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旁垂柳泛绿的那段日子,焦克的大作也乘着徐徐春风走入校园里。1000册书,50个牛皮纸包,班里的男生搬了半天才从邮电局的送货车上搬运到焦克老师的办公室地上。
焦克迫不及待地解开牛皮纸包,装帧漂亮的一本本书豁然暴露在同学们眼前。焦克拿起一本书翻看,手还有点儿发抖。看那样子就像第一次看到自己呱呱坠地的儿子,明明知道要有这一天,却还是新奇得让人激动万分。那是一种亲切的陌生,一种隔膜的爱惜!
搬运完洗了手的同学们,也各自拿起一本来,横看看,竖看看,反看看,正看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本真真正正的书,有棱有角的,厚厚的,封皮亮旺旺的很有质感。打开扉页,也和所有的新书一样散发着幽幽的书香味儿。所不同的是写这本书的人就在眼前站着,而且就是成天给自己上课的焦老师啊。是自豪吗?好像是,又不像是。尤其是周尚文们那几个老家伙,心里更有些难以捉摸。捧着焦老师刚刚问世的新崭崭的大作看,居然不表现出一些儿惊喜,一些儿敬佩。嘴角那儿好像还有微微的一丝儿不屑。这些个成天捧着书小心翼翼按书中的信息给学生授业解惑了10多年的人,好像也就是在那一会儿,对书一下子失去了神秘感。周尚文看看书,再看看捧着自己写的书本把玩不已的焦老师,眼睛里注满疑惑与忧虑,好像在担忧,人类进步的阶梯原来就是如此平淡无奇地产生的?人类智慧的海洋是不是在一天天地被稀释?
尤其不像话的是金浩瀚,他把书哗啦哗啦翻了几页,就轻轻撂在那里了。他的这个动作,使得焦克老师噘了一张通红脸。但焦克并不恼火,而是虚心地请教:“怎么,感觉没有新意吗?”
金浩瀚却问:“焦老师,印了多少本?”
焦克怏怏的说:“不多,就1000册。”
金浩瀚又问:“是学校给出资的?”
焦克说:“学校本来就有这部分专款的,只是咱们学校多少年了,一直也没人写。”
“嗷,那么你们评职称没论文是怎么过关的?”
“啊,评职称啊,唉,大学里但凡是个人,就都有几篇变成铅字的东西的,但那,那,那不能算得上是专著吧?”
金浩瀚阴阳怪气道:“不简单啊,要不是你焦老师,这泽西教院的学术空白,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填补呢?”
焦克很有些难堪了,但他接着就转换了话题:“是的,泽西教院的教师素质是不行,可要是有泽西教院学生能搞出像样的东西来也行呀,青出于蓝嘛,唉,金浩瀚,你的书稿有没有下落?”
金浩瀚不屑道:“我吗?宁肯不出版,也决不自己掏钱出书,唉,焦老师,我可不是说你的书写得咋么样啊,我还没有看,没有发言权,也许你写得很好,但是,自资印刷出版,这,这,这就会使人对出版物产生误解,现在社会上,是个人就想出一本书,只要有钱,小学生作文也可以出版的。”
冯格实在看不下去了,忿忿道:“老金你这些话就背时了,你以为不是自费出的书就质量高?那可不一定,比如那些所谓的少年作家、美女作家,还有所谓的名人出的书,完全靠出版社炒作的所谓畅销书,倒是好书了?”
金浩瀚自觉有点失言,嘴巴歪了一下说:“我,我也不是一味否定嘛。”
冯格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正相反,许多学术著作,由于不是面对社会上一般读者群,所以就不会有好销路,出版社也不可能赔钱给印刷出版,那倒是非得靠资助扶持,才可以变成传承文明的载体的。你老金不是有能耐嘛,不是早就说大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嘛,怎么老不见动静啊?”
金浩瀚恼羞成怒道:“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的话恐怕不是你在短时间内可以醒悟的。”
“行呀,我们是庸人俗人,我们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金浩瀚是埋在土里的夜明珠,行了吧?哼,可笑,大言不惭!”
“我还坚持,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要搞学术,决不在茫茫文字海洋里凑数!哼,诸位你就等着瞧!”
第三天,焦老师的书就人手一本在班里发下来了。定价是26元钱,但焦老师说对自己班同学只收批发价,一人只出了20元钱。
书发到手里,可以慢慢品味了。凭良心说,书还是写得不错的,尤其关于文本文学也将像唐诗宋词元曲一样走向没落的预测,还是很有见地的。周尚文这么一说,宿舍里同学也纷纷跟着赞同。冯格也附和,咱们首先应以有写书的老师而自豪。现在媒体里介绍那些准名流的时候,总是先把此人曾经就教于某某大家先哲摆在首位,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是有了名利场的准入证和注册商标。你说要是焦克老师某一日窜红学术界,跻身名家行列的话,那么泽西教院中文一班的全体同学,还不是有沾不尽的光?大家应该幡然醒悟当面受教于著书立说的老师,是多么的荣幸,多么的自豪才对啊!
