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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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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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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反应堆》连载

第三章

为了在开学典礼大会上给全校师生留下很好的形象,班长冯格根据老班焦克的意见,牺牲了几个自由活动时间,专门对2001届中文一班进行了队列训练。正步走虽没练成,可齐步走走得满像回事。

开学典礼那天,秋阳高照,会场布置得热烈而隆重。彩色的大幅标语,从楼顶直挂下来,巨型气球带着更长的标语在蓝天下面飘荡,用中学生写作文的一句话说,叫做美丽的校园披上了节日的盛装。焦克老师也穿上了节日盛装,乳黄西装,大红领带,头发也像是专门处理过的。焦老师来到自己队伍面前,见阵容如此整齐,得意与自豪的容光便浮动在亮亮的额头。

冯格眉目严峻,嗓门高亢,口令喊得执拗而有杀伤力,句句都有撼天震地的效果。2001届中文一班在冯格“一、二、一”的叫喊声里,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大会会场,的的确确抖擞出了班级威风,走出了中文系整齐划一的国粹精神。

开学典礼议程和所有的会议一样,鸣炮奏乐以后就是领导们轮着讲话。全体同学也和参加所有的会议一样,只关注着谁是校长,谁是书记,谁是主任,压根儿没打算听取讲话内容。

校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吸收不进耳朵里,对校长背景的窃窃私语,倒是十分吸引大家注意力。从同学们的耳语中,周尚文知道了校长姓周,原来是在一所中学教书,两年内连升三级,升到泽西教院校长这样的级别,已属于硬邦邦副厅级了。至于一位普通教师,一下子直奔到副厅,到底是省委组织部有他同学,还是他女儿大学毕业后嫁给一位高干孙子,那就只能停留在无休止的揣测层面了。

周尚文探长脖子,支棱起耳朵,像饥人扑在面包上一样,接收着宝贵的资料信息……

突然,周尚文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双久违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招人,那样的让你未曾看到就感受到它的电波作用。其实,那双眼睛并不够水灵,不够顾盼多情,甚至还有些呆呆的,哀伤的。但它就是那样的从第一次接触就直穿心扉,深深嵌入周尚文的灵魂深处。

周尚文心里好一阵激动……啊,是她,是她,的的确确是她啊!周尚文眼睛一亮,心里顿时荡起一股激动的热波。

他向那边点点头,那边也向他点了点头。

那边眼睛的主人是周尚文师范时的同学,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就是情人。他们一起湖边漫步过,一起月夜约会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只差一步就可以同床共枕鸳鸯交合了,但他们那时实在是太纯洁太简单了,直到毕业离校也没有跨出那突破性的一步。周尚文后来才醒悟,也许当时要能像那些厚颜无耻的同学那样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爱”的话,那她也许就会晋升为他的老婆了。只可惜当时就是太幼稚了,以为谈恋爱就是用语言来谈,用口头的语言,用书面的语言,情书写了厚厚的一叠,至今还在老婆不知道的地方密藏着。直到快毕业了,这根男女间的纽带,还是仅仅停留在人类交流思想的武器的维系上。直到后来有了现在的老婆,周尚文才从切身感受中得出结论:在恋爱的旅途上,爱的语言表述只会让你深陷在甜蜜的泥坑里而停滞不前,甚至会使爱的新奇感觉也在重复的磨损中过早地陈旧褪色。有一句很粗俗但是很哲理的话道出了其中缘由:女人们都是母狗心,谁日她就跟谁亲。可当时还固执地以为,一旦做了那事自己就在对方心目中破坏了形象,不仅不能使异性朋友生米煮成熟饭,甚至还会因此而功亏一篑呢!

