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尚文的中篇小说即将杀青的时候,王天翔老婆来到了308宿舍里。
当时,宿舍里只有埋头写作的周尚文和悲观得成天不上课的李三儿。
听得有人问:“王天翔住这儿吗”。周尚文从自己营造的故事里抬起头来。李三儿也从蒙头大睡的迷糊中睁开睡眼。他俩看见的是一个瘦小得不能再瘦小的女人。要说这女人眉眼,也还是可以看得下去的,笑嘻嘻的还很会说话。接了周尚文端来的水,小口地喝着,说她是来看病的,说要不是医院的医生一直催,她也不想轻易来打搅他的。周尚文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了病还是要早点看的,看迟了钱也化了,效果还不满意。瘦小女人却说,刚买了房子,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他又念书,咋敢在自己身上花钱呢。这句话把周尚文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
李三儿盯着瘦小女人只管看,麻木不仁的小眼睛里放出了好奇的光。
王天翔下课回来,一看见老婆瑟缩在下铺床沿冲着他笑,自己先就噘了一张大红脸。好像来的不是老婆,而是猝不及防找上门来的婚外情人,影响了他一生的好名声似的。那冷汤寡水的态度,很让人看不下去。和老婆说话也不给个正眼儿:“有那么严重?”
瘦小女人对自己的突然到来抱歉得不行:“县医院医生也说呢,学校的老师们也催呢,要不我也不想来打搅你上课。”
“上球甚课呢,这还上球甚课呢?”
“啊,那……你要是学习紧了,那我一个人去哇,市医院要是说不要紧,我看完就回呀。”
“看完就回呀,看完就回呀,晚上呢?叫在那里睡呢?这是男生集体宿舍!”
瘦小女人红着脸,大半天才说:“有便宜点的旅店没有呢?”
王天翔厌恶地左右拧转着脖子说:“便宜旅店?多呢,最便宜也在二三十元呢。”
“那,那我……”瘦小女人用手背擦着眼睛说:“那我去火车站将就一晚上哇。”
正要打饭走的冯格,突然发话:“你这人怎么是这样啊?也不说嫂子是来看病的,即使是闲暇无事来转悠,也不能是这态度吧?一晚上二三十元钱就把你作难成那?”
“可,可……”
“可可可,可什么可,不想花钱登记,女生宿舍那么多市内同学的空床,连最不爱说话的李三儿,都能把老婆安排了,你就连这么点能耐也没有?”
“女生宿舍……可我和人家女同学们谁也没说过话……”
“你没说过话,宿舍里还愁个说过话的人?”
“可,可,我这人是,是,是从来不求人的……”
“德行,这事我给你安排。”
王天翔虽然态度恶劣,但他还是另打了一份3元钱一碗的猪肉烩菜来招待老婆。这在王天翔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他顿顿吃的菜是从不超过5角钱的炒土豆或者炖白菜。王天翔把饭盆狠狠礅在小女人面前,说:“吃吧,”瘦小女人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歉意地微笑着,很不自在地小口吃着饭,还把饭盆里的猪肉都夹给老道统。
吃罢饭,周尚文偷偷把王天翔叫出门外开导:“你他妈的,说你是陈世美吧,你是著名的老道统;说你心里有老婆吧,你又是那德行。你婆姨可怜巴巴地来了,又是有病的人,病人又心事多,你咋么能那样呢?你那熊眉眼我都看不下去,大家都看不下去。实在是你婆姨,要是我那母夜叉,早跟你破口了。叫石江南、戴五狗们帮你在医院找个关系,好好给看看,什么病都是宜早不宜迟。”
王天翔老黄脸皱缩成干核桃,一个劲摇着脑袋叹息:“婆姨们就他娘的娇嫩,成天就听上县医院那些破医生抓起风来就是雨。”
周尚文一听更恼火了:“咋么你是这人哪?对自己的婆姨,咋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哪?”
