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文猛一抬头,已是泽西教院的大门,又雄伟又新奇。他妈的到底是大学大门,整整比中学的大了一号。他要用很庄严的心态与步态完成这个人生阶梯的跨越仪式,尽管肩上扛着笨重的行李卷,但他还是挺了一下腰杆,对着大门庄严站定,一步、两步、三步……
门那边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高楼、凉亭、草坪、时髦的男女……啊!大约几秒钟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命运的跨越,他觉得像从深水中探出脑袋,像从崎岖的山路攀上山巅。生命质量实在是到了非提升不可的时候了,可以说已经到了抢救性的阶段了,而且,付诸实施的条件也完全具备了。他和老婆的工资都分别涨到1000多元,尽管买了房子,尽管还进行了中低档的装修,尽管供孩子上学,尽管不断地买鸡肉鱼肉香蕉苦瓜什么的,但周尚文照样有条件在地球表皮上潇洒走一回的。去他妈的,开始享受人生,开始放手消费……可是,问题是当着含辛茹苦的老婆,当着渐渐懂事的孩子,当着单位领导同事,人咋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下说变就变呢?那还不和留了半辈子的小平头突然变成披肩发或者马尾辫一样招人扎眼唾弃吗?
周尚文只得把对生活质量改变的欲望,像一桩远大理想一样深藏胸间,等待着有朝一日隆重实现。
接到泽西教院的通知,他虽然在妻子和同事们面前表现得极其无所谓,但心里却默默地盼着跳出苦海的这一天。是的,逃出家庭,摆脱单位,幸福就在眼前,快活就在脚下,人生苦短,时不我待,还不潇洒又待何时?连古人都知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可是久盼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怎么连10多块钱的出租车都徘徊犹豫了10多分钟,最终还是选择了肩扛铺盖卷丑态百出地不管他人说什么,只管走自己的路呢?
宿舍楼门口,车展一样簇拥着一片小车:宝马、皇冠、本田、帕桑应有尽有,最寒酸的也是出租普桑。同样是泽西教院的学员,可从小车里轩昂走出的家伙与被压在行李卷底下劳苦人民之间,其反差是多么的大啊!
周尚文的宿舍是3楼18号,4支双层床,倚墙而立。周尚文进来时下铺已被占满。他想,上铺就上铺,除了上下不方便别无更多害处。
展开被褥,喘息稍定,周尚文便把微笑撒向宿舍里同样在微笑的陌生同学。他还虔诚地给每位同学打去一支云烟,他自己也点燃一支,一边尽享着释重以后的痛快,一边搜索枯肠地苦思着惊座的话茬儿:“嘿,咱这人就这命,念大学末班车,住宿舍还是末班车。”
周尚文的开场白没有收到预想效果。根本让周尚文看不上的老家伙,却一个比一个牛,一个比一个张狂,脸上都挂着先来者的优越,先知者的傲慢。他们南腔北调地说着他不懂的话题,他们说到教院领导方面的许多内部信息,他们还知道许多任课老师的来龙去脉,他们相互关照的视线里压根儿没他这个人。周尚文完全被排除在人际的边缘,只配锅着腰灰眉鼠眼地做肉墩。
不过,紧接着就来了一个激活肉墩的人,那人同样扛着行李卷,同样的灰眉鼠眼,同样的没人看他,和他说话。那人在早有人给他占好的下铺床位悄悄地展开行李,悄悄地坐在铺位上,一脸愁苦,满眼悲凉,腰罗锅着,脑袋耷拉在胸前。看着新产生的后来者如此窝囊,周尚文好像找回一点儿自信心,就居高临下说:“嘿,想什么呢,管它呢,先好活两年再说……”
周尚文这句只说给窝囊人的话,却产生了惊座效果。
对面下铺的薄嘴唇像抓住预审对象的破绽似的追问:“好活?说具体点。”
挨薄嘴唇的大鼻头也推波助澜:“说嘛,说嘛,说说你的好活观。”
周尚文刚刚刷新的红脸又一次红到耳根:“我,我是瞎说呢,瞎说……”
薄嘴唇一脸鄙夷:“瞧瞧,瞧瞧,自己说了的话,不敢承认,要放就放个响屁!”
大鼻头两眼不屑:“不说,不说就是不可告人,就是口是心非,非赌即嫖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屋子里混笑成一片。
周尚文觉得自己的体面被一层层地剥光了,形象也在一截截地矮了下去,眼看就成了人人敢捏的软柿子了。谁知那个大鼻头又揪住更敏感的话题:“你……多大了?”