啊,她咋么还是那么好看吆?最最使周尚文不能容忍的是她居然会比当时还好看——眉毛比那时黑了细了,眼睛也比那时亮了,嘴唇也鲜嫩了,还有那长长的波浪发,还染了栗色……啊!乘那边哀怨地把眼光瞥向一边的瞬间,周尚文迅速地研读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是的,她切切实实更好看了……周尚文的心跳越发加快了。

说实在话,这并不是周尚文所希望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张定格在他记忆里的容颜,也在随着对这段追忆的久远而逐日逐月逐年地褪色老化。是啊,公平的岁月烙在谁脸上的印痕都应该是一样的呀?周尚文的脸庞明显地带了中年人的特征,比自己年轻的老婆也在生了孩子后的一两年间就激流勇退地失去了青春的水灵,皮肤渐呈焦黄,眼边出现了褶皱了。而那边的她与周尚文是同龄人,也就是说她也应该在异地肩并肩地同时走向衰老,同时失去青春丽色的啊!每每想起她时,周尚文总是绞尽脑汁地推测她如何的老相,如何的花残柳败。想像力实在有限的时候,就比照着老婆的面色,把蔫黄的皮肤向记忆里那娇美的容颜强行覆盖上去,硬性地将岁月痕迹叠加在她的脸上,总之是不把她设想成一个黄脸婆是誓不罢休的。这样的艺术处理非常凑效,蔫皮皱脸的旧时女友就在这段渐渐尘封的回忆中最终淡出。

可是为什么,她咋么就没老了呢?她凭什么还那么年轻呢?她是在岁月以外的哪个仙境里寄存着,还是在那个生活的冰箱里冷冻保鲜着呢?

就在周尚文开始向那边挪腾脚步,准备将中断多年的情缘尝试对接的当儿,会场出现了一些异样。一片嗡嗡的声音从人群中骚动起来。周尚文迷瞪间,周围已是一片嚷嚷声:

“这他妈简直是监规,这哪是学生管理条例?”

“中学校长当了大学领导,肯定就是这一套,不说比蔡元培了,简直就是他妈的杨荫榆。”

戴五狗挥着拳头叫喊:“退学,退学退学!”

金浩瀚也在左右转着脑袋吆喝:“这是在摧残个性,压制自由嘛!”

石江南更是怒不可遏:“不,这是在摧残中国教育,扼杀民族创造性!”

戴五狗愣头愣脑地吆喝:“我操,要知道不让搞恋爱,狗才来这破教育学院哪!”

后面女生们也大呼小叫起来:“怎么这样啊,头发长短,裤子宽窄,鞋跟高低都管啊,什么年代了啊!”

史大可大叫:“普通大学都不限制考生年龄,都不禁止大学生谈恋爱,一个破成人培训院校咋么尽搞这些臭规定哪?”

石江南义正词严冲着主席台质问:“除了礼拜天就不许出大门?那我们走读的学生怎么办?”

连老家伙们也跟着嚷嚷:“决不允许请假,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这可能吗?”

后面还有人叫喊:“一次违规也劝退,三次旷课也劝退,学分不达标也劝退,这订得实际吗?可行吗?”

戴五狗继续高呼:“将恋爱进行到底!”

……

周尚文刚从王天翔手中接过《泽西教院学生管理条例(草案)》,刚刚看了个开头。就见会场东边上一届老大哥坐的地方,一片纸屑冲天而起,飘飘荡荡,纷纷扬扬就像风卷着漫天飞雪一样向整个会场滚滚席卷过来,开始是一小股一小股地荡起,再后来就交织混和在一起,恰好又有西风吹过,那翩翩飞舞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就乘着风儿,回旋着飞向四面八方,飞向遥远空旷的天际。

周尚文傻眼了,这,这,这是……

王天翔,韩向东都露出过来人的警觉,都将恐惧的眼睛瞪向天空,好像那飞落的纸片跌落下来就会砸伤他们的脑袋。

出事了,周尚文即刻也警觉起来,老家伙们其它感觉器官的功能都在退化,唯独躲避是非的本能却随着岁月的堆积越发敏锐。周尚文马上收回眼光,抿住肩膀,把正在萌动的情绪死死压缩回自私的躯壳里。他坚信,在所有政治风波里自私木然就是最好的保护伞。

紧接着,让几个老家伙担心的事儿果然就出现了。

主席台上坐的领导们,挨个儿地站起来,纷纷聚集到校长周围,好像是开了个紧急碰头会,对突发事件有了应急的措施。

最后几句话是冯处长对着麦克风叫喊的,那声音沙哑果决,带着哆嗦的喘息,带着金属的嘶鸣,带着坚硬的官腔:“这是泽西教院自建校以来最不能容忍的事件,这是政治事件,是极少数人策动的阴谋,是反对学校改革措施的骚乱,是对新一届校委的反抗,我们也不是清朝政府,我们还没有软弱到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了的境地,谁先带的头,我们一定要查出,一定要一查到底……各系系主任,各班班主任、班长、党小组长、团支书留下,其余学员回各班教室 ,听候命令,散会!”

