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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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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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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思绪》连载

第五章

老马调到副刊科之前,我们与老马一点都不熟。我们只知道老马是大家共同的好朋友马东方的父亲。基于这一层关系,每当开会或者是参加某集体活动偶尔私下遇见老马时,我们一般都很亲切地称他马叔。

老马对我们的感觉也特别好。首先是我们称他马叔让他心里很暖和甚至很感动。因为原则上我们和他只是同事关系,我们应该称他马科长或老马,但我们却称他马叔。这就表明我们与他的关系因为中间有个马东方,事实上已经超越了同事关系,具有了一种近似于亲情的性质。于是请想想吧,在自己的单位里突然冒出来几个像是自己的孩子的年轻人,那是一种何其幸运的事情!其次,老马事实上很早就开始注意辛怡了,他发现辛怡与早年间深刻地烙印在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姑娘不仅长相酷似,气质酷似,甚至说话的样子都差不多。而辛怡恰好又与刘正君和李安桥一并都是马东方的好朋友。这真是太巧了,也太好了。

人与人的亲近都是互相的。我们对老马的仅仅是一种对待长辈的礼节性的尊重,收获的却是老马具有父爱意味的关心的眼神,当然也很暖和甚至很感动。我们除了要求自己更加深切地尊重甚至爱戴这位好朋友马东方的父亲,没有别的选择。

那时,副刊科的科长暂由吴副总编代理。按报社一般惯例,来报社工作有年的刘正君应该是副刊科下一任科长的必然人选,但我们我们与吴副总编的关系一直不睦。我们除了不敢指望吴副总编会推荐刘正君接替他当上科长,我们甚至怀疑即使是社里其他领导推荐刘正君,吴副总编也会想方设法从中拦截。

果然,老马被调来副刊科接替了吴副总编。刘正君彻底没戏了。

我们都知道一定会从别的什么地方调来一位科长的,但一点也没想到调来的科长竟然是我们称之为马叔的老马。

老马此前一直是政经科的科长。

政经科主管的是报纸的头版,副刊科主管的是文艺副刊,虽然都是科级,但重要性大不相同。政经科的科长一般都会升任副社长或副总编,再或者被调到别的县级单位去当一把手。而副刊科的科长则基本没有这种可能。老马在政经科当科长好多年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老马会和他的前任们一样,升任副社长或副总编,再或者被调到哪个县级单位去当一把手。不料却被平调到副刊科了。平调有不同性质的平调。比如副刊科的科长平调到政经科当科长,出路好,有前途,不是升职,胜似升职。而政经科的科长平调到副刊科当科长,则等着退休就可以了,不是降职,却比降职更让被平调者难堪或很不开心。

一次报社的全体会议上,宣传部的周副部长代表宣传部专程赶来宣布了对老马的调动决定。

宣布一个人升职是一项很快意的工作,很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完美。而宣布一个人降职或者含有被贬意义的平调,则是一项很不好做的工作。没有一定的政治经验和语言技巧,很容易引起被宣布人的不快甚至是反感,弄不好还会让宣布人自己下不来台,把场面搞僵。老马的这一次平调,与其说是平调,毋宁说就是很明白地告诉老马,你的政治生命也就这样了,熬熬时间退休算了。于是,这一趟针对老马的宣布任务,对周副部长的考验不小。尽管据说周副部长在私下里曾经给老马透过风,应该是做过一定铺垫的。

吴社长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说:“下面,请周副部长作指示。”

吴社长把麦克风推到周副部长面前。

周副部长清清嗓子开始讲话。

“同志们啊,”周副部长说,“总体而言,《永宁日报》的工作,市委市政府还是很满意的。昨天,我看到头版的一篇文章,标题是什么来着?”

