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礼拜时间,周尚文老婆就接连寄来三封信,措辞一封比一封激烈,火药味一封比一封浓烈,催他立刻回去办离婚。不过内容倒都很雷同,说既然那臭裤子是给龙春娥买的,那你现在珍藏的瘦小旗袍呢?又是给哪个妖精买的呢?还说是给别人保存的,告鬼信吗?怕再编成是给龙春娥买的不灵吗?龙春娥是装了一肚子气回来的,容忍了再容忍,宽慰了又宽慰。又想呢,明明人家有了人了,这可容忍个什么结果呢?年尽腊月的你在家里忙死忙活呢,人家才是挂上美人儿逛商店,压马路呢。人证物证都抓现行了,你还有什么说的呢?从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是了。
周尚文被这些信搞得一封比一封气愤,像受了三节火箭加速度的推动力似的,周尚文的恼火一个劲儿上窜出大气层窜上太空,忽然又开始向下跌落。大约像以往生气一样,被她的恶言恶语激得火冒三丈,有时甚至闹到拳脚相加,等火头过去了,就会顿生怜悯之心,就会觉得她凄惶可怜。懊悔愧疚得不行,可又转不过弯来;想认错赔不是,却又拉不下面子。表面上看似面目可憎狰狞恶毒,其实心里早是稀松得一滩烂泥了。
现在,3封信就在枕边扔着,带着情绪的字迹还像骂街女人一样张狂着,周尚文却咋也恼怒不起来了,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觉得她是那么的孤独无助那么凄惶可怜……是不是该回去一趟?
回家干什么?给她低头哈腰?说软话下软蛋?切,信上周密细致的解释她都不信,直接和她磨牙弄舌,那不是诚心找气受吗?哼,不回!不回就是不回!
周尚文表面上犟着,心却乱得很厉害,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神不守舍的样子还是被韩向东看出来了。周尚文只得把情况向唯一可以倾诉的老朋友细说一遍。韩向东一听就恼火了,大声斥责你他妈的在外面做了负心事,还不许人家说几句过头话?都面临人生最大烦心事了,还能在教室稳坐得住?赶快回,立即就回,回去低头认罪负荆请罪,给老婆低头不算低,能屈能伸大丈夫!自己弄下的缝隙还得你自己和上稀泥来抹平。你老东西扪心自问你亏心不亏心?给老婆下跪磕头捣蒜都不愧!你还有什么理由犟到底呢?咱玩儿是玩儿,跑偏是跑偏,就是现在流行的那句话,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绝不倒。事不宜迟,刻不容缓,最迟明天就得回!
周尚文一下一下拧着脖颈嘀咕说,回?回去干啥?回去受她王八蛋的气?我不回,不回就是不回,她要咋?哼!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周尚文就急匆匆启程回家了。
周尚文在车上揣测一路,发愁一路。想像了种种见面后的尴尬与难堪,她会像案件调查组一样对所有的疑点细节追根究底?直问得他哑口无言老老实实伏法认罪?或者是一场持久的冷战不问吃不问喝不跟你说话?或者是根本不跟你白费口舌,干脆一刀两断办理离婚就是?
可是,当周尚文忐忐忑忑推开门进到屋里时,眼前的一幕把他吓了一跳。他像走进一幢破败的空屋子,旧衣服凌乱地堆着,灶具横七竖八扔着。灶火灰沓沓的好像很久没生了,锅碗也好久没洗了,锅台角搁着吃剩的半碗方便面,小勺儿歪斜地插在里面……啊,这,这,这是孩子吃过的?周尚文心里一酸,眼眶里浸出一层泪水。
龙春娥蒙头捂在被卷里,周尚文第一眼就看见了的。她一定也觉出有人走进来了,也知道走进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了,要不她怎么会将自己拿捏得那么僵如铁石呢?
