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翠英的婆婆患脑梗,已出院回到家了。婆婆的命是保住了,但身体却瘫了。莫翠英已把婆婆的情况写信给丈夫老马,老马回信说学校事多,暂时请不了假。莫翠英只能一个人面对。
这一天,莫翠英刚刚伺候婆婆拉完大便,忽听有人敲门,赶忙把斟大便的盆子盖严了塞到床下,然后把用湿毛巾擦一把手去开门。
“谁呀?稍等,”莫翠英一边说话一边把房门只拉开一条小缝,拿眼睛往外看去。
是洪敏玲和魏平。
随着莫翠英打开房门一条小缝,有一股臭味也从小缝中冲出来,洪敏玲和魏平不由得退开半步,稍微偏一下身子,躲开夺门而出的臭味。
“这位大姐,”洪敏玲对莫翠英说,“请问这是莫翠英家吗?”
“是啊,”莫翠英有点奇怪地看着两位陌生人说,“你们是什么人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洪敏玲来见她的情敌莫翠英,是做出很多准备的。请莫翠英帮助自己完成调查马仁轩的家庭成份,自然是第一要务。然后顺带深入研究一下莫翠英是何方神圣,并从她身上弄明白马仁轩何以一定要与她共同维护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是必须要做的。如果尚还有时间或尚还有某种机缘,能说服莫翠英同意和马仁轩离婚,那她此行的收获就太大了。同时,她也设想过第一次与莫翠英见面的各种可能,比如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种,还是心平气静好商好量那种。她自己的计划是争取平心静气好商好量的氛围。
可是,真正迎接洪敏玲的却是一股臭味。
洪敏玲所有的想法都忘记了,脑海里只升起来一个疑问:马仁轩的家里究意发生什么事了?
魏平说:“我们是从宁乡县教育局来的,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洪敏玲也赶紧说:“是的是的,可不可以进您屋里说话?”
洪敏玲想要弄清楚一下马仁轩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自己那怕是顶着臭味也得先进到屋里去看看。
魏平却又抢话说:“别进去了,咱就在外面谈吧。”
莫翠英开门走出来。
“不好意思,”莫翠英说,“我婆婆有病,屋里有点味,我暂时也真没办法请你们进屋里去坐。”
“你婆婆有病?”洪敏玲说,“生什么病了?很严重吗?”
莫翠英的婆婆当然就是马仁轩的妈妈,洪敏玲有点紧张起来。
莫翠英说:“有点严重,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已经转慢性了,只能在家里慢慢调养。”
洪敏玲看着莫翠英说:“那马仁轩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去拍电报告诉他让他回来呢?”
洪敏玲的话里竟然都有几分责备的意味。
莫翠英有点奇怪地看一眼洪敏玲,说:“你们认识我们家马仁轩?”
魏平说:“她也是暖泉中学的老师,是宁乡县教育局指派她和我一起来调查你丈夫马仁轩的家庭成份的。”
莫翠英紧张地看着两位说:“那我丈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姐,”洪敏玲则仍然是责怪地对莫翠英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得赶快给马仁轩拍一份电报,让他回来呀!”
莫翠英说:“我给他写信了,他回信说暂时请不了假不能回来。”
“好啦好啦,”魏平说,“你两个就先别扯闲篇了,先说正事好不好?”
洪敏玲没理会魏平,仍然是有点心急火燎地对莫翠英说:“大姐,你让我先进去看看你婆婆好吗?”
莫翠英看出来洪敏玲对自己婆婆的关切,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就也很诚恳地说:“妹子,我很感谢你关心我婆婆,但是,我刚伺候我婆婆拉过大便,屋里真的还有点味,我是怕你受不了才不敢让你俩进屋的。”
“没关系,”洪敏玲说,“大姐,让我进去看看吧。”
莫翠英带洪敏玲推门进到屋里。
魏平没有进去。
屋里虽然还有臭味,但十分干净,各种家具等物品虽然粗糙简陋,却摆放得非常得体别致,一望而知莫翠英是一位能干而又颇有审美情趣的女人。
洪敏玲变了,她的心中已经无法再升起对莫翠英的任何敌意了。相反,与其说,这时候她对莫翠英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同情,毋宁说她对莫翠英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莫翠英的婆婆知道洪敏玲是儿子马仁轩的同事,自然很激动。她虽然说话不是很利索,却也努力说了很多感恩洪敏玲的话。洪敏玲没敢贸然在老人家面前提马仁轩现在处境,只简单地欺骗老人说马仁轩情况一如往常什么的,又对老人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和祝福她的话。大家聊一会后,洪敏玲告别了老人,拉莫翠英到屋外。
洪敏玲告诉了莫翠英马仁轩现在的真实处境,以及自己这次和魏平来市里要做的事情。莫翠英听了,要给两位下跪感谢,洪敏玲奋力拉住。一对情敌——严格说只是洪敏玲把莫翠英当作情敌,莫翠英则还只是把洪敏玲当成是丈夫的同事——这时竟然拥抱在了一起。
