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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仁轩因为自己已经结婚，当然不会对洪敏玲有任何想法，虽然他心里十分喜欢洪敏玲，也喜欢和洪敏玲聊天或讨论一起事情。可是洪敏玲心里却早已把马仁轩当作自己的准男朋友了，虽然她并没有打算很快向他表白。
他们两人不是同年来省城上学的。洪敏玲的师范学制短，所以两人毕业却是同年。
一天，洪敏玲对马仁轩说：“仁轩，你大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公平永远只是相对的。任何一个时代的平台上，总会有一些人无法享受到公平的发展机会。马仁轩洪敏玲他们那个时代，国家选人用人的政策，是讲成份，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马仁轩的档案中家庭出身一栏中填写的是资本家，马仁轩属于重在表现的那一拨。但政策是人来执行的。执行人对政策的理解不同，执行的结果就也不同。重在表现的区间巨大而又很漠糊，马仁轩不是一个十分擅长出风头的人，很难在重在表现的区间内有多大作为。因此他预计自己基本不会被分配在省城的新闻单位，而十有九是回到原籍永宁地区。
“我自己没有什么打算，”马仁轩说，“一切听从国家分配，分配我去那里我就去那里。”
“你自己估计最有可能被分配到什么地方？”洪敏玲说。
正好与马仁轩相反，洪敏玲出身于革命家庭，根正苗红，父亲洪守义是永宁地区下面的宁乡县的副县长，那时虽然没有“走后门”一说，但是洪敏玲在毕业分配问题上，肯定有很大机会可以自由选择。所以，洪敏玲现在问马仁轩毕业后的去向，当然不是没话找话。她是想先弄清楚一下马仁轩毕业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以便要求父亲帮助自己分配到马仁轩要去的地方。这样他们两人将来结婚成家，就可以避免两地分居。
对于毕业分配这样的大事，马仁轩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被分配在省城的新闻单位，最好是能在某一报社的文艺副刊当个编辑，以方便自己朝着文学创作方向发展，最终成为一名作家。但是，马仁轩明白自己在“重在个人表现”那一拨人中，而且自己的“个人表现”也相当一般。因此断定自己基本没有可能被分配在省城的任何一家新闻单位。
“我的专业是新闻学，”马仁轩沉思着说，“通常情况下应该会被分配到新闻单位。但留省城应该是没什么希望。我个人估计最大可能是先回到咱们永宁地区的人事部门，然后再由地区人事部门作决定。”
“那以你个人估计，地区人事部门会把你分配到永宁市的一个什么单位呢？”洪敏玲继续问。
“咱们永宁地区的新闻单位，也就只有个《永宁日报》。”马仁轩说，“我想我十之八九应该会被分配到《永宁日报》——其实，”马仁轩略微停一下，“我要能去《永宁日报》当一名记者，或是编辑，我也还是很满意的。当然，最好是当一名文艺版面的编辑。你知道我很喜欢搞文学创作，在文艺版面当编辑，是我最理想的用武之地。”
洪敏玲早先就问过马仁轩的家庭成份，知道他是资本家出身，属于“重在个人表现”的那一拨。她认为马仁轩对他自己的评估十分准确。
果然，马仁轩毕业后，他的户口和个人档案很快被学校发回到了永宁地区人事局。洪敏玲得知消息后，以为马仁轩被分配到《永宁日报》已经是板钉钉的事了，就主动到永宁地区人事局，要求把自己分配到《永宁日报》。
洪敏玲上的是师范学校，通常情况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学校。但洪敏玲自己提出要去《永宁日报》。她在上师范期间也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好几篇散文，可以被认为是有一定写作能力的人。而且，人事局的人都也知道洪敏玲是老革命洪守义的女儿，于是就把她分配到了《永宁日报》了。
洪敏玲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宠儿，不仅能理所当然地获得公平的机会，甚至还可以自由选择。
洪敏玲接到分配通知后，心情异常兴奋。能和马仁轩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是洪敏玲期待已久的事情，这回真的如愿了。她感恩自己的命运，更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
可是，马仁轩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同批回到永宁地区人事局的大中专毕业生都接到分配通知了，马仁轩却没有。马仁轩开始有些着急了，就亲自去到永宁地区人事局去查询，恰好遇到他的分配通知刚刚批下来，具体单位是宁乡县暖泉镇中学，职业是教师。