周尚文故意将呼吸搞得气哼哼的,他要让她听出他很气愤,很恶毒。他要给她来个下马威,要从气焰上压倒她。这样还有一个更明确的目的,就是用愤怒气息搞出一些动静,也好以此来惊动起她的反应。
可是周尚文气哼哼的深呼吸,没起了一丁点儿作用。鼻腔和气管都被使劲的出气吸气拉动得沙哑发干了,那被卷还是铁铸了似的一丝儿都没动了一动。周尚文朝被卷怒目而视了一顿,还是没反应,就一屁股跌坐在灰沓沓的沙发里,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起来,“咝——呿——,咝——呿——”,听上去更愤怒,更狠毒!这样的一连吸了9根烟,事态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换来的只是一次被卷的小小翻动,和一声悠长而悲痛欲绝的呻吟与叹息。
周尚文看了一下,实在是僵持不出个所以然了。孩子眼看就放学了,再看看那凝结在碗底的方便面,心里就一阵发酸。有什么办法呢?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一切就是了。周尚文硬用人工装填起来的满肚子气愤与恶毒,随着一口悠长气息的最后吁出,所有的思想武装也就彻底解除了。
周尚文缓缓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烧火做饭,还准备做顿好饭,给孩子美美改善改善。周尚文买回猪肉和豆腐。锅里已热腾腾地冒起热气了。锅里有了热气,屋子里也有了生气。周尚文专了心做饭,被卷里的老婆暂时忽略不计,一切等孩子回来开了饭再说。以往生了气以后,良好的表现往往可以使僵局化解一半。周尚文试探着再次捡起以往的经验,全身心投入在辛勤的劳作里。周尚文辛苦劳碌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很有点可怜巴巴的,很是能够感动人的。为了使经验凑效,周尚文还很夸张地加入一些表演的成份。眉眼温顺得一塌糊涂,腰身弯曲成一副老黄牛样子,还使劲地把眼角堆蹙起苦楚和伤感。厨艺进行得一丝不苟,额角挂下一道道汗珠。单看看这受苦受难的被压迫人民样儿,不感动了所有天下人才怪呢!
这时,一位女老师走了进来:“吆,周老师,你回来了?呀,你可是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呀。我可好是有第四节课呢,我家电饭锅里还焖着大米呢,下了课回家看了一下,才过来,周老师你回来就好了,那我就走了……”
一腔无名火嗖嗖蹿到周尚文脑门,喷发到眼珠。此刻的周尚文幸好低垂着头,专心瞪着炒瓢里“嘟嘟”泛泡的菜沫,要是一眼盯扫到那喋喋不休的嚼舌妇,不把她吓个半死才怪呢。这嚼舌妇就是去年腊月和栗晓慧买衣服时在商店里撞上的那女的。那三封信上的雷同内容不是她搬弄的又是谁?
“这就好了,你回来了就好了,到底是周老师啊,一回来就给春娥姐做好吃的了。周老师,我龙老师是说气话呢,说是要催你回来离婚呢,你可别当真啊。你是男人家可别跟我春娥姐见过啊。我春娥姐是得病想亲人呢,才说气话呢……”
“病了?”周尚文停下搅拌的炒勺,吃了一惊。
“怎么,你还不知道?”
“什么病?”
“呀呀,你还不知道呢?春娥姐病得可厉害呢,一口气都没有了,全身软得往学校走还得歇好几歇呢,一夜一夜睡不着,医生说是大虚症。不过也不能怨你,就怨不在一起嘛。两口子不在一起可真不是个事儿呀……”
这时,床上被卷里发出瓮声瓮气的哽咽声:“我死我的,与人家有什么关系呢,等办了离婚,我死我的,让人家娶人家黄花闺女……”
“姐,你少说一句吧,周老师是不知道嘛,要是知道,早就回来伺侯你了……”
“我这又丑又老的黄脸婆,厮守在人家身边算个什么呢?又不摩登,又没情调,这不是成心叫人家恶心?干干脆脆死了倒也省事了,倒把人家解脱了,可你说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往什么时候拖累人家呀?什么也不用说了,离婚了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龙春娥哭诉着一骨碌坐起,突然就大放悲声哭号起来了,“……解决了,就……就……呕呕呕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呀,啊呵呵呵,嗯哼哼哼哼……”
“春娥姐,春娥姐,你咋是这呢,眼看身子有病,咋还敢再生气,你不要哭,不要哭了,春娥姐……周老师他也难……”那位女老师一边劝说,一边也坐在床边陪着流眼泪。哭声又惊动来临近的几个同事,七嘴八舌才把龙春娥劝得止住哭声。周尚文死气活气没有开口,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默默听取着老婆的委屈控诉。
哭声止住,规劝的同事就可以乘势撤退。恰好,孩子又放学回来。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且走且劝地说:“你看孩子多亲呢,这孩子可是懂事呢,见他妈病在床上不能做饭,也不哭也不闹,悄悄地冲上方便面吃了,就悄悄地上学了。你看孩凄惶的,还闹别扭生气呢?春娥你也不要再闹了,风言风语听不得的。周老师这不是回来了,回来就好了,你看这家也给你收拾好了,饭也做好了,还费心耗手的给你炒了这么好的菜。吆吆,周老师还有这一手呢,五颜六色的还怪香美呢!这就对了,好好表现表现,好好给春娥看病,再不许鬼吵鳖闹了啊,赶紧招呼孩子吃饭哇,我们走了再吵可不行啊!”
