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归来的李三儿却有点儿阳光起来了。一来就破天荒地拿出烟给舍友们散发。脸颊上一抽一抽的像是在使劲地按捺笑意。还有更奇怪的是和王天翔亲近得超过了冯格。有人还在饭店碰到过这两人同餐共饮,两颗古怪的脑袋亲密地连接在一起,嘟哝什么很神秘的事情。
这多奇怪啊?首先,这顿饭是谁请谁的?是老道统请的李三儿吗?是为了表示第三者的的歉疚吗?可据撞了现行的人说,从王天翔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付钱买单后的苦楚样子,甚至还洋溢着占了便宜的洋洋得意呢。那么,也就是说是李三儿宴请的王天翔了?那样的话,这事不就更蹊跷稀奇更具戏剧性了吗?还有更有意思的是,基本具备情敌属性的两个人,能交流什么样的话题啊?是李三儿把老婆作为商品而转让的交易吗?是在采取不战而却人之兵的战术想让老道统鸣金倒戈吗?或者干脆就是一场充满复仇杀机的鸿门宴啊?难道……难道这两人果真有可能在一起共同探讨对同一女体的不同感受吗?
在后来的几天中,大家就从李三儿买回的物件中判断出了一些情况。舍友们偷偷打开李三儿行李卷旮旯藏掖的包装袋,发现里面又是孕妇滋补药,又是宝宝衣胎教光盘什么的。翻看的家伙们都惊得眼珠子朝了天,同声低呼:啊呀,小肉墩怀孕了!?
据冯格透露,焦克的系主任据说已成定局了。从他上课的兴致也可看出一些迹象。《文学概论》恰好讲到他最感兴趣的批判现实主义这一块,他把契诃夫许多著名中短篇小说逐一讲得津津有味。他说契诃夫的小说结构最难捉摸,也最难套用现成理论分析,难以理出外在结构,难以概括出明显的叙事线索,但你又不得不佩服情节推进得绵密有致,人物是怎样的生动鲜活。讲了几天契诃夫,兴致还是高涨得不行,接着又整整讲了10多天《金瓶梅》。他说《金瓶梅》在庸夫俗人眼里是淫俗;在高人雅士眼里是最深广的现实主义杰作。听他那意思,《金瓶梅》一书简直是天下第一奇书,几乎可以和《红楼梦》媲美了。讲的时候还带着激动情绪,先用书中的有趣故事把同学们吸引得支棱起耳朵,接着就引出即兴的评讲。他说,没有看过的,必须在毕业前补上这一课,堂堂中文系学生,不懂《金瓶梅》怎么能行?不读《金瓶梅》怎么了解封建社会市井生活?怎么了解官场上下勾结和官商勾结的内幕?怎么更深层次地对照分析当今暴发户滋生发展的社会意义?再看看那语言是怎样的率真质朴自然流畅生动形象啊!人物是怎样的呼之欲出跃然纸上啊!那诗话是怎样具有对社会对人生的高度概括性和深刻的揭示性啊?他还说他的下一本论著就是要全方位论述《金瓶梅》,还说争取在毕业前让同学们读到此书。
连周会上,焦克也没再像以往一样强调这强调那,批评批评那,而是沾沾自喜地回顾这一年多以来,咱这个班是怎样的出类拔萃,同学们是怎样的有水平,学术氛围是怎样的不一般。尽管在初级阶段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折,但最终还是以好的整体素质重塑了集体形象,尤其以优良的考试成绩为班级争得了荣誉。说到兴奋处,就满脸红光地看住同学们,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幺,一转眼这一年又快完了,咱们就要在泽西教院度过第二个元旦了,一元复始,思绪万千哪!咱们一定要把这个元旦搞得热热闹闹,还要搞出中文系的特色来的,首先要搞一个高质量高水平的晚会,要吸引来全系甚至全校的老师同学观看,要赢得好评赢得赞誉赢得掌声,要展示出我们班的不同凡响绰约风采。同学们,大家说怎么样啊?