一股热浪从脖颈火辣辣地刷上脸庞:“我……我……我比你们大啊。”
“到底多大啊?”大鼻头紧追不舍。
“老了啊……”周尚文觉得自己的年龄像身上的一块秃疮,像隐瞒的一桩罪恶。他望着一片追问答案的眼睛,坚守着心中那一点隐私不被侵犯。脑海里空荡荡的一片,汗淌个不住,他就擦个不住,但刚买的崭新毛巾抹不去一脸窘迫,如此龌龊的第一印象就这样在新环境里定格了。
不论怎样的感受,周尚文还是很珍惜地过着新环境里的一分一秒,他很用心地呼吸和吸收着全新生活里的空气和信息。他转遍了宿舍楼的所有楼层,转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落,看了教学楼、图书楼,看了校委办公楼,在刺槐林间石子甬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走到夕阳晚照霞光满天,才回到宿舍。
夜晚,宿舍里灯光柔和,同学关系也渐渐融洽。大家相互递着香烟,相互探究着各自关心的问题。
周尚文的底细被大家探询去了许多,周尚文也接收到其他人不少资料。学员们先就关注上一个离婚不久的家伙,叫戴五狗,有说是老婆离他而去的,也有说是他家有的是钱,想换个新老婆玩玩就可以换掉的。打饭时就有班里同学指点着那家伙窃语,说他来教院的第一目的就是要找个窈窕水灵而且睿智的女人做老婆。现如今有了钱,那还不等于阿Q实现了革命的目的,要谁就是谁吗?
宿舍里那个薄嘴唇的家伙叫金浩瀚,十分艳羡戴五狗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一个老婆卸载掉。从他反反复复的叹气与絮叨中,就知道他生活在老婆压迫的水深火热之中。他老婆不仅是同行,而且是某中学校长,据说非常厉害,可以把一所学校教职员工管得死气沉沉,管自己的男人更是小菜一碟。金浩瀚也发誓想在这两年里过几天解放区的日子,可他苦不堪言地向大鼻头史大可透露,他连一分钱也和老婆多报销不了。他还仰面朝天地冲着顶棚叹息,不知哪一天他就要自杀掉,好让狗日的母夜叉老婆后悔莫及气得死去活来。
金浩瀚见史大可一谈到婚姻问题就微笑,就在他当胸戳一拳头武断道,你他妈一天24小时都笑嘻嘻的,一定是娶了好老婆。史大可就谦虚说,好女人全被干部子弟和地痞流氓抢占光了,哪里能轮得到教员娶好老婆呢?金浩瀚就又追问,那你老婆也很一般了?史大可微笑着点了头说,很一般。金浩瀚这才舒舒服服地吁了一口气。
金浩瀚和史大可虽然处境各异,可追求的目标却惊人地一致,从陌生到熟悉,心与心越贴越近,话题也越说越深入。
“嘿,我们过来时走的西关街,全他妈的是歌厅。”
“是的是的,一家挨着一家。”
“嚯呀,听听那音乐。”
“就是,那音乐,真是的……”
“真是什么?”
“真是感染人。”
“音乐没人感染人啊!”
“那也得是美人才能感染人,给你个丑八怪叫你感染感染。”
“唉,这社会啊……”
“真是的,这社会……”
“这社会咋么?啊,这社会咋么?”金浩瀚步步紧逼拷问史大可。
“这社会……这社会……”史大可揣摩不透金浩瀚想要什么答案。
“这社会,好!”金浩瀚慷慨激昂,近乎呼口号。
“就是好,是的,就是好的。”史大可频频点头。
“你是说……社会有了歌厅就好?”杂毛韩向东从上铺探下头来挑衅。
“当然不仅是有歌厅,你的意思呢,有了歌厅社会就不好了?”金浩瀚歪出身子,向盘踞于他头顶的杂毛反问。
“这是中国啊。”
“中国咋么?中国哪个朝代没有妓女,你说这不文明吧?可我们又说五千年文明古国。”金浩瀚看来还不算浅薄。
“极左年代倒是没有小姐,可那时候经济文化啥都萧条,应了那句话了,繁荣必然娼盛!”史大可好像也还并不是白痴。
“谬论!”韩向东继续挑衅。
“马克思还说,妓女是一夫一妻制的必然补充,谁不敢承认这,只能说明你不是一个马列主义者,是伪君子,假正经!”金浩瀚义愤填膺。
“伪君子,假正经!”史大可旗帜鲜明。
忽然,史大可对面上铺的王天翔跃身而起,粗壮的食指直指住金浩瀚额头:“你你你的良知,你的道德哪里去了?”