莫翠英带着洪敏玲和魏平先回娘家。莫常有对两人详细讲述了给马忠划资本家成份时的具体情况。魏平做了记录,请莫常有签字按了手印。接着,莫翠英又带着洪敏玲和魏平走访了所在街道办的领导以及当年确定各家成份的有关人员和填表人员,分别都做了笔录,签字按了手印,街道办领导也出具了一份关于确认所有笔录属实的文件。
一切事情都办好后,洪敏玲和魏平告别了莫翠英和大家,折返宁乡县找教育局办理余下事情去了。
送走了洪敏玲和魏平,莫翠英把妈妈请到自己家里,让妈妈代自己照看几天婆婆,自己一个人急急忙忙赶往汽车站。莫翠英决定亲自去一趟暖泉中学。莫翠英知道马仁轩从小身体就很瘦消单薄,没有资本与人争强斗狠,小时上学被人欺侮了还得她这个姐姐为他出头。她想他如今所以能在社会上撑着不倒,凭的是他的学识,凭得是他的忠厚善良,还有就是他不争不抢孺雅得体的处人处事风格。让他当老师肯定是一名最好的老师,但让他当勤杂工肯定不是一名好勤杂工。莫翠英懂得勤杂工是一个可以被很多人任意呼来喝去的活,很忙很累不说,最重要的是总让人觉得没有尊严感。而她的轩子却是一个敏感多疑视尊严如命的人。她担心他干不好工作。那时候,家庭成份好的人干不好工作无所谓,别人不会怎么样。但马仁轩的家庭成份是资本家,他要干不好工作,一定会被人看不起,遭人白眼,甚至还可能被人训斥谩骂,让他尊严尽失。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马仁轩怎么可以忍受得了?莫翠英想想就头上冒冷汗。
莫翠英来到暖泉中学,东问西问找到了马仁轩的住处,却没人。她再东问西问找到校办工厂,又听人说两天没看到马仁轩了。
莫翠英想,看来要找到马仁轩,必须找学校的最高领导说话,于是,她再东问西问找到学校革委主任的办公室。
这时的莫翠英,心情已经不能平静了,她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屋。
革委主任正在经房间里的几盆花浇水,门被推开,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女人,就放下浇水的喷壶,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审讯人似的看着莫翠英说:“你是谁?你不懂得敲门吗?”
“请问,”莫翠英对主任说,“你是革委主任吗?”
“是啊,”主任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马仁轩的妻子,我叫莫翠英,”莫翠英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我是来找我丈夫马仁轩的。”
“你找马仁轩到我办公室来干什么?”主任说,“马仁轩在校办工厂,你要找他得去校办工厂去找呀!”
“工厂的人说我丈夫两天没有去上班了,”莫翠英说。
“怎么可以两天不去上班?”主任绷起脸说,“不上班要扣工资的,如果是旷工,不仅要扣工资还得罚款,像马仁轩这种资本家的儿子,还得开会批斗他!”
莫翠英知道马仁轩的家庭成份很快就能改正过来了,就底气十足说:“主任,我现在告诉你,我丈夫马仁轩的家庭成份是小手工业者,不是是资本家,不过,我暂时先不和你说这些,不知者不为怪,过几天你会知道的。我现在问你,马仁轩在哪里,我要见他!”
主任嘿嘿冷笑一声说:“家庭成份在档案里写着呢,我都在教局里看过的,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很忙,没时间接待你,你快点走吧。”
莫翠英的火气这时就有些压不住了,说:“你先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在问你我丈夫马仁轩他现在在哪里,你听明白没有?”
主任瞪一眼莫翠英说:“你是谁呀你?敢对我这么说话?我可是学校的革委会主任,你明白吗?”
莫翠英逼进到主任的办公桌前,说:“你既然是什么狗屁革委主任,那马仁轩就归你管,我现在问你马仁轩在哪里,请你快点告诉我!”
“你还敢辱骂我?”主任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给我快点滚蛋!不然我会叫人把你绑——”
莫翠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把扯住主任的领口,把主任的脑袋扯近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说:“你是畜牲听不懂人话吗?你再不告诉我马仁轩在哪里,我敲掉你的门牙!”
莫翠英有好多年没有和别人动粗了,实力自然减弱了不少,但是她的勇猛还在,这使她对付这位革委主任看上去还绰绰有余。
主任被莫翠英的动作吓坏了,同时也明显感受到了莫翠英的力量不小,掂量出来自己怕是对付不了这个女人,便不得不先软下来说:“你别乱来好不好?有话好好说行吗?”
恰在这时,有人进房间里来了。主任见有人来了,便一边用猛力企图挣脱,一边举拳要打莫翠英,可他拳头还没有举起来,自己的头就被莫翠英头摁在了办公桌上,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了。
进来人是洪敏玲。
洪敏玲飞快冲过来,一边用力往开拉莫翠英一边说:“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呢!快松手!”