同学们也都被老班撩拨鼓噪得张狂起来,激动得又是掌声,又是尖叫。
门若娜自然是晚会的组织者,班宣传委员的职责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那艺术身躯还从未在班里有过一次全方位展示,全班同学多么想看看舞台上的门若娜是怎样的风韵绰约婀娜多姿啊!又是责任,又是众望所归的压力,可以看得出,这担子压得大美女不轻,亮丽的眉宇间颦蹙起隐隐的愁云,轻盈的步态也多了几分迟重。
要是单单压她个节目,让她在舞台上摆姿势、独舞、领舞都成,可让她承担整整一场晚会的策划编导,还真真的把个女孩儿家愁煞了呢。门若娜找焦克想推脱,推脱不掉。让冯格另选别人,冯格又强硬地责令非她莫属。她又偷偷跑到市里一些文艺团体找业内人帮忙,可人家业内人士一听是一个班里的晚会,就都笑着摇头推辞,面对一伙丝毫没有舞台经验的人,那就活神仙也没法搞的。他这一说,搞得门若娜更紧张更发愁了。就像以往有了烦心事一样又找到周尚文倾诉。她说就咱班这几个人啊,就是搞个自娱自乐的联欢晚会都有问题,还想搞上学校礼堂,还想让全系以至全校的人都来看啊,你说焦克这门外汉不是大睁眼说瞎话吗?一没独唱演员,二没舞蹈演员,更没语言类节目演员,这,这,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周老师唉?
周尚文却怔怔盯着对方颦蹙的眉头,一个劲地想,难怪古人要把西施、崔莺莺都要写成病眉微颦的样子啊……
门若娜说完,想听听她周老师有什么好的建议,却见她周老师盯着她的额头傻愣着,就说:“你看,你们男人们听了也发愁吧?”
其实周尚文并没沉迷得停顿了思维。听得对方问话,急忙把眼光平移开审美视点,就庄严了脸色开始思索。思索的时候,他点起一支烟,把脸侧转向斜上方,成深谋远虑沉思状……也许是门若娜急切等待答案的急躁心情使她崇敬地巴望着解惑者?也许真的像周尚文这自美家伙奢想的那样,是他的侧影吸引了大美女的凝视?在单位的时候,就有老师们说他的侧影有点像鲁迅或者高尔基,这曾经使老家伙时不时美滋滋地想,按照中国相法的迷信说法,面部轮廓能够具备伟人的一个侧面形象,那是不是说明心理结构也有相似部分啊?尤其在这样橘黄色的夕阳里,在如此斑驳的林荫里。她对美好事物又是那么本能地敏感,心灵又那样的常常沉溺在纯审美情绪里……这样的话,像她这样的性情中人,能对这样一尊思想者的侧影浮雕无动于衷吗?
在周尚文侧目的余光里,他早已发现门若娜对着他的侧影吃惊地凝视着……周尚文硬是撑着不让内心的激情澎湃暴露出来,甚至还暗暗使着劲儿,拼命地使既成的造型定格凝固,并且轩昂而且傲然地亮相给它的欣赏者……那么,这之前周尚文如此的美好角度她还未曾发现过吗?还是生活中所有的最佳上镜状态都逃不脱她的职业眼光?也就是说,我们的周尚文先生早已经吸引大美女了吗?
周尚文估摸着让自己凝固到一个审美疲劳的极限以后,瞬即又转换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你真是通灵透顶了,你咋一下就找准我呢?我并没有透露过我搞晚会的经历啊?你是慧眼独具看出来的,还是咋么知道的?”
门若娜吃惊道:“啊,周老师,你搞过晚会?”
“啊,啊,”周尚文将错就错,把刚才的自我标榜伪装成是无意失口,“唉幺,你看你看……我这烂嘴,真是的……”
“啊,周老师你搞过晚会啊?那你见我愁成这样,还不主动帮帮小妹我啊?”
周尚文狡黠地微笑着,说:“哪里敢啊?在我们县里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是大学校园哪,咱那些下里巴人的东西哪能拿得出去哪。”
门若娜调皮地噘嘴道:“你要是再推辞,我就把这理解为卖关子、刁难、要挟了。”
“不不不,我哪里敢那样想呢,我只是担心怕水平不行。”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你周老师的,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张艺谋不是还导演芭蕾舞剧和运动会开幕式吗?有悟性的人对什么都是一通百通的。”
