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那天,天气冷得人都瑟缩成闰土或者华老栓了。风并不大,属于那种干冷干冷,冬天早就到了,看不到成片的庄稼青黄更迭,枯荣交替,对于季节的变化就迟钝麻木了。可不是嘛,都期末考试了,离过年还有多远哪?
也不知道是身子冷得瑟瑟打颤,还是心在发抖。到了考场一看,揪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考试动员会上,周校长和冯处长轮番强调,说这次考试定要严上加严,要各班打乱编排座位,要把座位距离拉开,一个教室只安排25个座位,要比高考还要严格认真。还说各班最后一名坚决要淘汰掉。既然宣布了,那就要见真,都是来自各学校的教师,大家都知道这事儿操作起来并不太难,可是为什么没有按照所宣布的严格执行呢?难道这次考试也和最开始颁布的《管理条例》一样,虎头蛇尾地摆摆样子吗?刚刚就任热血沸腾的领导,最最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了。身后是得意的春风劲吹,前面是光明的前景诱惑,大脑一发热,宏伟的蓝图,远大的理想,硬邦邦的制度一股脑儿就宣布出来,张贴出来了。结果呢,越是宏伟远大的东西,便越是难以企及,越会使人望而却步。越是过份严厉的条例,越是脱离实际,越没有可操作性。就像陶瓷器皿一样,工艺越是华美绝伦,就越有可能成为最不实用而只供玩赏的摆设。开学时信誓旦旦公布的《管理条例》,最有力度的操作也就是偶尔到各班教室查查人数,到校门口拦截拦截随便出校门的学员。处分几个违规学员,也难以产生杀一儆百的效果。没法操作,作用又不明显,几个处室的执行者们,渐渐也就失去了耐心和信心。连项目繁琐的学分册,都填写得有一格没一格的,难以客观体现学员真实情况,使本该起作用的学分制形同虚设,赫然张贴在各班教室里的《管理条例》也就逊色成了一纸空文。
既然人家该严的不严,那一定就有人家的道理。你想对此探究思考,那上帝可就要发笑了。监考不严,对你们考生又有什么害处呢?
座位没拉开,更没有间隔其它班学生,这样一来,周尚文前面就还是正对着门若娜。考题发下来后,孟甄茜老师就和颜悦色地向全体同学微笑着。按说是微笑用在那里都好,但恰恰就是不能运用于考场上。原班人马各自坐在原座位上,满满当当挤坐在一起,本来就够让人心理舒展了,偏偏孟甄茜老师又像她上课时一样,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这就更让考生们彻彻底底松懈了紧张感,又有一纸“宝典”在握……不,干脆就是“胜券”在握哪!
8门学科,考了8场,学员们考得很轻松,也很满意。门若娜每场都可以把60%的考题做出来,剩下的论述题,有周尚文这样的坚强后盾,源源不绝地给她传递供给高水平答案。
当然了,考试再轻松也没有不考试好,4天考完,同学们松了一口气,门若娜松了一口气。倒是周尚文觉得意犹未尽,助人为乐的情怀还在胸中激溢躁动。
门若娜充满感激地对周尚文说:“谢谢你啊,全凭你周老师呢!”
周尚文激动得连句得体话也说不利索:“啊,没啥,没啥的。”
门若娜将一个精致小盒子双手捧给周尚文:“周老师,也没个什么谢你的,给孩子买了个MP3,请你代我给了孩子。”
周尚文更感动得热泪都快出来了:“不不不,你,你太多心了,太多心了,我……我……能给你帮这点小忙,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我不能收,不能收的……”
门若娜硬把那个精致的包装盒塞在周尚文衣兜里,一边说:“嫌不好哪?”
周尚文也不好意思推开门若娜的手,只得把胳膊扬得高高的嗫嚅:“哪里哪里呀,我,我,你看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抚摸着衣兜里的小盒儿,望着门若娜远去的身影,周尚文怔怔自语:多好的姑娘!人这么美,心灵也这么美啊!