“噢,哪里冒出个封建卫道士!”金浩瀚不屑地瞥一眼王天翔。
“我就是道德卫士,谢谢你的夸奖。”
“现如今,有几个你这样的人?”
“什么时候也是好人多!”
“哼,好人多?鲁迅早说了,社会是为庸人设计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好好看看鲁迅。”
“《纪念刘和珍君》我教课的次数比你多得多!”
“那你更该知道带领人类前行的只是少数人,其余的都是庸人。”
“你是带领人类前行的人?”
“起码是与时俱进的人,率先觉醒的人!”
“宁做庸人不做坏人!”
“你说谁是坏人?”
“卑鄙下流就是坏人!”
“道貌岸然才是坏人呢!”
……
争论继续着。
周尚文听着听着也想插话,也想慷慨激昂旗帜鲜明。但这时的韩向东和王天翔,显然把他归类在同一战壕里,说每一句话都要用眼光和他沟通,想博得他道义上的支持。他也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温暖。彷徨到最后,周尚文还是把奔涌到嘴边的话语强压下去了。
这时候进来了308号最后一个成员,一个标标准准的长发帅哥。
帅哥像首长接见群众一样逐个把大家的手握一遍,辉煌的烟盒里“啪”“啪”磕出一支支烟卷,像机枪子弹一样扫出一排子。他说他就是市里的,他并不住宿舍,他只是来占个床位,并来认一认新同学。
帅哥已是如此养眼,他后面的角色更让老家伙们瞠目。随着帅哥带来的视觉冲击的当儿,门口飘然闪出一位绝色丽人。
哇,舍友们全惊呆了,连卫道士王天翔也傻张开嘴巴。
什么也不用说,绝对的大美女就是了,那飘飘金发,那娇媚的脸型,那修长的腰腿……啊,啊,舍友们只觉满屋灵气涌动,阵阵暗香浮动。
那姑娘轻轻坐在金浩瀚床沿,向每一个老家伙投去微笑。
“你是……”金浩瀚两眼红突突地盯住那姑娘,“你是几中的?”
“我吗?我不是教书的。” 美眉答话好像有点难为。
“那么你是……”金浩瀚继续追问。
“我现在还待业。”
“待业?”老家伙们都睁大眼睛。
帅哥说:“大美女门若娜要待业,那我们大家就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门若娜?名字和人一样的美丽。
金浩瀚急着问:“那么你……”
“大家猜啊,”帅哥像主持人一样,调动着谈话气氛,“谁要把大美女职业猜准了,我请诸位喝酒。”
舍友们都来了兴趣,一个个凝眉敛额,跃跃欲试。有猜演员的、有猜模特的,有猜歌星、舞星的……
门若娜抿嘴微笑,不置可否。帅哥看看手表说:“好了,时间不早了,哥们关心的答案,姑且作为一个悬念,你们休息,明天见。”
美女帅哥翩然离去,舍友们一片赞叹:
“这叫天生丽质!”
“这叫倾国倾城!”
“班花,班花,绝对是班花!”
“什么班花,绝对是校花。”
舍友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像除夕夜似的欢度着二度学生生活的第一个夜晚,王天翔虽然对所有人都表示不满,但他那点不和谐音早湮没在大家的吵吵声与笑声里了,连那个窝囊人也在昏暗的灯影里绽出一丝笑意。金浩瀚朝天伸着懒腰大叫:“能和如此美人同窗共度两年,也不枉为人一世啊!”
史大可惊叫:“什么什么,你要和大美人同床共度啊?”
又一阵久久的爆笑……
“睡吧,12点了!”声音好像从阴暗的地下渗出,音量不高,但阴沉沉的,很有行政杀伤力。舍友们这才注意到窝囊人对面床铺上那个仪态威严的人士。那人脸型刚好平板得盛气凌人,眼珠正好眯缝得目空一切。韩向东和周尚文嘀咕,这人一定当过校长或者什么一把手的,要不咋么能修炼到如此领导功架?咋么能对如此新鲜语言环境无动于衷视所有人如无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