时代没有给予马仁轩公平。
马仁轩从一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分配通知，看清楚通知书上报到单位后面的空格中用钢笔填写的“暖泉中学”的那一瞬间，自己都听到自己脑子里忽然“嗡”了一声。他懵了。几秒钟后，他努力镇定一下自己，凝神再看，没错，是“暖泉中学”。接着，他抬起头，几分惊异地看着工作人员，似乎希望是工作人员搞错了。但是，他没能从工作人员的表情中看出有任何异常。
工作人员对马仁轩说：“小伙子，有什么问题吗？”
马仁轩确认工作人员没有搞错，赶紧回说：“没有。”
马仁轩木然回到家里。
妻子莫翠英正在给儿子喂奶，看见丈夫回来了，着急地说：“轩子，什么情况？拿到分配通知没有？”
马仁轩一脸阴黑。他没看莫翠英，也没有回她话。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通知书，放在书架上，然后倒头躺到自己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莫翠英被丈夫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吃奶的儿子，走近马仁轩床前，把嘴巴贴近到马仁轩的头部的位置，关切地说：“轩子，你怎么了？”
马仁轩不回话，也不动。
莫翠英再轻推一下被子，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马仁轩还是不回话，也不动。
莫翠英去书架上把马仁轩放上去的一张纸拿了看，没错，是马仁轩的分配通知书，只是工作单位不是他们两人一直期待的《永宁日报》，而是宁乡县暖泉中学。
暖泉中学在宁乡县的上顶山下，距永宁市一百多公里，乘公交车只能到达宁乡县，从宁乡县到暖泉镇还得徒步十多公里。让马仁轩去哪里工作，当然不是莫翠英希望的。但是，莫翠英认为这个结果也还是可以接受的。其实，就在马仁轩沉浸在自己将会被分配到《永宁日报》的那些日子里，莫翠英的心里早就在暗自打鼓。她在印刷厂排字，当然比外面的人可以更早更快地接触到很多国家政策方面的信息，也似乎比马仁轩更懂得“讲成份，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的真正含义。她深知丈夫作为一个资本家的儿子，根本没可能被分配到自己满意的工作单位去，往更严重一点说，不给你分配任何工作你又当如何？她不想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担心，首先是希望有奇迹出现，其次也是不想让丈夫承受太大压力。现在看，还好国家给马仁轩分配工作了，虽然远不在期待之列。
“轩子，”莫翠英坐回到丈夫床边，“其实，我觉得分配你去当教师也挺好的，你本来就是一个文雅之人，也最适合当教师的。”
见马仁轩还是一动不动，莫翠英搬来了婆婆。婆婆与公公不同，是一个性格柔弱的女人，马仁轩生平最怕的人是父亲，最不害怕的人是母亲。于是婆媳俩你方唱罢我登台，对马仁轩说了好几箩筐的好话，马仁轩都无动于衷。
马仁轩一连沉默了三天。
人生本就是一场不断遭遇新的现实和不断接受新的现实的旅行。正当莫翠英和婆婆都对马仁轩无奈到差不多要绝望之时，忽然，马仁轩打好行李卷上路了。
莫翠英诚惶诚恐送丈夫到汽车站。
临上车时，马仁轩对莫翠英说：“英子姐，照顾好妈和东方，辛苦你了。”
马仁轩的一句话让莫翠英哭成泪人。
马仁轩提早报到时间一天走进暖泉中学。
这时，洪敏玲还在宁乡县自己家里等待着马仁轩也被分配到《永宁日报》的消息。可是她去邮政局给《永宁日报》打过三次电话，都没有听到除自己外还有谁也被分配到了《永宁日报》。眼看着自己都快要过了去《永宁日报》报到的日期了，洪敏玲等不及了，就偷偷去到父亲的办公室，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永宁地区人事局的电话。结果得到的消息是马仁轩已经到他们宁乡县的暖泉中学报到去了。
洪敏玲差点被气疯。她没有去《永宁日报》去报到，而是立马要求父亲洪守义帮自己联系永宁地区人事局，让人事局撤回给自己的分配通知，然后将自己改分配到暖泉中学去当教师。
洪守义一听说火了。
“你真是一个疯丫头！”洪守义说，“你当人事局的分配通知是儿戏吗？再者说，在《永宁日报》当一名记者是多体面的职业！我听说有大学毕业生想去都去不了。现在好容易让你去了，你不好好珍惜，反而出尔反尔耍性子不去了，你的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
“爸爸，您听我说，”洪敏玲说，“术业有专攻，您想我一师范生，放着轻车熟路的老师不当，却要去搞什么自己一窍不通的新闻工作，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强人所难？”洪守义说，“是你自己要求去的，怎么就又变成别人强人所难了？”
洪敏玲无言以对。父女俩第一回合的嘴仗以洪敏玲挨了爸爸一顿训斥宣告完败。