周尚文心潮激荡得那简直是没法形容了,但是老道的家伙表情依然一如既往地冷峻着。一边让全身所有细胞沐浴着明眸的普照,一边设想着晚会的方案……过了一会,老家伙拿捏成一副业内人士状,说,搞晚会嘛,要简单也简单,要复杂那也没个准。难就难在还想上档次,还不让外请人。不过呢,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材料就是这些材料,菜还得炒出色香味来,我看啊……周尚文把思谋成熟的方案顿住,把勇气鼓得足足的向对面清澈透亮的眼睛直视过去,恰好对方的眼光也向这边水汪汪地投射过来,这样的话,4只眼球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时刻对了光……
“我看啊,咱这桌饭菜只得粗粮细做了。”
“粗粮细做?太有意思了,你说,你快点说啊。”
周尚文的晚会方案主旨是,老形式,新内容,拙稚中求新奇,滑稽里寻雅趣。门若娜不解地摇着头。周尚文就拿腔弄调给予解释,比如唱歌吧,会唱的那你非得唱出水平,可咱班会唱的就那么几个人,那就专门发挥五音不全的特点,跑调跑得越离谱越好。比如语言类节目,咱这些人不说演小品说相声了,三句半我看都弄不好的。那咱就借鉴荒诞戏的表演模式,就像《等待戈多》里的角色那样,专门让他傻不愣瞪,蠢笨如牛。或者就来对口词、三句半一类的过时节目。比如舞蹈,咱老腰笨腿的跳不出青春气息,那咱就搞老节目四老婆、四老汉的表演唱,或者来个《老两口学毛选》,咱可以改成老两口学蹦迪什么的。门若娜怎么也想像不出这周老师说的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的演出形式,就疑惑地皱皱眉,摇摇头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周尚文说:“你别急,咱这节目俗是俗,但咱要组合得起伏有致,动静相宜,整体连贯,还要主题突出。搞得即像音乐剧,又像滑稽戏。一个目的,好看!一定要好看!富丽堂皇的东西不一定好看,比如大腕云集耗资数千万的春节晚会,还不如群众参与的一些综艺节目好看呢。再比如那些耗资数亿的所谓大片,简直就是展览在故宫博物院里的龙袍,珍珠金线堆积得倒是多,但绝对没有构图简洁的时装好看。现在的受众对脱离百姓的象牙之塔早已经审美疲劳了,咱搞一场俗得掉渣的节目,我想会好的。大俗就是大雅,说不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门若娜还是半信半疑地皱着眉:“那,那就按你的了啊,周老师。”
“你觉得不可靠,可以不采纳。”
“不,我就按你的,这场晚会好不好就看你周老师了,你可不能光说不练啊。”
周尚文假装很难为地先是点头,接着又一下一下摇起头来:“按说我是搞晚会搞得伤了心了,在县里我已经发誓再也不参与这类事了,可,可谁叫我又看见你这发愁的样子呢?你说你们女孩子遇上难事,堂堂大老爷们袖手旁观不管不顾,那,那,那还算人吗?”
“周老师,算命的说我这辈子走那里都有贵人帮扶我呢,我在泽西教院的贵人就是你啊。”
周尚文鼻翼一动一动地喷吐着厚重的气息,将秋阳下的浮雕努捏得越冷峻。
看了周尚文的策划书,焦克总觉得有点四不像,捧着策划使劲地想象了一顿,还是没有想明白,就点了点头说,唱唱跳跳一类的事嘛,我毕竟是个门外汉,但是有一条,一定要搞得它棒棒的,一定要让全校领导老师学员看看咱们班是怎样的藏龙卧虎群芳吐艳啊!
这一段日子,排练节目就成了2001届中文一班的主要任务。按照周尚文的铺排,门若娜先把各个节目硬性分派下去,让他们各自排练,排得了更好,排不了也得自想办法,反正到时候验收就是了。话是这样说,门若娜哪里能逃脱干系,这个节目组刚刚把她拉去编排,那个节目组的人就蛮不讲理地把她绑架到作为排练场的宿舍里了。还派人在门口严格把守,排练不完一个章节决不放行。其实呢,她自己就放心不下,人家不来叫她,她也要主动到排练场亲自执导。又都是些没有一丁点艺术细胞的家伙,腰腿胳膊僵硬得像干柴棍。这哪里是导戏呢?简直是在摆弄劣质玩具变形金刚呢。刚把腿的站位固定好,胳膊又反弹回去了;硬把胳膊拿捏得差不多了,腰身脖子又扭歪得不成样子了,更不用要求面部表情目光视点什么的了。把个门若娜焦急得什么似的,除了分组的节目,她还要负责主线人物的排练,她自己还有节目,还要背诵主持词,还要张罗舞台布置、灯光音响。虽然有戴五狗领着吴政鸣、王德熙、窦汉卿等一大群小伙子屁颠屁颠随时待命奔走效力,但还是把个大美人劳累得瘦了一圈,累歪歪的样子更像个病西施了。
晚会策划就像一个工程的图纸,门若娜就像工程的总工程师。按照策划方案程序,一项一项奔走张罗,一项一项部署落实。从宏观把握,到所有细节,有一处心操不到也放心不下,生怕一着不慎搞上豆腐渣工程。周尚文看着门若娜被自己糊弄的策划书累成那样,心里着实愧疚难受,想为她分担一些操劳,又见活跃在门若娜周围的都是戴五狗等对文艺充满热情的年轻人,自己参和在里面实在是没意思。但是最后,周尚文还是忍不住从幕后窜到了前台,承担起排练难度最大的语言类节目的导演。从对句到舞台调度,再到动作表情的精雕细刻,周尚文这导演做得还是满像模像样的。
