杂过。

老马拿着新出版的报纸从外面走进来,给每人发了一份。我们立刻停下别的工作一起翻看新报纸的副刊。

李安桥说:“我看洪声的文章就想起了山梨。”

刘正君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辛怡说:“应改为,余味滋屋,半月不退。”

老马笑着说:“也太夸张了吧,能有哪么大魅力?”

老马一边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咽口水了。

辛怡说:“你们看,老马也在偷偷咽口水呢?”

老马掩饰用地手摸一把嘴巴说:“瞎说,我没有。”

我们大笑。

副刊科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当一个新作者发表文章后,一家人都要喋喋不休评论好几天。但这回我们只说了说山梨的美味,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大家七改八改,加上老马顺坡下驴签字,所有的话都在里边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对于一贯珍视文艺副刊的艺术质量如珍视自己的眼睛的我们,说没有在心里落下一点阴影,显然不是。但要说阴影很大,很严重,让我们感到很后悔,倒也不尽然。

老马有几分沉重地说:“以后遇到这类文章还是不发好。”

我们没有回应。

老马又说:“怪我把关不严。”

我们从老马的话语中听到一种深重的自责。但我们都不想让老马独自承当责任。

刘正君说:“怎么可以怪您呢?”

李安桥说:“我觉得洪声的文章思想正向,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辛怡说:“不要求全责备好不好?一位农民作者,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难能可贵。”

刘正君说:“翻翻其他版面看看,比洪声的文章都要差劲的多了去了。”

老马进到里间去了。

一般而言,文章好,观众对作者的印象自然也好。报社的有一些作者,甚至像路遥笔下的高家林一样,凭借自己的文章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但是,我们副刊科的作者,基本不会发生这样的美事。你在副刊发表的文章,既便是很好,好到让人拍案叫绝的程度,也顶多只能收获到很多好评,其他的你别想。对于洪声的文章,我们当然不敢指望会有好评。我们只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让这件事快点过去,同时也祈求洪声以后别再来了,免得老马因为你是洪敏玲的侄儿而作难,山梨呢,不吃也罢。

辛怡小声说:“两位,洪声不会再给咱送稿子了吧?”

李安桥小声说:“我看不会了,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一篇稿子,够那小子美几年的了。”

刘正君小声说:“美的你们,山梨有哪么好吃的吗?我看啊,说不定洪声这一阵子正在写稿子呢!”

辛怡说:“老马已经给够洪声面子了,不会再给了吧?”

刘正君说:“很难说。”

洪声是冯家坪村人。人称绳子。

冯家坪就是那个洪敏玲的老家村子,也是洪敏玲曾经带着老马多次光顾的那个村子。这里有百十户人家,数百亩土地,与所有别的村子一样,鸡鸣狗吠相闻,民风世俗古今交织,不一样的只是位置独在上顶山北侧,距离上顶山最近。

发生了新事情,就会有新情况。像是一料石子丢在平静的湖面上,必然会产生一圈一圈涟漪一样,绳子的文章在副刊发表后的第二天,村委主任就用高音喇叭把洪声喊到村委办公室。

在冯家坪村,能被高音喇叭喊到村委办公室去,是一种被重视,被喊去的人多少会感到一种荣耀的滋味。绳子能在《永宁日报》发表文章,在冯家坪村不是一件小事,被重视一波理所当然。不过,你也不能像古时中举一样太自以为了不起。比如首先你得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立马很听话地赶到村委办公室去,其次,你还必须明白,你仍然是村委干部领导之下的村民,你没有上天。这是政治。

村里有村里的政治。

绳子来到村委办公室。

几个村委干部正在打麻将。主任一边出牌一边对绳子打招呼说:“绳子啊!你小子不简单哪!”

绳子走到麻将桌旁,说:“主任,您您您您——”

主任扭头看一眼绳子,没等把“您”字说完,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不要没完没了您您您的好不好?”

