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声第二次来到副刊科。
洪声又带来一种香味。这种香味与山梨完全不同。山梨是果香,清澈,隽永。而这种香是粮食之香,浓郁,绵长。香味仍然从洪声的那个人造革挎包中散射出来。
我们编辑仍然是既新奇又有点震惊。
辛怡说:“哇塞!是洪声啊!”
刘正君说:“洪声来了。”
李安桥用鼻子朝着洪声很夸张地嗅一下,说:“不会又是山梨吧?怎么会是这种香味?”
洪声大概是一路走快了,一边喘气一边笑。
辛怡说:“这味不是山梨!”
老马闻讯从里间走出来。
“你们都长着什么鼻子?”老马说,“这是胡麻油嘛,我在里间都闻出来了。”
“还还还还,”洪声说,“是马老师的鼻子厉厉厉厉害。”
李安桥说:“胡麻油?”
刘正君说:“是的,我也有点闻出来了。”
辛怡说:“胡麻油也是食用油吗?”
洪声打开挎包。果然里边装着四个小瓶。瓶口都用玉米芯塞着,看上去有点脏。这时,整个房间都溢满了胡麻油的香味。
刘正君摇头感慨说:“我听说过有这种油,从没见过。”
辛怡说:“这也太香了,不会是假油吧?”
李安桥说:“你什么话,太香了怎么又会假油呢?”
辛怡说:“我想是不是添加了什么香料吧?”
洪声笑起来说:“如假包包包包换,假一赔赔赔赔,十!”
“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没见识了,”老马笑着说,“我给你们讲,第一,这油的油料是晋西北独有的胡麻,产量很低,每一亩地顶多产五六十斤;第二,这油是用单纯的胡麻榨出来的,没有任何添加成份,所以很香,是本色的香。”
辛怡说:“那这油肯定很珍贵耶!”
老马说:“我在暖泉中学教书时,常去附近的农村,就见过农民榨油,也亲自上过手,当时就是用胡麻榨的。”
李安桥说:“农村不是很落后吗,还能榨油?”
刘正君说:“照你这么讲,农民就不吃油了?”
辛怡说:“可是没有设备怎么榨?”
老马说:“当然有设备。”
洪声说:“对,农村里有有有有设备的。”
老马说:“农民们先用火把胡麻炒熟,然后用磨磨成糊糊状,然后用纱布蒙起来用一种专用的巨型木头加上人工杆杠使劲压,那糊糊就被分离成了油和油渣两样了。油人吃,渣是牲口的最佳营养补品。”
刘正君说:“巨型木头有多巨?”
老马说:“少说也有两三丈长吧,直径至少两米左右。当然还要几十个人用杆杠操作木头——算了,说多了你们也不懂,以后有机会,让洪声带大家去实地参观吧。”又转对洪声说,“小洪,你说行吗?”
“当然没没没问题,”洪声马上说。
老马说:“具体时间嘛,我考虑一下。”
李安桥说:“老马,军中无戏言啊!”
老马说:“绝无戏言!”
我们哄笑。
洪声说:“这样吧,下下下下周日,我找一辆面包车来接你们,就这样定了。”接着又说,“不好意思,我得先告辞了,外面有一辆拖拉机在外等等等等——”
洪声等字还没说完忽然撒腿闪人。
上一次来时,老马对洪声特别叮嘱过要他下不为例。洪声大概是怕老马和我们硬性拒绝,所以来了个“闪人”。
老马说:“小洪——”
刘正君说:“洪——”
洪声早不见了。
李安桥说:“话还没说完就走了。”
辛怡说:“等一辆正好顺路的拖拉机不容易。”
李安桥说:“那这油是不是送给咱们的?”
辛怡说:“这还用说吗?”
刘正君说:“可是洪声也没说要送给咱们的呀。”
这时,我们才恍然明白上洪声当了。
老马叹口气说:“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问起来,就说我送给你们的,正好一人一瓶,大家拿回家吃了算了。”
上一次老马二审签字通过了洪声的文章,心里一直对我们有歉意。他似乎是有点想以此来补偿我们。而他把洪声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又表明他已决定不把洪声当外人了,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更加证明了他与洪敏玲的关系的深不可测。
我们把胡麻油拿回家吃了。
我们想,难道这事就这么了了?洪声不会再拿一篇什么狗屁稿子来难为我们吧?