门若娜很有些不放心地来到语言类节目排练场看时,周尚文正端坐在正面,嘴角斜叼的烟把一只眼熏得眯缝起来,脑袋微微歪着,一边看剧本,一边这个那个地让演员按照他的要求做戏。这个小品是由戴五狗和乔思思扮演两口子,戴五狗正要打点行装到泽西教院上学去,乔思思见老公又照镜子,又抿头发,越看越不放心,就用反话刺激他,让他到了教育学院看有年轻漂亮的就再找上一个。戴五狗就捶胸顿脚地赌咒发誓,说他要有了离婚的想法就是狗。让人想不到的是乔思思这样俏丽的女人,却笨得要命,台步走不了,台词像背诵,表情更不到位。戴五狗倒是做作得满像回事,也许扮演这样卸载老婆的角色正是他的本色,迫不及待离开老婆的潜台词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把个门若娜看得又惊又喜,眼光里饱含着无限的满意与赞赏。
2002年的元旦就这样在忙碌的排练中到来了。忙碌把生活填充得如此的充实,充实得连女人都顾不得想了。其实,这是一段多么难得的日子,门若娜在遵循着周尚文的设计操作,周尚文又为门若娜的使命而尽心竭力。周尚文的构想是晚会的灵魂,构想的实施者不就是灵魂的肉体吗?那么,周尚文与门若娜的这次默契配合,不正是灵与肉的合二而一以至浑然一体的机会吗?共同的目标总会使心与心更贴近的,只可惜对业务太投入太执著了,心里就想着只有把节目搞好,才是重中之重,才是硬道理。人一旦沉迷在戏里,就无暇顾及戏外的事情了。那些把身边女演员搞到手的电影导演,一定是把勾引女演员当作第一目的,而把导戏当作手段与手腕的。
下午张贴出晚会海报,学校礼堂内座无虚席。第五排位置是焦克请来的校领导,周校长和校党委书记并列坐在中间,两边有冯处长等成对称状坐在两边,焦克和沈菲伊分别坐在校领导们的最两端。这既是陪伴领导,又显示了晚会的主办者的显赫身份。等校领导全部到齐,焦克就站起来向舞台入口处的冯格打个手势,音乐声骤然响起,大幕徐徐拉开,一个设计新奇前卫的舞台就豁然呈现在观众面前,单这个别致的开场就牢牢吸住了观众的眼球。
随着音乐的变奏,接着是一阵彩色的烟雾和灯光频闪,等灯光再大亮时,舞台上高高低低的台阶式圆柱体上,已经散乱而有序地出现了人物,或坐着,或站着。观众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一阵歌声突然从遥远处响起,好像一股视听的洪流轰然冲下舞台,湮没了整个观众席,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响。主持人在音乐与掌声的漩涡中出场,石江南穿着一身白西装,门若娜穿着一袭短旗袍……门若娜震了全场观众,震了校领导,震了焦克和沈菲伊,尤其震了周尚文……啊,那身旗袍正是周尚文送给她的那件啊!是的,是的,那花色,那款式……
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笑声不断,掌声不断,领导上台接见了全体演员,拍着焦克的肩膀夸奖说搞得不错不错,看来你说得很对,你们班就是有人才哪。接着就握住门若娜的手夸奖她有创意有创意,看你就是个新潮姑娘,只有前卫的思想观念,才能搞出这样形式新奇而又主题突出的晚会来的,咱这节目上它省电视台我看也是不成问题的。门若娜却左顾右盼地寻找周尚文,并向校领导介绍说这台晚会的主要策划人是他们班的大才子,她最崇敬的周老师。可是她周老师却早溜到台下观众席里了。像周尚文那样灰眉鼠眼的家伙一旦扎人堆里,哪里还能看得见呢?
在即将走散的一片起立的人旮旯里,周尚文直直地盯着台上校领导们挨个儿握演员们的手和门若娜的手……周尚文心里涌起一丝被遗忘的失落感,但很快就豁然开朗了,这不正是他周尚文所希望的吗?他的所有努力不就是为了小门的这一刻吗?这才叫化作春泥更护花啊!……尤其,那一袭俏丽的短旗袍,又是那样的合身得体,那样的凸显线条!周尚文又想起那篇讴歌长靴的短文要义:它是那样的把她展现得完美无缺,她又是那样的赋予它生命的活力。这不也正象征了晚会策划的灵魂与总导演肉体的最完美的融合吗?敢情她是如此地珍视它,如此把它当回事儿,把它穿在了这样隆重的场合,这是多么的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