王天翔不屑道:“这还用你说啊,我婆姨的病,我不给看你给看哪?”说着忿忿进了屋子。
冯格把王天翔老婆看病的事和石江南、戴五狗一商量,这两哥们一拍胸膛说,这简直就不算个事儿,在泽西市简直就没有他俩办不了的事。不光约好了专家,还联系好了需要检查的所有科室值班医生,戴五狗还牛皮哄哄地说要用他家的宝马车接送。第二天早饭还没吃利索,油光水滑的宝马车就呲溜一声停到宿舍楼前,戴五狗咋咋呼呼地进了308宿舍,生怕自己的能耐被埋没了似的,神吹联系医生的曲折经过。石江南也不断地插话润色,把个王天翔老婆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不住地说:“太麻烦你们了,太连累你们了,都是跟上我……”
看病的过程顺利得惊人,检查的结果也让人目瞪口呆。中午一行人簇拥着瘦小女人回到宿舍,表情一看就不对劲儿,周尚文悄悄问王天翔状况怎么样时,老黄脸蹙缩得一团糟,眼睛里好像早已经偷偷流过泪,只用一声长叹作了回答。对老婆的态度倒是180度的大转弯,打回比猪肉烩菜更贵的好饭菜,说话声音也软绵绵得近乎凄凄婉婉了。
但是王天翔老婆还是微微笑着,默默地把王天翔该洗的东西都洗了,还洗了宿舍里所有人的床单、枕巾,把猪窝一样的宿舍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把地面上又脏又黑的历史沉积,也清洗得总算见了灰白色水泥的真面目。同学们下课回来,见自己宿舍居然也能够窗明几净到如此程度,就都百感交集得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那瘦小身子心里更是酸酸的。大家都从心底里怜悯她感激她,她却一见同学们回来,就赶紧往角落里退缩,生怕因她的存在打扰了大家的正常生活似的。
倒是王天翔沉不住气了,课也不去上了,饭量也大减了,老黄脸苦楚成死灰色。也不管是不是影响病人情绪,只顾一声接一声叹气,和李三儿的叹息声交相呼应,俨然一曲双声部咏叹调。
王天翔老婆好像对自己的病情一点也没觉察似的,还反过来劝王天翔:“你去上你的课哇,我没事的,也不疼也不痒的,没事的,你也跟上我愁上病可咋办呀。”见劝不动王天翔,就央求周尚文、冯格,就算拉也把王天翔拉到教室去,还一个劲责备自己,说:“跟上我看把他愁的,误上课咋补呢,再愁出病来可咋办呀?”
周尚文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把王天翔叫到门外做思想工作:“你算个什么男人呢?唉声叹气的像个什么呀?大丈夫男子汉的,一点都不担事,还不如人家一个女人家呢。”
王天翔大幅度地摇一下头,长长叹一声气。
“哪天手术?”
王天翔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过年回去还好好的,闹过年闹得还精精神神的……”
“老唠叨这些有什么用,医生说手术后能不能彻底好了?”
王天翔摇摇头:“现在的医生,谁给你说包好的话呢?手术是手术,手术了还说得化疗呢。”
“那就赶快做吧,还拖延什么呀?”
“唉,”王天翔一下子蹲下身子,两手掬住脸,话音带了哭腔,“要是有钱,扔就扔了,可,可,眼睁睁就是钱也花了,病也怕看不好呢。”
周尚文恼火道:“听你这话,你是不想给花钱了?”
王天翔两手使劲拍打着老黄脸:“光是押金就得交整整15000哩。唉,你说这种事,咋就偏偏叫我摊上了呢?”
“那也得给做,好歹人家自己也挣着钱呢,纯粹的家庭妇女你又咋呀?”
