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五狗主动请了全班同学和课任老师一顿客,据说六桌饭就花了6000多。当戴五狗把厚厚一叠钱搓成扇面摊给吧台收银员时,把几个老学员都看得傻眼了,硬铮铮60多张百元大钞,眼皮也不眨就扔出去了。
席终人散,周尚文就和韩向东、王天翔嘀咕,其实这顿饭不请完全行。花那么多钱难道就图热闹一顿?你戴五狗可以继续留校,一是班主任出了力,二是你老子使了钱,这些同学有什么可感激的?
人和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不该开销的一激动就瞎开销,该开销的倒是任你咋样怂恿鼓动挖苦胁迫,横竖拔不出铁公鸡身上一根毛。戴五狗宴请的油水还没有消化完,舍民们就又开始鼓噪下一次饭局的人选了。韩向东一提醒,一屋子眼睛就齐刷刷看住周尚文。
周尚文一愣怔,发觉自己又成了这类话题的众矢之的,赶紧把憨笑捧给嗷嗷待哺的家伙们,一个劲赔不是:“过几天,过几天一定会好好招待大家一顿的。”
韩向东朝周尚文拧了一脖子,说:“你他妈的这老一套不好使了,新官躲,老官拖,一拖再拖就是老奸巨猾官僚主义惯用的伎俩嘛,咋么,你想把我们拖到毕业离校人去楼空那一天吗?”
金浩瀚紧追不舍:“你周老哥也鬼精得过份了吧,奇遇老情人你就该请你没请;大作发表在2001级中文一班首期黑板报上,又该请你还是没请;尤其多次得天独厚黏上大美女这样的大喜事,你又搪塞推委一直到现在也不见个动静啊。”
王天翔忿忿说:“严监生、泼留希金、葛朗台!”
史大可严肃道:“周老哥,我说咱这,这样累计下来,你欠下哥们四五顿了,我看我们就给你点特殊政策,折合成一顿得了。但你得给大家个准信儿。”
周尚文只是恒久地憨笑着,频频地点着头,诺诺地应允着:“一定,一定的,一定的。”
嚷嚷过后好多天,还是看不出周尚文一丁点行动的苗头。眼看就明日复明日地拖没影儿了,一直到快放寒假了,左等右等还是没动静。望穿秋水的舍民们只得蠕动蠕动馋兮兮的嘴唇,咽几口干唾沫,准备打点回家,向老婆报到了。
周尚文的确也有他的苦衷,也不是舍不得请大家一顿客,只是清点了一下枕头里秘藏的钱,仅仅剩4张百元票子了,赶回家还得给老婆孩子买点衣服,几次和栗晓慧约会还是让人家女人家埋的单,把大老爷们的面子都丢尽了。周尚文望着大家伙,也不便解释,横竖对不起大家就是了。
周尚文突然觉得家中的老婆很让他有些想念了。那天,老班一宣布放假, 他居然有点儿归心似箭了呢。当然,胖墩墩的小儿子,更让他想得不行。小儿子一定又长高了吧?
周尚文想请个城里同学帮他给老婆孩子挑选挑选衣服,他首先想到了门若娜。可真的要付诸行动了,他还是放弃了这念头,倒也不单单是张不开口,他觉得就像奇缺资源,或者像好不容易筹措起来的积蓄一样,不到必要的时候,是舍不得轻易动用的。
最后,周尚文还是叫上了栗晓慧,正好栗晓慧也要上街买衣服。二人并肩走上大街,栗晓慧把胳膊长驱直入在周尚文的胳肢窝里,周尚文就像一辆破拖车,只管运行不看路,只是跌跌撞撞跟着主车拉到哪里算哪里。
从早8点商店刚刚开门,一直转到天黑开灯,按栗晓慧的说法,这一整天就为你周尚文服务了,她自己连一件衣服都没买成。周尚文这才知道,往身上披挂一件衣服,敢情也如此学问深奥含糊不得啊!那像老婆说的单单是个尺寸问题、颜色问题哪。简直就和焦克分析的作家作品创造心理相差无几了,说是得有学识的、文化的、美学的、感觉的诸多元素哪!