吴社长接话说:“《农村工作要务实》。”

“对,就是这篇,”周副部长先从《农村工作要务实》讲开去,然后扯到政经科,再扯到科长老马,结结实实把老马表扬了一顿。还扯出一件早被人们淡忘的事情。“大家可能只以为老马同志新闻稿子写的好,”周副部长说,“其实,老马更是一位多面手,尤其在文学评论方面,也相当有造诣,我就曾经拜读老马的好多篇文学评论,其中有一篇……”

听话听音,周副部长如此表扬老马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人们心里就都在打鼓:看来近日里关于老马将被调到副刊科当科长的传闻,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果然,周副部长的三段论的结论部分,就是宣传部关于老马工作调动的决定。

那天老马坐在会场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人们看老马虽然黑着脸,却强硬地装作一付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们猜想十之八九应该是有领导早已跟老马谈过了,并且已获得了他至少是口头上的同意。老马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事实与人们的猜想完全一样。

周副部长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个调动决定的英明,宣读完了,还刻意地点老马的名说:“老马同志,你来讲两句好吗?”

很显然,周副部长的这一招差不多就是画蛇添脚。话一出口,甚至连他自己都后悔死了,恨不能搧自己两个耳光。这种事情很像是我明明是逼你做什么事,我却还要你自己说你很愿意去做。也太有点“欺人过甚”了。

通常情况下,领导人在台上点名要台下某人回答问题时,台下的某人应该站起身说话,以示对领导人的尊重。但在这时,老马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要站起的意思。他的脸色很凝重,甚至有些铁青。

“我没什么好讲的,”老马貌似很淡然地说,“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老马的话字面上冠冕堂皇,但语音的音质和音色都很怪异,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唱歌,每一个音符都不在调里。

在报社老老少少的人们的印象中,老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生活的舞台上,每一个人都需要演戏。老马显然是在演戏。但他的演技太差了。听其言是同意,闻其声却是不满,甚至还含有反抗的意思在里面。不是露不露马脚的问题,而是所有的马脚都在外面。他简直不是演戏,而是一种最经典的欲盖弥彰。

此情此景,作为老马儿子马东方的好朋友,我们的内心不仅是一种别扭,更有一种锥心之痛。我们甚至都有一种羞耻感。我们都有点不忍拿眼睛去看老马。虽然这种事罪不在我们,但我们自己都因为无法帮到老马或替老分担一点什么而感到很愧对我们的好朋友马东方。

不知道是不满意老马态度,还是感觉老马的戏路有问题需要继续补演,周副部长又略带有调侃意味地说:“老马同志,你怎么只讲一句呀?太少些了吧?”

兔子逼急也会咬人。老马好像终于是忍不住了,就用更加变调的嗓门一语双关地大声回敬说:“我讲一句,就够给你面子了,副部长同志!”

老马好像是决意不想再和周副部长继续周旋演戏了。

老马的这句话把会场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刷地一下立刻都把目光都投向老马。整个会场立时生出来一种怪异的紧张,一种让人窒息的微妙,仿佛一场暴风雨将一触即发。

这下轮到周副部长难堪了。

人们总看到猫类打架时有落井下石的情形,很惨忍,很恐怖,毫无怜悯之心。其实,人类有时也有类似的情形。如果说,就在这一刻,台下人们的心里倘有很多种滋味,那其中至少有一种是淋漓的快意。

但是,大家还是对周副部长了解不够,或者还是都有点低估了他。周副部长面对危机时的冷静以及他游刃有余的挥洒,至少让不少人在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都不免会对他肃然起敬,又毛骨耸然。

“太对子,”周副部长大笑说,“话不在多,而在于精采,你们别看老马只讲了一句话,那可是言简意赅,内涵极其丰富也极其深刻。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应该像老马这样,甘做一颗革命的多功用的锣丝钉,拧到那里就在那里发挥作用。”

生活中的戏有一些可以演砸,有一些则是绝不允许演砸的。不允许演砸的戏偶尔遭遇演砸的险情时,演员们都要因时因势化腐朽为神奇,或者互相递送一把梯子,让大家都可以下得来台。很显然,老马和周副部长合演的戏也属于绝不允许演砸的一类。于是就算你老马天胆刻意想演砸,别人也会适时把梯子支你的脚下,让你不想踩着梯子下台也不行。

于是,老马这颗锣丝钉就拧到副刊科这个机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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