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老马工作认真严谨，让我们颇有点紧张。但是，老马在管理上还是很人性化的。他说文艺副刊编辑与别的科室的编辑不同，文艺副刊编辑更多是一种创作性质的工作，不能像别的科室一样可以用时间去核定。因此他只看我们的工作成果，不要求我们像别科室的人一样每天早9晚5都必须打卡。这一点，老马作为前辈，又是在社里严格的签到打卡制度背景下，能这样做难能可贵，我们很感谢也很感动。
老马全身心投入工作后，好像渐渐看淡了自己这一次几乎是被贬性质的工作调动，也不再像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了。当然，在老马内心深处，其实也有几分根本就没有把此次调动看作是自己人生中的败笔。准确说，他是有失，也有得。
辛怡的办公桌在靠门的地方，老马坐在里间他的里办公桌上一扭头就可以看见，而每一次看见，他的脑海中就不由得会闪出来洪敏玲的样子。洪敏玲和辛怡真是太像了。当然，老马没有也不会把这一点偷偷地当成是自己的一种精神收获，因为他绝不能真的把辛怡当成洪敏玲，那样既无意义也不合人伦道德。他只是想，要是能让辛怡嫁给马东方，那才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收获。
很快，我们与老马熟稔起来，也基本接受了老马作为我们科长的事实存在。我们曾担心老马会像吴副总编一样压在我们头上，以让我们因为马东方的关系而进退失据。但事实是老马不是吴副总编。老马也早已洞悉我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其实他也比我们更担心我们会因为讨厌他而疏远了马东方甚至与马东方决裂。因为那样的话他来副刊科就连本带利都亏掉了。他对我们很谨慎，尽量不把我们当成他的下属看，尽量把我们与马东方并列起来。而对于我们而言，刚开始我们以为老马这样对自己不过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可是当我们真的从老马身上感受到一种近似于父爱的情感时，我们服他了。
一个周末，老马说他家院里有个小菜园子，要我们去他家里帮他打理一下。开始时，我们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还是有几分抗拒的，想你老马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佣了？可是，事实很快就打消了我们的疑虑。
莫翠英结结实实帮了老马一把。
我们称莫翠英为莫阿姨。
其实老马的菜园子里并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打理的，我们只是帮莫阿姨摘了一些豆角就没什么事了。真正的内容是吃饭。莫阿姨为我们做了晋西北的名吃羊肉汤攸面栲栳。晋西北虽然是攸麦产区，但攸麦产量很低，农民生产出的攸麦都磨成面粉去了高档餐厅，本地老百姓反而很少能吃到。莫阿姨似乎也很了解我们与马东方的关系，更知道我们现在是老马的下属，便也差不多和老马一样把我们当成了她的孩子似的看，加上她阿庆嫂般的玲牙利齿，我们很快退无可退，都也彻底地喜欢她了。
“我知道，”莫阿姨说，“你们虽然也不希罕攸面栲栳，可是鱼呀肉呀的我不会做，就只能推个栲栳招待你们了，可别嫌我老土啊！”
李安桥立刻说：“莫阿姨您搞错了，至少我很希罕攸面栲栳，尤其用羊肉汤做蘸浆，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东西了。”
“我也希罕攸面栲栳，”辛怡说，“真的太好吃了。”
刘正君说：“其实，您要是做鱼呀肉呀的，那我们才叫不希罕呢。”
“那我就放心了，”莫阿姨说，“你们平日里想这口了就来找我，我反正退休在家没事，做点你们喜欢吃的，我也有价值感啊！”
这一天，马东方没有回家吃饭。据莫阿姨说，马东方是因为学校里有事赶不回来。但我们分析后认为不是。马东方与我们的关系和老马与我们的关系毕竟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关系。马东方可以和我们交流的内容，肯定有一些未必适合于他父母同在的场合。如果马东方回来了，我们也许无所谓，但马东方自己会显得有些放不开或者陷入尴尬。再者，马东方如果回来了，必然会承担首席主人的角色。那父亲马仁轩自己心里所要达成的目的必然会受限。因此，找个理由躲开去，应该是一个最聪明的选择。
很显然，老马的想法达成了。我们的感觉太好了。因为莫阿姨助力，我们对老马仅存的一点疑虑或者说是生分，都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消弥掉了。我们只有用更加努力的工作回报老马了。
所谓六月天孩儿天脸，是形容六月天的变化之快，其实有时候大人脸的变化要比孩儿脸的变化还要快。老马和莫阿姨送我们出门时，两张脸高兴的就像两朵花儿一样。可是我们刚走，也即两人刚一转身时，两朵花儿突然就遭了霜打一样枯了。老马是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一个犯了什么错误的小孩正在等着挨老师打板子。莫阿姨则是一时没有了任何表情，好像是正在长考一个什么问题。