栗晓慧不光问到身高肥瘦,问到脸型、发型、步态、性格,还问到学历水平,问到家庭出身,问到文化背景。是端庄型还是活泼型,是前卫型还是优雅型……周尚文也不敢有丝毫差错,尽量回答得客观准确。栗晓慧眼睛亮亮地闪了几闪说,前卫衣服肯定是不适合穿的,只能按照正统服装考虑了。可周尚文又嗫嚅出忐忐忑忑的意见,说是她一直就太正统了,最好还是尽量变变样子吧,时髦是要时髦一点,但还不敢过份了。
栗晓慧皱皱眉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老婆这种类型的衣服是最最难买了。但这也没难倒聪明睿智的栗晓慧,从她挑选的苛刻标准看,她一定有了成竹在胸的设计了。她是那么的有耐心,那么的不辞劳苦,那么的百选不厌。她拖拽着周尚文从这家商店出来,再进到那一家商店,先远远的的看一顿,再到跟前细细的瞅摸,瞅摸好后就亲自试穿。她穿起那件衣服都好看,周尚文都看得入了迷了,她却还是说不行。也不顾售货员怎么厌恶,一扭身就急匆匆地赶往另一家商店,投入又一轮的精选。
半下午的时候,栗晓慧总算选定了一条裤子。栗晓慧试穿起来,吸引来一片赞赏的啧啧声。那是一条特宽的咖啡色裤子,你说它特宽,看上去又是那么合身。柔滑的质感,沉甸甸的垂感,把那本来就顺溜的双腿修饰得越发楚楚动人。敢情裤子在女人身上,就像文章中的一个点题的段落一样举足轻重,一样画龙点睛啊!栗晓慧又对着镜子转了几圈,说,就它了。可是周尚文一听价钱,吓坏了:“老天爷,一条裤子就280元哪?”望着栗晓慧对自己挑选水平自信的眼光,又不好意思说没钱,伸手到贴身内衣里揣摸钱的当儿,额头上已淌下几颗汗珠儿。就在这时,突然听得一声叫喊:“嘿,周老师!”
周尚文一愣怔,两位本校的女老师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啊,是你俩啊。”
“周老师,放假了吗?”
“啊,什么时候来泽西的?”
“昨天来的。”
“有事?”
“来买过年衣服的。”
“啊,啊……”周尚文通红的脸上热汗缓缓滚落下来。
那两位女老师硬把看见栗晓慧的惊诧掩饰在谈话里。栗晓慧呢,正往下脱那条试穿的裤子,怕站不稳,一手就紧紧拉住周尚文的手。周尚文更慌得不行,但他一松手,就会影响到对方的稳定性。不但不能撒手,还得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哪,一边却心乱如麻地想,糟了,其中一个女的和他老婆刚好在一个年级的学科组,这,这,这可咋办呀?