周尚文满脸感激地把劝架的人送走,开始了尴尬的殷勤服务。他把4个菜碟端上茶几,分发出3双筷子。先给孩子盛了饭,第二碗饭也上了茶几,并且也恭恭敬敬地搁上筷子,第三碗饭的数量质量明显最低,搁在自己面前,以表示要亲手把幸福奉献给老婆孩子,自己甘居家庭最底层劳苦人民,俯首甘为默默奉献的老黄牛。
孩子显然闻着饭菜的香味,但他看了看有点陌生的爸爸,又看了看窝在床上的妈妈。懂事的孩子是在等待大人一起就餐。
周尚文先低声对孩子说:“俺孩先吃吧。”
孩子还是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低声叫了一声:“妈,吃饭吧。”
周尚文抓住良机,紧随着孩子的尾声,向老婆发出第一声呼唤:“凉啦,吃吧!”
孩子也跟着喊:“妈,吃饭吧。”
“俺孩吃吧,猪肉菜不敢冷了吃。”龙春娥虽是劝孩子快吃饭,但这等于对周尚文的操劳成果和竭忠尽孝露出接纳的苗头,是不是也表示了向负心汉的让步与妥协态度?
龙春娥虽看不出要吃饭的意向,但她毕竟哼哼唧唧的准备下床了。周尚文一眼看出她是要小便,急忙把便盆双手捧到适合位置,同时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话:“就在家里吧,上厕所再感冒了怎么办?”
龙春娥想拒绝周尚文的服侍,但虚弱的身子难以使她的斗争坚持到底。加之好多天没吃一顿可口饭菜了,饥饿的人很难抵挡饭香的诱惑;加之周尚文的强制执行,愤慨的僵持就顺势儿转化成扭捏,扭捏当然是要扭捏到底的,但饭是总得吃的,斗争形势还没有发展到需要绝食的程度。龙春娥先进行了排泄,而后就在周尚文的强制和孩子的呼唤下,颤颤巍巍地进入餐区,并且很不情愿地接过了筷子。但她还是找了个很好的介入方式,她要让周尚文明白她主要是来招呼孩子夹菜的。龙春娥一边把盘中醒目的好菜夹到孩子碗里,一边气哼哼唠叨:“俺孩吃吧,吃了好好上学去,妈妈下午去民政局办理一个手续,以后妈妈给俺孩做饭,啊!”
孩子好像并不理会妈妈的唠叨:“妈,你吃你的吧。”
龙春娥勉强夹了一小口菜噙入唇间,算是正式吸纳了周尚文的劳碌结晶,恶劣气氛也从这一刻开始有所缓解。
那小旗袍的落脚点问题,像连接两人关系红线上的一个薄弱环节,一碰就会断裂似的。龙春娥好多天没有问及,信上絮烦的内容暂时也没再提起。眼下,治病是首要任务。龙春娥的身体情况急需治疗,周尚文也需要一个竭忠尽孝的奉献机会,这也正好使两人僵局有了一个缓冲的过程。
看上去,周尚文是真真的为老婆的病情着急,也许王天翔老婆的结局提高了他的警惕,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无常是咋样的随时都可能降临啊!他关怀备至地将病人从出租车搀上搀下,搀扶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病检科室。医生说需要做的检查他说做,医生建议没必要做的检查他也要坚决做。心脑电图、内窥镜、彩超、CT……就县医院有的那些玩意儿,一个个挨着折腾。王天翔老婆就是因为嫌检查太贵耽搁了的,王天翔出丧了老婆的凄凉景象他也亲眼目睹了。只要有人在,钱算他娘的什么呀?