大家探头探脑地过了几天,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人被抓或者被开除。

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同学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到窗口排队打饭,却一窝蜂向一个地方涌去,周尚文也张惶了眼睛跟着人流,挤入人堆,伸长了脖颈,眼光穿过一片脑袋的间隙……就觉脑袋里“隆”的一声,全身肌肉就顿时收紧。

按说,周尚文上小学时,也曾是根红苗壮的红小兵,不应该恐惧白纸黑字打红圈的大字报的,甚至可以说这种白纸黑字是当时贫下中农子弟们发泄愤慨的有力武器,要说这东西叫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走资派胆战心惊,那倒是事实。可是不知咋么搞的,当周尚文第一次看到这种写满张牙舞爪黑字的白色纸张的时候,心里就顿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幼小的身子立在那满墙的大字报面前,突然觉得这世界一下子失去了人间温暖,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天变成了灰色的石板,人都变成了无情的恶魔。那一张张白色纸张明明在弥漫着一种吊丧的死人气氛,那张牙舞爪的字迹把天地间涂抹得一片黑暗……

那白纸黑字的东西,后来不单单是贴在墙上,有时用浆糊贴在挨斗人的腹部,用钉书针钉在受批者的背部,有时用这种东西做成了高帽,戴在一颗颗诚惶诚恐枯萎麻木的脑袋上……小尚文再也不敢看那场面了,他一听说是斗人,就向红小兵领袖请假,急匆匆跑回家里,可听着街上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他眼前还是飘满白纸黑字的东西,脑门还是要发懵,母亲见他哆哆嗦嗦地窝在炕上,关切地问孩子到底是咋了,他也不好意思说是怎么一回事,这副德行连自己都觉得为贫下中农丢人,人家别的红小兵们都是一听说斗人,就像现在的人听说有歌舞团来了一样的雀跃欢腾,可他怎么就这么窝囊龌龊呢?

现在,他又看见了让他胆战心惊的白纸黑字,那两个醒目的黑字上也用红笔画着张牙舞爪的圆圈。由于强烈的阳光反射,由于周尚文脑门发懵,老半天才看清大红圆圈圈定的那两个字:牌示。

牌示的7个同学,都是上一届的。牌示的内容是,查某某同学因挑动学生闹事,破坏学校规章制度正常颁布实施,所以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开除学籍云云。周尚文勉强看完牌示内容,怏怏走出人堆,走向食堂,排队打了午饭。午饭是猪肉烩菜蒸馍,很香很香的,可周尚文还是觉得一阵阵的恶心,一点食欲都没有。

其他同学也话少了许多,半天冷不丁的一句,也是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好像谁都怕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被校方开除学籍似的。剩下的就是“胡溜胡溜”的吃饭声。气氛好沉闷,好沉闷。

周尚文在上铺一下一下舀着菜汤喝,突然床铺底下爆发出金浩瀚的叫喊:“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

周尚文没敢插话,但这话听起来很有些痛快淋漓。但周尚文还是坚持着没有追随附和,只是将“胡溜胡溜”喝菜汤的声音狠狠地加快了节奏。

但冯格马上就把金浩瀚的嚣张压下去了,他冷冷说:“瞎说什么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谙世事啊,瞎嚷嚷一顿屁事不顶,不是白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吗?”

屋子里又死一般地寂静下来,周尚文喝汤的节奏,也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

但周尚文眼前晃动的黑白世界里,渐渐就叠出了那双迷人的眼睛,他硬是在灰暗的心灵底幕上寻找出一点亮色。这就对了,多想想愉快事儿多好,不仅可以有效遏止不良心理困扰,还可以抵御百病延年益寿哪!要好好品尝生命里的剩余岁月,要好好咀嚼泽西教院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要想方设法把生命里的漏洞打上漂漂亮亮的补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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