可是，面对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选择，洪敏玲败不起，也绝不能败。于是，第二天一早，洪敏玲再次找到爸爸。
“爸爸，”洪敏玲说，“我问您，您是不是要放弃找我哥哥了？”
“你什么意思？”洪守义说，“找你哥哥和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洪敏玲说，“您说过，那位马叔叔为了保护我哥哥，逃避国民党抓捕，才带着我哥离开咱们冯家坪的，现在解放了，马叔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返回冯家坪的。我去了暖泉中学工作，回去冯家坪就会很方便。一旦马叔叔带着我哥回去了，我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的。您说找我哥哥和我的工作有没有关系？”
洪敏玲当然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随意找的理由，她本来就有计划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断地去往上顶山寻找和等待哥哥的，她只是一时忘了这一计划更应该成为打败爸爸的理由。
洪守义哑了。
寻找儿子本是洪守义生命中最重要事情，作为人父，他一直在为此而纠结，也为此而悲伤。一点没错，洪敏玲如果真的去了暖泉中学工作，对于寻找儿子，毫无疑问是最有帮助的。洪守义忧豫了。这时，他忽然想，且不说要求永宁地区人事局改派女儿的工作，并不算什么违纪，退一万步讲，就算是违纪了受组织处分了，他也应该在所不惜。
洪守义沉默了。
洪敏玲击中了父亲的七寸，成功打败父亲。
不久之后，洪敏玲的档案从地区人事局发回到宁乡县人事局，再由宁乡县人事局转至宁乡县教育局，宁乡县教育局签发调令将洪敏玲调至宁乡县暖泉中学。
洪敏玲终于如愿以偿。
洪敏玲临行前，谨慎地向父亲坦白了自己去暖泉中学的又一理由。这其实是她决定改变选择时本来的理由，或者说是最原始的理由。她所以没对父亲讲这个理由，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理由根本不足以说服父亲。可是现在，她已拿到了调令，木已成舟，如果还不向父亲坦白，好像这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应取的态度。所以，她把这个隐藏的理由当作是自己的又一个理由讲给了父亲。
“爸爸，”洪敏玲对父亲说，“马仁轩这个人有才华，人长得也帅气，我第一次遇见就喜欢他了，真的。”
听到女儿要找男朋友，洪守义立刻想到女儿会嫁人，会离开自己，心情自然异常复杂。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后，才十分不舍地叹口气说：“我女儿长大了。”
接着洪守义向女儿详细询问了男朋友的情况。洪敏玲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当洪敏玲说到马仁轩的家庭成份是资本家时，洪守义打断了女儿。
“资本家？”洪守义吃惊说，“孩子，你怎么可以和资本家的儿子谈朋友呢，资本家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啊！”
“爸爸，党的政策里有一条，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您作为一个副县长，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洪敏玲不服说，“况且，他现在已经当了人民教师，已经是咱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怎么就和咱不是一路人呢？”
洪守义迟疑说：“政策是政策，可是你要明白，我们打倒了资本家，拆解了资本家的家业，他们表面上不敢说什么，你知道他们会服气吗？会诚心诚意为政府工作吗？”
洪敏玲说：“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敢保证他会的。”
父女两难免又是一番论战。
“算了算了，”洪守义不得不妥协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愿他能真正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你和他也能够白头偕老。不管将来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洪敏玲说：“我永不后悔。”
洪守义勉强同意了洪敏玲的想法。但他的忧心让洪敏玲很不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