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顶山是晋西名山,座落宁乡县辖区,在绵延数百公里的吕梁山脉系中海拔最高。上顶山不和所有别的名山一样以险峻著称,而是像四平八稳横卧着的一条长约四十公里的巨莽。巨莽的背脊浑圆平坦,像一条披着绿色的长塬,登顶其上,四周茫茫群山,如汹涌起伏的波涛,让人感觉这条巨莽不像在陆地,而是在海洋之中。巨莽的两侧是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带,上下山时,可以听到神秘恐怖的林涛声,可以看到活化石一般的各种奇乔怪灌,机会好一点还可以观赏到栖息于此的珍禽异兽,让人感觉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空。
上顶山下有很多村子。冯家坪是距离上顶山最近的一个村子。冯家坪村里冯姓人居多,但最令冯家坪人骄傲的“大人物”却出在洪姓之中。他的名字叫洪守义。
洪守义在抗日战争时参加革命,到解放战争时,已成长为解放军某部一名团长。解放后,洪守义转入地方,当任宁乡县副县长。
洪守义和妻子生有两个孩子。大孩子是一男孩,解放战争时生的。当时因为行军打仗居无定所,洪守义和妻子还没有来得及给男孩起名字,就把他托付给冯家坪一姓马的村民抚养。洪守义战功卓著,名声很大。国民党军队为了打击洪守义,曾抓捕杀害了洪守义唯一的亲人叔叔。姓马的村民担心自己收养洪守义孩子的事情被走漏,国民党军队会把孩子抓走杀害,就带着孩子离开冯家坪,东躲西藏过日子。
后来,洪守义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洪敏玲。
洪敏玲比她的哥哥幸运,她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
解放后,洪守义曾带着洪敏玲回到冯家坪以及上顶山下的别的村子里打听寻找姓马的村民,一直没有找到。当然更谈不上找到儿子了。
洪守义的忧伤自不待言。
同胞之情是天然的。洪敏玲自从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就开始思念哥哥。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哥哥的思念也在增长。她曾把想像中的哥哥画成画像,贴在自己床头。过一两年之后,想到哥哥应该和自己一样长大了一点,就再画一幅哥哥长大一点的样子。洪敏玲画了很多很多哥哥的画像,那些画像都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生长在她的遥远渺茫的期待中。
因为上顶山是名山,洪敏玲就一直幻想着,哥哥必有一天会来上顶山看看的。因此她要求自己一定要常来上顶山,她甚至坚信自己有一天会与哥哥在上顶山相遇。
洪敏玲师范毕业后,坚持要来暖泉中学当老师,以及后来拿到调往县城的调令仍没有离开暖泉中学,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然而期待能在上顶山下遇见哥哥,从来也都是她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
再后来洪敏玲在上顶山遇难,临终前,留遗嘱要爸爸将自己葬在上顶山下,更是基于她不愿意放弃与哥哥在上顶山相见的梦想。
此为后话。
洪敏长大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
洪敏玲出身于革命家庭,人长得又漂亮,选择男朋友的条件自然也很高。据说她所在的师范学校里竟然没有一个男生能进入过她的法眼。这也使她在同宿舍的几位女生里显得很有些孤独。
在某一个时段里,每到星期天,当室友们都以各种理由分别去找自己男朋友聊天或逛街走了,洪敏玲则是一个人去学校的体育场独自遛达。
洪敏到体育场遛达是有原因的。
洪敏玲曾经在火车上认识一位男生,对那位男生印象很好也很深刻,但两人仅仅只是简单认识而已,下火车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当时好像火车刚刚停下,洪敏玲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往下拿自己的行李箱。行李箱比较重,洪敏玲要拿下来有些困难,就在她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拖出来,两只手差点有些撑不起时,忽然有一双手帮她托住行李箱,并很快帮她把行李箱拿了下来。
“谢谢你,”洪敏玲对男生说。
男生笑笑说:“你太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洪敏玲看一眼男生,心中竟有一种被震憾的感觉。后来综合评估,洪敏玲的被震憾的感觉,并不是因为男生帮了自己,而是因为男生的帅气以及从他眼睛里和举止中透射出的一种儒雅之气。
“听口音你也是永宁市人吧?”洪敏玲又说。
“我是,”男生说,“你应该也是吧?”