舍民伙们也纷纷点头,说冯大班长说得很对。只有老金脖子一拧一拧的转不过弯来,像在和谁生气闹别扭似的,绷紧驴脸,“吭吭吭”使劲地咳着嗽,算是对所有赞赏焦老师这本书的人嗤之以鼻,报之以蔑视。
周尚文一边赞赏焦老师的大作,一边又赞同老金的否定。他自己也暗暗想,原来写出书的人就是焦老师这样的?焦老师学识是不错的,是所有任课老师里讲课最有深度的。但周尚文还是有些觉得写书的人,还应该更加超常卓越皓首穷经,更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老实说,周尚文对一些在电视栏目里做客的著名学者和作家,并没怎么认可和服气过,有些耍大牌的学者教授的陈词滥调,常常让周尚文听得失望皱眉,他甚至因此常常对中国教育产生怀疑与忧虑,让此一类人物执教于名牌院校,中国学术不萎缩掉才怪了呢?如此张狂傲视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佩服焦老师这个乳臭未干的奶油小生呢?更何况,周尚文们一向赏析的都是遥不可及的名家名著,而现在拿来看熟人写的书,心理的视点定位就大大不一样了。像跑到厨房看了烟熏火燎的厨师做菜似的,对端上来的菜肴不但不那么垂涎甚至还有点厌食了呢。周尚文很想调整一下心态,使自己在打开书之前有个情感的预热,为焦老师的书铺垫一种认同感。其实作者倾吐在书里的思想情感,有时和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所流露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以书看人,可能把人看得很高;以人量书,只会由于对人太熟悉而对其作品产生副作用甚至反作用的。
身边熟人出书,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激发起同类人的写作热情。不是说一条街上有一家造起手表来,过不了几年就邻家女孩都可以造出手表来吗?既然焦克这个样子的人可以写出书来,那么……那么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也来它一本试试呢?想着想着,周尚文就有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跃然地,窝囊佝偻的身子就鲤鱼打挺似的坐起,说干就干,马上动笔,一肚子知识早就在激荡迸涌寻找出口了。要干就干它部长篇小说,不,长篇太长,一下子鼓捣不完,那就先干他妈的一个中篇吧!对,就中篇了,开始动笔就是了。
周尚文一下子喷发出了创作激情,一下子买回6本稿纸,1瓶墨水,1支质量很好的水笔,还有1块硬铮铮的画板。因为他要在自己床铺上写作,像保尔·柯察金的那种姿势,仰躺在被卷上,画板横在胸前双腿上或者垫个枕头什么的,具体怎么操作还得在摸索中尝试。反正是决不能在教室搞得让全体同学发现,更不能让宿舍里这帮家伙知道,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只会把你讥讽、耻笑、挖苦、打击得信心和创造力丧失殆尽。任何天才都可能被平庸的同类扼杀在襁褓里或者胚胎中的。
这样,高高在上的二铺床面,就成了周尚文潜心写作的一块小天地,姑且算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吧。
展开稿纸,拧开水笔。眉头皱了半个钟头,稿纸格子里只点了几个墨水点。写个什么事呢?从哪里写起呢?不是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吗?你说那些混迹当代文坛的美女作家、少年作家、名人作家没生活可以,你说咱们周尚文同志没有生活,那你是瞎说,这40来年的坎坷曲折难道白活了不成?酸甜苦辣什么事儿没有经历过啊?那么是学识还不够抖擞?是悟性灵性还不够?
好像有一种说法是,生活太丰富了,书看得太多了会窒息想像力。这话周尚文相信,什么也写不出,恐怕就是在心灵的某个出口处被猛然间调动起来的生活积累和知识储备拥挤得阻塞了。对了,应该放松一下,调节一下,让灵感从有意无意中自然呈现。对了,听说川端康成身边没女人就写不出东西,就文思枯竭,那么这样的方法是不是也可以拿来试一试啊?
那么,这一锅滚溢的豆浆汤,有谁才能像卤水一样点出清浊呢?栗晓慧吗?门若娜吗?设想了半下午与门若娜的浪漫场景,但他最终还是相约了栗晓慧。
周尚文领了栗晓慧到了他们曾经到过的茶座里,一袋瓜子和两杯淡茶就消费了50多元,谁知这样的代价激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原始冲动……
“我好想你。”
“想我?哼,谁信呀?”
“天天忙得焦头烂额。”
“回去哄你老婆去吧。”
“你看你不信,要是单单应付常规课程,那倒也不忙,可我……”
栗晓慧眼睛一亮:“咋么,又捡起10多年前的事业了?”
“呀,你说得好准呀,心灵感应。”
“心灵感应?有吗?”
“有,绝对有!”周尚文眼睛诡诈了一下,赋予了“心灵感应”双关色彩。
“你指什么?”
“还用说吗,咱俩见一次面很难得。”
“嘿,这一次怎么这么主动啊?”
“走,我买单!”
周尚文强行拉了栗晓慧的手,到附近旅店登记了个两个小时的钟点房。二人进入房间,迅速上床脱衣,周尚文紧紧搂了赤裸裸的栗晓慧,将粗糙的大手摸向浑圆光滑的后背……栗晓慧一阵急促的呼吸,一阵瑟瑟的颤栗,一翻身跨向周尚文的身躯,毛毛草草地开始了她的老套路,将细腻柔滑的舌头伸向条条肋骨的胸脯,像犁铧耕耘土地一样,从土地的这边一垄一垄耕到那端,直到把板结的黄土深翻得酥松润泽,春意萌动……
完事后,周尚文像一片蔫皮似的匍匐在微微起伏的女体上,汗津津地喘着气,身子成了空壳,脑子也空荡荡像一团灰色的雾。就在这当儿,不知是从肚子里,还是胸腔里,还是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遗精是一个昏睡的早晨,醒来时,锅灶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窗外下着毛毛细雨……啊,这是不是一个小说的开头?算不算是突发的灵感?周尚文好一阵激动。
周尚文急忙披挂往回走,走一路,思路延续着床第时的思绪迸涌一路。好像是天助似的,奇思妙想一句接一句地排列在脑海里。他也没顾得身边还伴随着栗晓慧,只在分手时草草说了句“再见”,就神经不对了似的回到宿舍,飞速攀到上铺,支起画板,铺开稿纸,沙沙沙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