绳子就不敢再“您”下去了。

村委不是副刊科。在副刊科你可以随便口吃,一个字重复多少遍都没人干涉你。在村委不行,大家没耐心忍受你这样。此前,绳子见了主任一贯都是只鞠个躬,然后朝主任笑笑。现在绳子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多少有了一点自信,很想正面和主任说一两句话,结果还是被主任拦了回去。

绳子只好静听主任发话。

主任给绳子布置了一项任务,具体是要他帮村委写一篇夸赞蹲点干部王副县长的稿子,然后也送到报纸上发表出来。怕绳子没能领会全面,另几位打麻将的干部七嘴八舌帮主任就这项任务的一些细节进行了必要的补充说明。

一人说:“必须是灶王爷上天,只说好,不说坏,比如吃苦耐劳呀,和群众打一片呀,等等,当然,还得要把村里的引水工程也捎进去,这一点很重要。”

一人说:“对的,引水工程是重中之重,你必须写是王副县长通过辛苦调研后亲自提出来的一项利民工程。当然这也是事实。”

一人说:“绳子啊,你得明白,现在咱这一项工程的融资有困难,大家早就想去找王副县长,一直不好意思去,你要能写一篇表扬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出来,我们再去找他,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人又说:“所以,你还得稍微快一点。”

一人又说:“还有一点,写好了,你可以先去县里找找王副县长,让他看看,再帮你润色润色。”

这句话引起另外几个人质疑的目光,大家出现了些许分歧。

一人说:“这样做好不好啊?”

一人说:“是啊,合适吗?”

提出要绳子去找王副县长的人说:“我想这没什么不好,因为这是夸他的,又不是贬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主任说:“我想可以,再说,请他把把关也是有必要的,如果万一他与报社有关系,说不定还可以反过来帮一把咱的绳子的。”

于是,大家就又统一了。

绳子凝眉认真听着,心里却恨透了这几个家伙。他在副刊发表的文章是抒情散文,他也只擅长写抒情散文,可主任现在要他写一篇表扬稿,这不是瞎难为人吗!再说,表扬王副县长什么呢?他知道王副县长说是冯家坪村的蹲点干部,可是其实一年大约也只来一次,而且根本就没有做任何事情,这文章怎么写呢?

可是,绳子听到有人要他写好文章后去找一下王副县长的话时,心里还是突然亮堂了一下。绳子认为这个主意倒是蛮不错的。因为说不定王副县长与报社也有一定关系,如果让他顺便介绍一位头版编辑给自己,既能顺利发表文章,又能让自己在报社顺手找到一位除了老马之外的新靠山,那就太好了。反正表扬领导的稿子一般也都是在头版发表的,老马的副刊好像一般也不发表这类表扬稿子的。

几位干部对绳子交待完了,主任最后对绳子说:“绳子,我们大家说的这些话,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绳子还是不敢说话,只假笑着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领命而去。

绳子找来一堆旧报纸,找到几篇表扬扶贫干部的文章,经过一翻移花接木,东拼西凑,再加一点自己的原创,终于把文章搞出来了。

绳子感觉好像比写一篇散文还要容易些。

绳子决定先找王副县长去了。

绳子离开了老家,名号就又变成洪声了。

洪声平生第一次来到县政府办公大楼,第一次拜访一位副县长级别的领导,他比去《永宁日报》更加忐忑惶恐,感觉都有些不会走路了似的。

洪声用手指轻敲了几下房门,听到里面有人说“门开着”,就轻轻推开门,影子似的悄声走进去,再轻轻把门闭上。

副县长王荣奎正在埋头看文件,没有抬头,没有对洪声打招呼,仿佛压根就不知道洪声走进来了似的。洪声想反客为主对王荣奎说句什么话,提醒王荣奎一下,但又怕不小心一个字重复多遍遭对方不耐烦,就没敢开口,只静静地站在王荣奎的对面,等待王荣奎的回应。

王荣奎是听到了敲门声,也说了声“门开着”,但洪声进门的动作太轻了,一般听力的耳朵根本就听不到,王荣奎便可能以为是有人敲错了房门,没再理会,继续专心看文件。

王荣奎终于看完了文件。他仰身子放松自己时,忽然看见一个年轻人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以为是不知哪冒出来找自己麻烦的老百姓,禁不住被吓了一大跳。

“你是什么人?”王荣奎瞪大眼睛看着洪声说,“你别乱来好不好?”