男生似乎也从洪敏玲的话语中听出来了她是那里人了。
“我也是,”洪敏玲说。
两人说着话相跟着往外走。
“你是去省城出差?”洪敏玲又说,“还是……”
“我是去上学的,”男生说,“你呢?”
“我也是啊,”洪敏玲说。
两人下了火车,再从出火车站走出来,看看要分手了,洪敏玲忽然说:“可以互留一下地址吗?”
“当然可以,”男生说。
洪敏玲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水笔,自己先在小本的一页上写了自己的姓名和学校地址,撕下来。这时,男生也已经把自己的姓名和学校地址写在了一张小纸上。两人交换了小纸。
洪敏玲看到男生的字迹和他人的一样帅气,不由感叹说:“啊,你叫马仁轩!”
“你叫洪敏玲,”马仁轩说,“我记住了。”
“马仁轩同学,”洪敏玲突发奇想说,“我们学校的体育场很大,也很漂亮,现在时间还早,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洪敏玲所在的师范学校的体育场固然很大,但也还没达到能够吸引人们特意去观赏一番的价值高度。洪敏玲所以冒昧邀请马仁轩,严格说只是有点不想和马仁轩很快分开,希望能和他多相处一会。她真的很期待马仁轩答应自己的邀请。
“以后吧,”马仁轩笑笑说,“我也听说过你们学校的操场很大,哪个星期天没事了,我也许真的会去看看的。”
马仁轩委婉而又很妥当地拒绝了洪敏玲的邀请。
洪敏玲颇感失望,却也毫无办法,只好说:“那你可一定要来啊!”
“会的,”马仁轩说。
然后,两人互相挥手告别。马仁轩先走。洪敏玲站在原地,意犹未尽地望着马仁轩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马仁轩的“会的”,其实和“不会的”也差不了多少,其中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或者毋宁说就是一句客气话,完全没有实质意义,但还是给了洪敏玲一种希望或是遐想。洪敏玲去到学校以后,每个星期天都会一个人去体育场遛达一会。
洪敏玲始终没有在体育场看到马仁轩。
洪敏玲想,马仁轩可能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和愤愤不平。但转念一想,很快就释然了。大家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人家凭什么要把你的话当回事?接着她又自我安慰地想,其实,一个人长得帅气,举止孺雅,字写得好看,完全不代表他就一定是一个值得自己喜欢的人。于是又想,算了!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干吗非要吊死在他一棵树上?
但是,洪敏玲究竟还是有点不肯甘心。终于,某个星期天上午,她毅然登上一辆公交车,来到马仁轩所在的大学。经人指点,她找到新闻系16班男宿楼下,见一位阿姨正在打扫卫生,就上前朝阿姨鞠一躬,说:“阿姨您好,我想找新闻系16班的马仁轩同学,您能告诉我他住在几层几号吗?”
阿姨看看洪敏玲,说:“我记得应该是3层6号房,不过,”阿姨忽然皱起眉头,“不过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有位专家在阶梯教室搞讲座,新闻系的学生们都去听讲座了。”
“噢,这样呀,”洪敏玲不无遗憾地说,“那谢谢您了。”
洪敏玲只好离去,但没走两步忽又转身对阿姨说:“那,请问一下阶梯教室怎么走?”
阿姨用手给洪敏玲指个方向,又告诉了他怎样左拐右拐。
洪敏玲再次谢过阿姨。
洪敏玲很快来到阶梯教室外面,果然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在讲话,就退开到不远的地方找个花台坐下。
这叫磨道里等驴,洪敏玲心里说,我就不信逮不住个你。
还好,洪敏玲只等了不到半小时,阶梯教室里的讲座就结束了。洪敏玲看见教室门刚一打开,学生们就潮水般出来了。
可是,恰在这时,洪敏玲突然又想,自己这样贸然等着要见一位彼此并不熟悉的人,合适吗?大家是互留了对方的姓名地址,但这又算什么呢?万一人家早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万一人家把自己当成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疯女人怎么办?而且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天哪!