两人也不像是在打冷战那种。
无利不起早。老马请我们来家吃饭，自然是自己的企图。现在饭吃完了，企图却还悬在半空中。他需要和老伴一起来落实自己的企图，却又有点不敢对老伴讲。他怕讲出来了，非但不会获得老伴的支持，反会遭她一顿酸言冷雨，让自己下不来台。
莫翠英则是心里不期然升起来了一种莫名的悲伤，她明明知道也没有什么理由，或者说即使有理由，那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脚。但她就是要悲伤。我们刚到她家，她第一眼看见辛怡，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洪敏玲。而洪敏玲对于她而言，曾经是一种感恩感动的存在，同时又曾经是一种如割心割肺般的痛苦的存在。感恩感动是因为洪敏玲拯救过老马的生命，而且对她自己也十分尊重甚至十分敬重。她割心割肺般的痛苦，是因为洪敏玲曾是她的最危险的情敌。现在的问题，是洪敏玲与辛怡很相似，长相相似，气质相似，甚至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有点相似。她心里清楚，马仁轩和洪敏玲彼此都深爱着对方。当然，她也相信，马仁轩决不会因为爱洪敏玲而放弃自己。她相信他做不到。但她又不忍心看着马仁轩为难。她心疼马仁轩胜过心疼她自己。她曾经决定打算过要成全他们两人。可是没想到洪敏玲后来不幸去世了。如今时已过境已迁，这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她似乎早应该放下了，事实上她真的早就放下了。可是，当她看到辛怡时，她的心竟然还有一点慌乱不安。她知道老马肯定早就看出辛怡与洪敏玲长相似了，她甚至怀疑他所以接受上面将他平调到副刊科，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掏良心讲，她能够理解老马，也愿意理解他。首先是辛怡并不是洪敏玲，辛怡从没见过洪敏玲，当然不会知道自己与洪敏玲相似不相似什么的，无论老马或她如何看辛怡想辛怡，辛怡都是无辜的。其次，她对洪敏玲尚且心怀感恩，又怎么可能对辛怡心存戒蒂呢？她所以悲伤，只是因为看出来了老马的虚弱与虚伪，心里有想法却不敢说，甚至不敢承认。
还是莫翠英先打破了不是冷战胜似冷战的僵局。
“轩子，”莫翠英努力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气说，“我看到辛怡姑娘，就想起了洪敏玲，他们两人怎么会哪么像呀！”
“是吗？”老马故作思索状，然后深重地点头说，“噢——，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你一说，我也感觉到还真有点像。”
老马是一个不太会演戏却又总喜欢演戏的人，一演就露马脚。莫翠英则是一个十分敏锐的人。老马在莫翠英面前演戏，等于马脚全都在外面。不过，莫翠英很尊重老马，她一般不会硬性扯下老马的面具，让老马难堪。但是，有时她也很烦他。
“真有你的！”莫翠英摇着头，苦笑一下，紧盯着老马说，“我看啊，你是不是对辛怡姑娘有什么想法吧？”
莫翠英了解老马像是了解她自己一样。她早看出来，老马可能是有点想让辛怡做自己儿媳妇的。但是，莫翠英的这句话，听起来却很像是在怀疑老马自己对辛怡有什么企图似的，竟把老马生生吓了一大跳。
“你说什么呢！”老马忽然生气起来，他停住步，一脸严肃地看着莫翠英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
莫翠英知道老马误解自己了，不由大笑起来。
莫翠英一笑，老马就立刻明白过来了。
“哦，你是不是说，”老马赶快释然说，“我想让辛怡和咱家东方谈朋友吧？”
“其实，”莫翠英沉默一下，若有所思说，“其实，洪敏玲也是一个好女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也很喜欢她吗？她要是活着，我一定会要你纳她为妾的。”
“你说什么呢，”老马说，“什么妻呀妾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发誓，”莫翠英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要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
两人接着就谈让马东方和辛怡谈朋友的事情。原来他们竟然不谋而合，都对辛怡十分喜欢，都希望辛怡能成为他们的儿媳妇。
“你去单位后给东方打电话，让他回家来一下，我和他谈谈吧，”莫翠英说。
“不过，”老马说，“这也只是你我这样想，东方本来和辛怡他们几个都很熟的，也不知他对这事怎么想的。”
“我想东方肯定会同意的，”莫翠英说，“再者说，他只是个当老师的，又没有一官半职，辛怡姑娘配他绰绰有余，他要敢说个不字，看我不抽他才怪呢！”
老马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戛然而止，变出一副忧伤深重的样子。
“你咋了？”莫翠英奇怪地看着老马说。
“没咋。”老马说。
老马是想起父亲拿拐杖打他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