“周老师,你忙吧,我们到那边看看。”
“这,这是我们班同学,我请人家帮你嫂子买买衣服呐。”
那两位老师瞬即消失在人群里,周尚文失魂落魄地呆在那里。
“你可真是的,”栗晓慧无奈地看住他,“和同学相跟买买衣服,还把你慌成个那,况且还是给你老婆买啊。”
周尚文一边擦着汗,一边修复着窘态:“不是的,我没有的。”
“这可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由于裤子严重超资,上衣就难以按照预想的挑选了,但栗晓慧说,上衣降低一点档次也就那了,鞋子可是含糊不得的,好裤子一定要配好鞋的。见周尚文深深探向内衣的手,只捏出几十块钱,栗晓慧只好拿出自己的100元,才凑够那双尖头半高跟皮鞋的钱。到挑好孩子的衣服时,周尚文就只有噘了红脸一下一下挖胳肢窝,而挖不出钱了,栗晓慧只好再给他拿出200元钱,才算把孩子的衣服买齐全。
原本还打算买好衣服后,再营造2001年的最后一个销魂的夜晚,也因为周尚文乱了心思,而打消了念头。连在校园岔道口分手的那一刻,都没有进行一下年终的最后吻别。
同学们都放寒假走了以后,308宿舍里,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但那是第二年正月开学以后才听说的。
归心似箭的周尚文是第一个离开宿舍的。毕竟是提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回去关爱老婆,讨好老婆,向老婆献爱心的。几乎是兴奋了一路,甜蜜地想像了一路:老婆会不会被新奇的衣服搞得笑没了眼睛?一定是接了包裹就一件件地往出抖衣服,抖出来就试穿,就照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崭新模样,就发现自己身上敢情也蕴藏有摩登元素哪!都活了多半辈子了咋么就晓不得摩登摩登哪?再不能这样活啊,再也不能这样活,从此重新做个摩登媳妇,决意要使自己的外形与老公的审美情趣相匹配啊……想着想着,周尚文脸上就泛起笑意了。龙春娥她王八蛋一定会被他的关爱感激得惊眉诧眼,屁颠屁颠给他端来洗脸水,端上热腾腾的洗尘汤面来!
可是,昂贵的裤子到底将在老婆身上产生咋样的奇特效果呢?周尚文动用了所有的想像力,硬把栗晓慧试穿时的样子粘贴到龙春娥双腿上……土气老婆果真能像栗晓慧那样修长而又性感吗?还有那怪怪的鞋子,真能把佝偻的身子弄挺拔吗?一下子就凸显出胸脯和品位来吗?想像越是不确定的周尚文就越是想急着回家看看效果究竟咋么样。
周尚文风尘仆仆回到家,像载誉归来的功臣似的,将鼓囊囊的编织袋往茶几上一放,就庄严地打坐在沙发上。所有功劳业绩统统装在鼓囊囊的包裹里,也写在踌躇满志的脸庞上。端了老婆递来的汤面吃,一路的想像在胸中激溢得更厉害,一边吸溜汤面,一边就催促老婆:“先试试吧,光你一条裤子就200多呐。”
“什么什么,200多买一条裤子?200多买一条裤子?”老婆吃惊得像遭了土匪洗劫,“我没听错吧?”
“就这还是中档货呢。”
“听听,还是中档货呢,听你这话,像是还嫌不贵呐?”
“唉,人家一根裤带还几千呢!”
“听听,你听听,才半年,半年五六个月,人要坏咋就坏得这么快呐?”
周尚文像遭了兜头一盆冷水,半口面条噎在嘴里,说不出话:“你……”
“你也是的,俺娘母子们在家里抠抠掐掐一分钱掰开花,你倒好,花钱也不趁咱甚家呢……”
周尚文按捺住火气,尽量耐心做思想工作:“想开点吧你,一转眼就爬50了,更啥也穿不出去了,人活个什么呀,还不就是个衣食住行,衣还是排在第一位的呢。”
“呀呀,你听听,坏了,坏了,大真是变坏了呀!”老婆说着就往开抖包裹,一手下去,先就提溜起那条裤子来,一看,脸色更难看了:“你说,你说,你说你买的这是啥衣裳,你叫人们看看,不是我说,你叫学校的老师们都来看看嘛,你这是想把我打扮成港台歌星呢,还是妖精小姐呢?哎呀呀,你看看,你叫学校的老师们都来看看嘛,这,这是好人穿的鞋?哎呀呀……大真是变坏了,变坏了呀!”
“你……”周尚文急得脸色青紫,嘴巴哆嗦,不知如何解释,好像缺课很久的学生,这一课不知从那里补起。就退一步想,意识跟不上,强硬执行还是必要的,毛主席那句话就管用,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就是了,于是倔声道:“你穿你的吧!”