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几天后,副刊科收到了洪声寄来的一篇稿子。
怎么办?
老马很郑重地对我们说:“按程序走,你们分别都看看,不行就坚决毙掉,不要顾及胡麻油,更不要顾及我的面子!”
老马说完自先走了。
在我们听来,老马后面的半句话等于没说。什么不要顾及你的面子,有可能吗?
辛怡先看。
辛怡看完说:“我觉得好像比上一篇有进步。”
接着李安桥看。
李安桥看完说:“的确是有很大进步。”
然后是刘正君看。
刘正君看完,用鼻孔笑一下,说:“你们两位是不是有点太不负任了?”
李安桥说:“哪怎么办?毙掉?”
辛怡说:“要不推给老马,让老马自己决定算了。”
刘正君想一下说:“也不行。”
李安桥说:“毙也不行,推给老马也不行,哪怎么办?”
拿了人的手软,真还不是一句虚言。虽然老马有话,胡麻油可以算他头上,可是胡麻油明明是洪声拿来的。把稿子推给老马显然不行。老马看样子差不多是已把洪声当自己亲侄儿了,你让当叔叔的亲手把侄儿给剁了?
我们决定自己承当。
刘正君说:“我看,咱们先商量个修改意见,然后由我来改。”
刘正君成了这篇文章的责编。
经我们认真修改的稿子,老马没有理由拒绝通过,何况还是洪声的稿子。
文章从来不仅仅是文章,文章的背后是文章的作者,是作者对世界的企图。我们做文章编辑的很明白这一点,但我们在工作中却往往忽略它。比如对于洪声,我们更多是拿高家林和他作比较,更多是简单地善意地认为他找我们寻求发表文章,与高家林一样是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境遇。于是我们应该像上海的报纸支持高家林一样支持他。我们从来没有从洪声的文章里去研究他是否与高家林一样,或者他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当然,这好像也很正常。因为编辑的职责中没有附带去研究作者的义务。再说不就是发表一篇文章嘛,何以要搞得那样吓人兮兮的?
洪声的稿子顺利发出来了。
我们都没有觉得很差劲。
老马也似乎很感欣慰。
没有人知道,洪声的这篇文章,让他与王荣奎建立起了十分密切的私人关系。
王荣奎告诉洪声,从整体角度看,副刊科是报社的薄弱环节。如果你想在永宁市新闻界寻找一块根据地,副刊科是最适合的地方。为什么不能选择头版呢?头版是市县主要领导主要关注的报纸版面,是很多人打烂头都要争夺的地方。那里精英荟萃,高手云集。你洪声初出茅芦,弱不经风,你拼不过任何人。但在副刊科就不同了,副刊是文化人的地盘。文化人相对讲文明一点,不擅长打架,你在那里受伤的机率很小,况且你已经和马科长建立了很私密的关系,他会支持你,保护你,成为你的一棵大树。所以,副刊科就是你天然的根据地。你应当先在那里存在和成长,等你成熟了,武艺高了,再走出副刊科和你的对手们拼刺刀,胜利者就是你。
王荣奎也从他自己角度讲了副刊科的重要性。他说他所以要洪声把写他的稿子发表在副刊而不是头版,也是一样的原因。他一个副县长,在永宁地区政界连一个小指头都算不上,如果把写他的文章发表在头版上,抢了他头顶书记县长的风头,很可能吃不了兜着走立马倒大霉,绝对不是一步好棋。而在副刊发表就不同了。副刊文章是文艺作品,市县主要领导们一般都不会关注,因此也不存在任何政治风险。此外,副刊文章的宣传效果是小,可也不是毫无宣传效果。如果操作得当,定位准确,恰好让某位关键领导看到了,那就会事半功倍。
人生虽漫长,但关键处只有几步。洪声认识王荣奎并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关系,是他人生中的最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