洪敏玲飞快站起身,低头避开人流飞也似的逃走了。
幸亏及时清醒过来,洪敏玲这样想。
洪敏玲跑步出了大学校门。
算了,洪敏玲下决心不再为找马仁轩纠结了,还是那句话,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根本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
马仁轩写给洪敏玲的那张小纸,洪敏玲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差不多两个学期的时间,现在,她终于决定要解决掉它了。她掏出自己的钱包,从最里面的一个夹层中把那张比钱都重要百倍的小纸抽出来,看着它狠狠冷笑一声,咬紧嘴唇十分果断地将它撕成很小很小的碎片,然后转身朝着大学校门方向的上空用力抛去。那碎片就在她眼前腾空而起,像一片纷飞的雪花。
“去你的马仁轩!”洪敏玲咬牙切齿地说,“老娘这辈子就是打光棍也不会再想你了!”
洪敏玲下定了决心。
可是,忽然有一天,洪敏玲从室友拿回来的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标题为《孝子》的短篇小说,作者竟然是马仁轩。
天哪!难道是他?
洪敏玲把《孝子》一连读了三遍。
这篇小说,是一位名叫车干的年轻人的故事。车干的父亲生了重病,知道自已去日不多了,就未经车干同意给车干订了一门婚事,车干本不愿意,但不忍让父亲失望,就依父亲的愿望与那个女孩子订婚和结婚了。
洪敏玲的心忽然又乱了。
洪敏玲立刻意识到,自己如果现在去找马仁轩,应该是有理由了,而且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虽然,她并不能确定,这篇小说的作者马仁轩,一定就是自己想要见的马仁轩。就算不是,她去找他的理由也完全可以成立。
人世间,理由这东西虽然不能当吃的喝的,却很重要,做什么事几乎都需要。
洪敏玲堂而皇之地第二次走进马仁轩所在的大学,轻车熟路来到新闻系男生宿舍楼3层6号,自信满满地举手敲了三下门板。
正巧是马仁轩开的门。
马仁轩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禁不住愣一下神,脑海里飞快地检索起来,一边说:“请问,您找……,”他正要说出您找哪位,但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时,检索结果出来了,于是飞快转换成一种很激动的口气说:“天哪!洪敏玲!”
看到马仁轩几乎有点认不出自己了,洪敏玲伤心得差点要掉泪了,还好,马仁轩到底还是认出了她,她的伤心就又立刻转换成了惊喜。
“马仁轩!”洪敏玲不无深意地说,“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哪能呢!”马仁轩用手挠一下脑袋,稍显尴尬地说,“我们宿舍太乱了,你稍等,我换双鞋,到外面聊吧。”
洪敏玲乘机从门口往里面看一下,果然是太乱,简直无处下脚。
马仁轩很快带洪敏玲来到校园的一个亭子里,两人坐在边栏的木凳上。
“洪敏玲,”马仁轩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洪敏玲心里暗想,幸亏自己读了《孝子》,不然马仁轩这样问自己,自己一定会很尴尬的,但现在好了。
“我看到报纸上有一篇小说,”洪敏玲说,“标题是《孝子》,作者是你马仁轩,就想找你聊聊——哎,应该没错吧?作者马仁轩就是你吧?”
“是我,”马仁轩说,“是我闲着没事做瞎划拉的,我寄往报社后,好长时间没消息,以为没戏了,没想到还真给发表出来了。”
洪敏玲悬着心放了下来。
“太好了,”洪敏玲说,“我来找你呢,是想问一下你,小说里的人物应该有原型吧?那个孝子真是满脑子封建思想,他怎么可以答应父亲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呢?”
“唉,”马仁轩苦笑说,“他父亲已病入膏肓,三天不多两天不少的人了,假如那个儿子是你,你又该怎办?”