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没有器质性病变,说是可能是神经衰弱、神经官能症什么的。可能?什么叫可能?一个人的生命怎么能用可能这样的词来糊弄?将如在如此含糊的判断里一旦含有万一情况怎么办?周尚文当下就表态说:“这是什么狗屁医院呀,简直是他妈的屠宰场!走走走,咱到省城大医院。”龙春娥推委说:“不去不去的,我算甚人呢,还值得到大医院糟践钱呢。”周尚文就恶着脸呵斥:“人贵重还是钱贵重?婆姨们就知道个钱,钱,钱,连买命都舍不得,还能舍得买什么呢。”龙春娥就嘀咕:“人贵重是贵重,那也看人家是甚人呢。”周尚文赶紧避开敏感话题:“要走咱明天就走,一时一刻也磨拖不得,孩子先托付给邻居。”龙春娥心里本来很热乎,可还要假装不情愿:“你是不打算闹这个人家了,可我还要和俺孩儿活呢,省城我是不去的。”周尚文知道龙春娥是在扭捏,不再说话了。
周尚文给焦克写了一封续假信,就领着老婆上了省城。在省人民医院直接就挂号到神经科,神经科确诊的结果是植物神经紊乱,和县医院所说的差不多。确定了没有要命的真病,周尚文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说,这种病吃药的效果并不好,最主要是靠调理情绪,尤其不能生气,不能受刺激。值班的大夫问了一下经济情况,就强烈建议他们到省人民医院附属的神经科疗养院住院治疗。周尚文当下就拍板定了主意,打了出租车就直奔郊区神经科疗养院。
龙春娥嘟囔了一路,说这是瞎糟蹋钱呢,说周尚文明明白白是不打算闹这个家了,要离婚也得把这些年的积蓄都糟蹋完钱才死心呢。可看得出来龙春娥内心里还是高兴的。
那个疗养院像个环境优美的小公园,亭台楼阁,林荫绿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第二天一早起来在园中溜达一圈,病情就减轻了一半。一个礼拜以后,龙春娥就说好多了,执意要回。但周尚文又给予否决。龙春娥就当真生气了似的埋怨,两个人一天就200多元块,你是真真的要拆毁这个家了。周尚文大着胆子很男人地训斥:“你给我安安的住着,真正要得上一个倒霉病,几万几万白白扔了,病还好不了呢,多听听心理医生的开导,多参加参加院里组织的娱乐活动,开阔开阔脑筋,扎养扎养身子,什么时候该回,人家院里会通知的。”
后来的几天里,龙春娥老看见周尚文时不时的就呆住了,就叨叨说,人心是不能二用的,你身子是在这里陪侍我龙春娥呢,其实呢,心早不知道飞到哪一国了呢?周尚文解释说,才和宿舍的人打了电话,说这几天正期末考试呢,说是缺考了要惩治呢。龙春娥半信半疑地撇撇嘴。过了一会儿,龙春娥又试探着触动敏感话题,你看我说啥了嘛,咱要在泽西,又能看病,你又不耽误上课,可就是要来省城呢。
在疗养院一直住了48天,龙春娥脸色红绯绯的像换了一个人。不仅身体好了,思想观念也在城市病友们的种种说法中,产生了不小的变化。最明显的一点是初步接受了牛仔裤。那得感谢那位很要好的同室病友潜移默化的作用。那位病友虽然和龙春娥年龄相差不多,可人家打扮得就跟年轻人没什么两样。那天,那位病友正好穿着牛仔裤和韩版短袖衫,龙春娥就露出羡慕的目光说:“你咋就穿上什么也好看呢?”周尚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当下就到商场买回同样的牛仔裤和韩版短袖衫,龙春娥就在病友们的说服劝导和强烈攻势下,很不情愿地穿了起来,病室里立刻就是一片掌声。穿起来也就穿起来了,她虽一个劲叨叨说咱就不是穿这种衣裳的人,但病友们几句话就把她说服了。说都是你自己束缚自己呢,你现在穿上这衣服了,不也就成了穿这衣服的人了?没多大一会儿,大约就感觉出时尚衣服的美感了,时不时的还偷偷垂眼看看自己的腿。对自己眼底很顺溜的双腿也十分珍惜了,或坐或蹲都舍不得打弯儿。
出了院,周尚文又陪着龙春娥转了一天商店,买了一身虽不很时尚,但也不古板的休闲装,还给孩子买了衣服和吃的,第二天高高兴兴踏上回家的路。
这天,已经是泽西教院放暑假以后的第十六天了。周尚文勤勤恳恳地陪伴老婆渡过一个尽管心里藏掖着艾艾怨怨,但又不乏恩恩爱爱的假期。有几次高兴的时候,龙春娥就旁敲侧击地谈到“购买衣服”的问题,周尚文就告诫老婆:“你也太高看你汉了,你对你汉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城市里,像我这背锅邋遢土哩巴叽的德行,谁看得上呀?咱这样说吧,我所有的解释要是有一丁点假,那叫我下学期开学,就死在上学路上。”龙春娥慌不迭就过来捂他的嘴,一边惊呼:“烂嘴,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