308宿舍里,只有王天翔对如此考试忿忿不平,耷拉着老黄脸絮絮叨叨个没完,说这考的是个什么呀?这怎么区分好学生和差学生啊?宣布得那么神天鬼雾的还怕吓死人呢,到头来呢,反倒稀松邋遢成个这啊?简直糟糕透顶了啊!
周尚文撩起眼皮斜视一眼王天翔:“嗷,老道统你还对此事耿耿于怀哪?”
王天翔鼻孔喷吐着混浊的气息:“什么耿耿于怀,是忿忿不平!”
冯格:“你老王什么思想哪,大家都考好与你有什么不好啊?大家好了班里也好啊,班里好了学校也好了啊,你成心想让泽西教院期末考试成绩在全省大专院校排名倒数第一你就满意了啊?你什么心眼儿呀?”
其实,校方并不像有些人讥讽的那样软弱无能,该软则软,该硬则硬,这才是周旋政策的能耐啊。这也和打仗一样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光知进不知退的指挥官,一定是西楚霸王必败无疑。周校长认真看了全校考试成绩,并和去年期末考试成绩作了全面细致的比较,并根据往一年省里排名的种种数据,类比出了较乐观的业绩,按捺不住的成功感就洋溢在白胖胖的脸上了,一边把厚墩墩的手掌在成绩单上拍得“咚咚”响,一边谦虚道:“长幅还不算大,还没有达到我预想的目标,只能说是初见成效罢了……”
冯处长插话:“就这样的成绩,在泽西教院也是前所未有,前所未有哪!”
周校长还是强压着乐观情绪说:“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工作要前进,纪律是保证,有了铁的纪律,就一定会有大胜利的。但毕竟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这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说明什么呢?”
冯处长搜索枯肠想了一顿说:“说明,说明我们执行者的力度还是没达到要求,否则……”
“这就对了嘛,我们的规章制度,你们确实没有按我的要求执行好,这成绩就是硬邦邦的证明,什么也不用说,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啊!但毕竟是初见成效了,说明同志们还是努力了,努力了就要嘉奖,赏罚一定要严明。唉,对了,各班考试成绩末位学员,处理了没有?”
这正是冯处长要向校长汇报的事情。冯处长谦虚地弓着腰,把手中的名单小心翼翼递给周校长。
周校长接了名单,晃了一眼,说:“我要的不是名单,我要的是处理结果,向学生宣布了没有?”
“下午就宣布,各班最后一名学生的情况,可能都知道了,从昨天就有人一直打电话,写字条了,你说这……”
周校长倏然站起,双眉倒竖,声如洪钟一样训导:“这绝没有一丁点余地,绝没有的,你坚决不客气地告诉这些人,让他们趁早死了心,在我周国诚管辖的地盘上,决不容许有一丁点腐败的侵蚀!决不容许!”
冯处长刚要“诺诺”地转身走,周校长又把他叫住:“处理一定要利索果断,决不能给任何人开绿灯,但要做好淘汰学生的思想工作。懂了吗?”
中文一班淘汰的学员,一开始嚷嚷的是曾丽菲,曾丽菲白白气了一顿肚子,眼睛都哭肿了,粉嘟嘟的小脸都瘦得变形了,忽然又传言是李晶晶了。李晶晶急得失魂落魄,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跑上跑下的好多天,等到冯处长来班里宣布时,被淘汰的末位学员却又成了戴五狗。
冯处长把责令离校的通知留给班主任焦老师,就仓惶地走了。走的时候眼光背着全体学生,不敢看大家一眼,一副办了亏心事的灰眉鼠眼。焦老师捏着那张责令通知,低垂的脑袋沉沉地摇了摇,老大一会才缓缓抬起来。同学们看见他眼眶里噙着泪。教室里静塌塌的一片死寂,焦老师还是不说话,望着焦老师含泪的眼,许多同学也眼皮一闪一闪地挂下亮晶晶的泪花儿。
倒是戴五狗先说话了,他还是像平时一样,话音愣悻悻的:“焦老师,我知道是我,不就是嫌我老爸捐款捐的少嘛!”