“除非你要了我的命!”
“你,”周尚文嘴巴圆张,两眼大瞪,“你,你先试试看,人家穿起来效果很好的。”
“人家?人家是谁?”
“我,我让人家售货员给试了试的。”
“人家好看,那你就给人家好啦。”
“你这人真是……”
“我这人咋,那你不就是比量着人家买的吗?”
“真是不可理喻啊!”
“快快快你给我拿得远远的,这流氓衣裳,眼不见心不烦。”
周尚文干瞪眼,什么也说不出。
第二天,周尚文老婆自己到县城街上,买了一条35元钱的裤子,50元钱的上衣,连上一双人造革皮鞋。全身上下还没超过150元钱呢。过年那天合合身身地穿在身上,还幽默地讽刺周尚文,不算,没有靠人的命,还是自己动手,衣裳合适哪。周尚文想,老婆说的也对,自己喜欢什么穿什么,自己心里踏实才是第一位的,还能为了满足别人心里舒适,不管人家自个儿舒坦?思想观念、审美嗜好那是说变就能变了的?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谁又能改变了谁呢?
不过周尚文的表现也不是一文不值,孩子的衣服还是得到老婆首肯和赞扬的,尤其表扬了他给孩子买的MP3,贵是贵了点,但给孩子无论哪方面的投资她都是大力支持的,尤其智力投资更认为是非常值得的。也许她是看孩子对新玩意儿爱不释手把玩不已,才那样说的?她对新玩意儿的来源问题却压根儿没有怀疑和追究。孩子突长了半颗脑袋,衣服买得居然不大不小正合身,这更是值得表扬的。其实孩子衣服也是很新潮夸张的,但她却毫不犹豫地强加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呢,也不具备鉴别能力,任大人把他妆扮成什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爱美意识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发的?
这个年过得总归还是很美满的,两口子毕竟久别胜新婚。每每做爱做到高兴的时候,周尚文就在枕头边耐心规劝老婆接纳新潮裤子和鞋子,让她哪怕穿上一会儿也让他看看,说她接受不了时髦服装就是拒绝现代文明。老婆就拿出更充分的理由反诘,说她是拒绝腐朽没落,拒绝小资习气骄娇二气的。你周尚文还有什么说的?好在高档商店有个好处,年前买的,年后还可以退掉,只要没有穿过,商标挂牌都在就行。周尚文赌咒发誓说绝对没有穿过,人家说这是腐朽没落小姐妓女的衣服,把几个售货员逗得笑了好大一阵子。
开学第一天,栗晓慧就急匆匆跑来关注她的设计效果,周尚文只得慌称:“啊呀,穿起来真好看,把个土老冒整个儿脱胎换骨了呢。”
栗晓慧却不知怎么就看出来了,盯住周尚文眼睛问:“怎么,接受不了吗?”
“哪里呢,她说很好嘛。”
“那说明你对她的介绍有误差,我的设计绝对没问题的。”
周尚文脑袋沉沉地低下,没有说话。
栗晓慧很有些难为地说:“我一再让你客观真实,可你……对老婆粉饰加工,什么意思啊?那怎么办呢,我给你去退了吧。”
周尚文说:“已经退掉了。”
栗晓慧要走了,周尚文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还有个事我想告诉你。”
“阿,说吧。”
周尚文犹豫一会,说:“我和她完事后,她老说我和别人有过,你说你们女人咋有这鉴别功能啊?”
“是吗?那你……表现异常?”
“也没有呀。”
栗晓慧摇摇头:“那不可能呀。”
“啊,那也可能是她王八蛋冒诈我呢。”
“要么就是你有异常举动。”
周尚文皱眉想了一会说:“要说异常……我……我就是让她举起腿来试了试……”
栗晓慧恨其不争道:“那你这还不是自我暴露吗?”
周尚文恍然道:“嘿呀,可不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