“父亲病重,作儿子的是应该在很多事情上尽量顺着他一点,这一点也没错,”洪敏玲极其认真地说,“但自己的婚姻一定要自己作主,不能顺着父亲。因为那是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你想想,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咱们这一辈人的想法,”马仁轩说,“咱们的上一辈人不同,因为他们的婚姻就是父母包办的,他们认为一个人的婚姻必须由父母作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认为你不听他们的安排,那你就是不孝。”
“这一点我也知道,”洪敏玲说,“我的意思是做儿子的要和父亲讲道理,要告诉他现在是新社会,父母包办是老黄历了,更重要的是现在国家婚姻法规定,婚姻要自主,不能允许父母包办。”
“可是,”马仁轩说,“他父亲压根就不给他讲道理的机会。”
“这个我也清楚,”洪敏玲说,“小说里,儿子对父亲说,咱先看病,结婚的事往后推推好吗?结果他父亲就拿拐杖要打他——不过我想,就算吃父亲一拐杖,也不能答应和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这是原则问题——仁轩啊,”洪敏玲忽然转了话题,“你能否把那位孝子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介绍给你?”马仁轩有点吃惊地说。
“对,介绍给我,”洪敏玲说。
马仁轩躲开洪敏玲追逼的目光,沉沉地低下头。
“我要见见那位孝子,”洪敏玲说,“我想帮他去说服他的父亲。”
“你不怕他父亲连你也打?”马仁轩摇摇头苦笑一下,紧接着又说,“我开玩笑的。”
“我不怕,”洪敏玲却很认真地说,“要是最终能说服他改变想法,我挨一拐杖也无所谓,真的,我没有在开玩笑。”
洪敏玲的执着认真,让马仁轩眼睛一亮,心中顿生敬佩,他感觉这个女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你,不简单!”马仁轩由衷地给洪敏玲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长叹口气,说,“不过,一切都晚了,人家已经结婚了。”
马仁轩这样说本是想敷衍一下洪敏玲的,不料洪敏玲却不吃他这一套,仍然不依不饶说:“结婚了怎么了?结婚了还可以离婚呀!国家婚姻法不是让大家看的,那是要大家去遵守的,对不对?”
马仁轩何偿不知道有婚姻法,但他想当时如果自己真拿婚姻法抗拒父亲,父亲说不定当即就含恨而去了。人和人很多时候是不相同的。父亲不懂法律,法律也从来就不在父亲的生活范畴。你和他讲法律,他会把你当成是另一个星球的人。
“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简单,”马仁轩沉思一会说,“其实,我个人以为,父母包办婚姻,也不是随意而为的,他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再者,客观地看,也不是一定不好,不能简单地一概否定。”
“天哪!”洪敏玲吃惊地看着马仁轩,“你一个新社会的大学生,怎么可以这样想问题?”
洪敏玲看来是不把马仁轩彻底打爬下不会罢体了。
“算了,”马仁轩不得不妥协说,“咱不讨论这事好不好?”
“那好,”洪敏玲说,“那你把那位孝子的地址给我,我想找他聊聊。”
“其实……,”马仁轩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其实什么?”洪敏玲有点不解地看着马仁轩说,“你难道不同意我去找那位孝子?”
马仁轩原以为洪敏玲只是找自己讨论一下那篇小说,一点也没想到洪敏玲会穷追猛打,居然一定要找故事中的那位所谓孝子,马仁轩心里都有点快要崩溃了。
“其实,”马仁轩终于说,“这只是我瞎编的一个故事而已,你应该知道,小说是可以虚构的。”
“虚构的?”洪敏玲紧盯着马仁轩说。
“是虚构的,”马仁轩肯定说。
“没有原型?”
“没有。”
洪敏玲当然懂得小说是可以没有原型而无中生有地虚构。但单就《孝子》这篇小说,以及她与马仁轩这半天的讨论,她心中更多认为,这篇小说应该肯定是有原型的,只是可能虚构的地方太多,原型的痕迹太少,所以,马仁轩不好让自己拿小说去与原型做对接。当然,对洪敏玲而言,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她所以熬有介事地和马仁轩讨论《孝子》,甚至还提出要去找《孝子》中的所谓原型,还表现得那么的认真,只是想把自己的借口搞得更接近堂而皇之一点。别让马仁轩看出来自己是蓄意来见他的,谈小说只是借口。
“噢,这样啊!”洪敏玲故作遗憾地说。
《孝子》中的孝子的名字叫车干,车干两个字合并起来正好是一个轩字。车干当然就是马仁轩自己,但他不想告诉洪敏玲这些。他所以不告诉洪敏玲,当然不是对洪敏玲有什么特别想法,更没想要刻意去欺骗她。但在客观上他是欺骗了洪敏玲。这也给洪敏玲带去巨大的麻烦。也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