莫翠英见来人是洪敏玲,就放开了主任,退开一步对洪敏玲说:“妹子,马仁轩失踪两天了。”
洪敏玲拉莫翠英出了主任办公室。
洪敏玲说:“姐,你打死他也没用,咱得先找到马仁轩再说。”
莫翠英说:“可是,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马仁轩失踪两天了,洪敏玲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又怎么找呢?洪敏玲也一时没有了主意。
“我想,”洪敏玲说,“咱还是得去校办工厂问问他们,看马仁轩为什么要走,走时又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去问过了的,”莫翠英说,“他们说仁轩没有去厂里请假,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洪敏玲听莫翠英这样说,就不由停下脚步,凝起眉头说:“天哪,他去哪里了呢?”
莫翠英说:“妹子,我真担心他走绝路的。”
“不至于吧?”洪敏玲吃惊说。
“至于,”莫翠英说,“你别看他表面上很高傲,甚至有时会瞧不起别人,其实他心胸一点都不开阔,我怕他想不开——”
“姐,”洪敏玲忽然打断莫翠英说,“我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去哪里了?”莫翠英紧张地说。
洪敏玲拉着莫翠英快步往校办工厂走去,边走边说:“我去借辆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来到校办工厂。洪敏玲让莫翠英在大门外等着,自己一个飞跑进去。
不一时,一辆带拖斗手扶拖拉机嘣嘣嘣呜响着从工厂里开出来了,洪敏玲站在拖拉机的拖斗上。
拖拉机来到大门外停下,洪敏玲拉莫翠英也上到拖斗里来。
拖拉机嘣嘣嘣呜响着往大路上开去。
莫翠英担心马仁轩走上绝路的话点醒了洪敏玲。
拖拉机很快来到上顶山下。洪敏玲让拖拉机司机在山下等着,她和莫翠英往山上跑去。
莫翠英犹豫说:“妹子,你说仁轩会在山上吗?”
洪敏玲说:“我想他十有九会在山上的。”
莫翠英说:“你说他是不是神经出毛病了?一个人来这山上做甚呢?”
洪敏玲说:“姐,咱走快点。”
洪敏玲无法对莫翠英解释马仁轩为什么会来上顶山,但她就是确信马仁轩会来这里的。
洪敏玲的猜想没错,马仁轩果然在上顶山的最高处,也是他曾与洪敏玲来过的地方。
马仁轩给一砌墙师傅打下手,用铁锹调拌水泥浆,把没有过筛的沙子拌进去了,砌墙师傅发现水泥浆里有不少小石块,就把此情况汇报给了厂长。厂长火了,就当着几十个工人的面臭骂了马仁轩十多分钟,骂的话很难听,是马仁轩有生以来从没有听过的。马仁轩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浪费了厂里的水泥。他没脸再待下去,就悄悄一个走了。他是随意走的,没有想要去哪里,结果走着走着就来到上顶山下,然后就沿着上次与洪敏玲走过的小路爬上了山顶。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好像也还不是像莫翠英想的要走绝路,他只是凭着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消耗自己的体力精力。但是,事实上他是正在往绝路上走。他没有带任何食物,上顶山上也不会有食物,他将靠什么活下去呢?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这些。
马仁轩先是坐在地上看天,看远处,坐累了,不想再坐了,就躺下来只看天。他看到太阳从西边落下去,天边的云彩被烧成红色,然后变成粉红色,粉红色越来越淡,变成灰色,暗灰色……。然后,蓝紫色的天空出现了一些星星,又出现了一些星星……。然后,他累了,上下两扇眼皮在打架,打着打着就合上了……。然后,他走进了一个灰色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闪闪烁烁的,很混乱,变化也极快,时间没有顺序,事物的运行也荒唐怪诞,毫无逻辑……。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马仁轩一激灵醒来了,一时感觉很懵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噢,他明白过来了,不由摇摇头,笑笑。接着,他再开始看天,他看着看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好像流出来了……
接着,马仁轩有了一种饥饿的感觉,好像很需要补充一点食物了,于是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这里没有食物。怎么办?当然是毫无办法,只能忍忍再说,再忍忍再说。结果忍着忍着居然就不怎么再有什么饥饿的感觉了。
马仁轩继续这样躺着,一会儿呆呆地看天,一会儿又伤心地流泪,他是没有要往绝路上走的想法,但真的是一步一步在往绝路上在往前走着。
马仁轩就这样犹豫着,蹉跎着,时间在往前推移着,最关键的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他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忽然,马仁轩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异动,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喊话。
“马——仁——轩——”
“马——仁——轩——”
马仁轩仄楞起耳朵细听,确认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而且是两种音色两种音调。马仁轩听出来这是两个人,是两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马仁轩想回应她们,但他嘴巴张开了,却没有力气喊出声音了。
莫翠英和洪敏玲朝马仁轩冲过来。
莫翠英和洪敏玲一起跪地,一起扑抱住了马仁轩。她们几乎是跑步上山的,力气也都快用尽了,加上内心的巨痛,这时除了流眼泪,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