焦克吃了一惊,但他却没制止戴五狗乱说。
戴五狗又愣声问:“是不是现在就得走?”
焦老师摇摇头,很快地瞥了戴五狗一眼,还是没说话,只是吁了一口气。
戴五狗缓缓站起,开始收拾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藏匿好的大书包,一下子拿出,把一大堆书本,一本一本地装在里面。装完后拉住拉锁,朝全体同学环视一圈,两手抱成作揖状,说声:“再见了,哥们!”就背起书包,准备正式离去。他先把身子扭向侧面,两手扶住前后排课桌,像病腿患者锻炼功能似的,全靠两臂支撑着,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突然,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戴五狗低头看时,拽他的正是他后排的门若娜。
门若娜怜悯地望着戴五狗,长长的睫毛上泪珠闪闪的,低声说:“小戴,急什么呀,你先等等看嘛!”
戴五狗站住了。
门若娜声音又高了一点:“小戴,你不要走啊!”
教室里突然爆出全体同学的喊声:
“小戴,你不要走啊!”
“五狗,你不要急着走嘛!”
铁骨铮铮而又愣不悻悻的戴五狗,突然一下子哭了,动作僵着,表情僵着,只有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
戴五狗泣不成声说:“谢谢大家,同学们,大家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但是……再见了!”
石江南倏然站起来,使劲把他按得坐下,训斥道:“没出息,稳稳当当坐你的!”
戴五狗擦着泪说:“这能留得住吗,谁能扛得过学校?”
石江南大声疾呼:“我们找学校问问,和他们要相关政策!”
冯格也跟着喊:“这是土政策,党的高教政策决不会这样的,我就不信国家办的大学不能容留一次考不好的学员?”
金浩瀚也高喊:“就因为一次成绩差,就被赶出校门,岂有此理!”
同学们嚷嚷得一片:
“就是,我们写信问问国务院!”
“我们告焦点访谈,让在全国曝光。”
“它要真的因为这把学生赶走,我们就罢课,绝食,到校长门前请愿去!”
“像这样考一次,淘汰一名学生,要是正式本科大学,4年就考16次,赶毕业一个班的学生就差不多淘汰掉一半了!”
“按照《条例》违法乱纪学生都没处理一个,这学习成绩差的反倒被除名掉?”
“你们说的都不是要紧的,最最要紧的是,让学校公开成绩,张榜公布,各班末位学生到底是谁?”
“对,坚决杜绝黑箱操作,向校方要透明度!”
“人民需要透明度!时代呼吁透明度!”
……
焦克平伸出两手,向大家按按,说:“大家冷静,一定要冷静,大家说的有大家的道理,但学校也得有学校的规矩,尤其像咱们这样的成人培训学校,没有一点压力,也是不行的……”同学们又是一片嗡嗡的嚷嚷声:
“就算末位淘汰是对的,我们要问的是,各班末位淘汰学员为什么一直变来变去?”
“对,让校方公布学生真实成绩!”
“我们选代表,到教务处查看戴五狗同学的考试成绩。”
……
焦克等大家静下来,深沉道:“咱别的就不说了,总之一条,闹事是一定不许闹事的,但是,戴五狗同学呢,我尽量争取挽留下。”
散会后,焦老师悄悄把戴五狗叫到一边吩咐:“反正你天天照常上你的课就是了,千万别声张,也别叫同学们瞎嚷嚷,那是在帮倒忙。还有,我向你透露个消息,学校要筹建体育场,可能要向社会集资,你让你父亲在这事上积极点,大方点,懂我的话吗?”
“懂!”戴五狗感激地攥住焦老师的手,半天不放,噙着泪表态,说他一定要使劲学习了,说是努折脊梁骨也要争取考到倒数第二名。
焦老师拍拍戴五狗肩膀:“唉,你看学校给点压力,对你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嘛。”
焦克的承诺大约有了着落,戴五狗没有走,学生处、教务处都没人来查过。后来戴五狗就更踏实了,原来其它班的末位学生,也没有一个被真正淘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