洪声吓坏王荣奎的当儿,自己也被王荣奎吓坏了。他不由得倒退一步赶忙解释说:“王王王王县长,我是冯家坪村的洪洪洪洪声,您去我们村时,我我我我见过您您您您的。”

洪声有好几个字重复了多遍。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王荣奎松了口气,依然紧皱眉头进一步确认说:“你是冯家坪村的?”

“对,”洪声说,“我是冯家家家家坪村的。”

王荣奎说:“那你进别人房间,怎么连敲门也不懂吗?”

洪声说:“我敲敲敲了,您说门门门门开着,我就就就就进来了。”

王荣奎怀疑地说:“这样吗?”

洪声说:“真的。”

王荣奎终于放松下来一些。

“你刚才说,”王荣奎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我我叫洪声,”洪声说。

“洪声?”王荣奎似乎想到一点什么,说,“哪两个字?”

洪声说:“洪洪洪洪水的洪,声音的的的的声。”

“巧了,”王荣奎下意识地点点头,笑一下说,“我刚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也叫洪声。”

洪声说:“那就是是是是我。”

“什么?”王荣奎一惊站起身来,“你你你,啊,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是是是是我写的,”洪声说。

王荣奎不相信似的说:“真的?”

洪声说:“真真真真的,您可以打打打打报社的电话问问问一下。”

王荣奎愿意相信洪声了。

“了不得呀!”王荣奎竖一下大拇指感叹说,“真是深山出俊鸟哪,我下乡的冯家坪村出了个作家,不简单哪!”

洪声不置可否地笑笑。

“那,那,”王荣奎用手指着自己说,“那你是来找我?”

洪声说:“是是是是找您。”

“你,你,”王荣奎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洪声就把稿子呈给王荣奎,说:“您在我们村里下下下下乡辛苦了,我写了一篇关于您您您您的文章。我是初学写写写写作,写得一定不好,希望王王王王,县长帮助修改润色一下。”

王荣奎开始看稿子。

文章中的一些事实是洪声从别人的文章中抄过来的。洪声好担心王荣奎会很不满意,甚至会把稿子朝自己脸上砸过来,然后大骂自己一顿。关于这一点,虽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时候真正面对王荣奎时,还是十分地胆战心惊。他睁大眼睛看着王荣奎,仔细捕捉着王荣奎表情的变化,打算如果王荣奎只是臭骂自己,自己便尽可能地忍着,如果王荣奎要出手揍自己,那就夺门而逃。

洪声把事情想偏了。他看见王荣奎的脸色竟然变得和悦起来,有时甚至还忍俊不禁地虚弱地笑一下。一切完全是朝着主任的麻友预言的方向在发展。所谓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原来夸奖人总是不会有错的。

王荣奎一脸灿笑放下稿子。

“不错,”王荣奎说,“写得很好。”

洪声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小洪,”王荣奎说,“你想把这稿子送报社发表?”

“对,”洪声说,“王王王王,副县长。”

“给哪个版面?”王荣奎看着洪声的眼睛说。

“我想,”洪声说,“最好送到头版发发发发表比较好。”

洪声这样说只是一种试探。他已经打洪敏玲的牌在副刊发表了稿子,他希望再找一张牌敲开政经科之门。但王荣奎在政经科有熟人吗?他能成为自己的第二张牌吗?

“送头版不好,”王荣奎却说,“你还是送副刊吧。”

原来王荣奎在报社并无关系。洪声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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