“唉,没落在你脑袋上呢,我要是你,也会说你那几句劝人的话。”
周尚文也蹲下身子,拍拍老道统脊背:“手术肯定得做,尽心也得尽,这是责任、良心,不能有一丁点犹豫,困难肯定是困难,但钱从急中来,实在不行咱呼吁全校学生募捐。”
王天翔连连摆手说:“我这人可不乐意那样的,我王天翔窝囊是窝囊,但我到什么时候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一个人顶着就是,毕竟两个人挣钱呢,咱让人家给咱捐款,说不过去……”
周尚文又在王天翔后背使劲拍一下:“这还像个大男人说的话,人就这,走哪步说哪步的话,抖起点精神,你一副稀松邋遢眉眼,病人心里更难受。”
王天翔的事把班里也笼罩下厚重的阴影,每到课余时间,就都头碰了头低声嘀咕。啊呀,是吗?确诊了吗?啊呀,这可咋么办呀?贤贤惠惠的一个小媳妇,咋就得上这种病哪?女同学们还特意跑到308宿舍看望了王天翔老婆,回到教室眼眶里就都红红的。
周尚文、韩向东更为同龄人感叹,实在是个好媳妇,又贤良又勤劳,又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唉,真真的《窦娥冤》里的话“老天也落得个怕硬欺软”。而他俩的话就像所有文学作品的功能一样,除了同情叹惋散布悲观情绪以外,一点实际作用也不起。最后还是冯格的话产生了实质性作用。他在班里说,咱就不要说献爱心什么的大话了,那婆姨实在是个好婆姨,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谁见了,不帮一把实在说不过去。同学们当下就100、200的往外拿钱,一会儿工夫就凑了3000多。戴五狗一家伙拿来5000元一叠钱,摔给王天翔,说:“愁什么愁,有这么些同学你愁什么愁?什么也别说,先把手术做了,时间就是生命,等你慢慢腾腾回了家,再慢慢腾腾凑起钱,什么也耽搁了,都是同学,有什么不敢开口的?”
王天翔感激得全身不自在:“这,这,这我……”
王天翔老婆更是热泪盈眶:“不用的,都是跟上我,连累得你们,真是的……”
王天翔接了钱,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用袖口一下一下擦眼泪。
戴五狗脖子一拧,说:“德行,这是借你的,随后还我就是,石江南已经和医院说好了,先交1万,大后天就能做手术,再想办法凑5000元,这么多同学,5000元钱算个啥事情?”
王天翔紧紧握着戴五狗的手直哆嗦,感谢的话一句也嗫嚅不出口。
紧接着,焦克拿来同学们凑的4000多,焦老师拿来2000元,加上王天翔老婆来时带的1000多元,除过预交的1万元押金,还有几千元可够其它开资,住院的钱基本上就凑齐了。王天翔老婆一个劲抹着泪说:“你们同学们咋这样好呢?咋就都是这样好的人呢?”
这天一大早,308宿舍的同学们都破天荒地早早起了床,都要一起送王天翔老婆到医院,连李三儿也很快地穿戴好衣服,也准备跟大家到医院尽一点责任心。戴五狗把宝马车开到楼下,同学们七手八脚帮着把该用的东西都搬上车。
可是,一会儿,到女生宿舍叫老婆的王天翔却一路仓惶地回来了,焦急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走……走了……走了,肯定是回了家了,你说这人,这不是专门跟我闹别扭吗?这不是专门跟我怄气吗?你们说这人,咋这样不理解人呢……”
冯格问:“什么时候走的?”
王天翔说:“女生们说,听见她早早的起床,还以为是准备去医院呢,可咋就能气儿也不啃就走了呢?”
韩向东疑惑道:“不可能吧,说得好好的嘛。”
“你们还都说她贤惠呢,恓惶呢,唉,一家不知一家的,不打道不伤心,脾气倔着呢,你们看,这明明是跟我怄气哩嘛,怄气哩嘛!”王天翔一边叨叨着,一边拿出老婆留下的一封信。
冯格抢过信,大家都围到楼门前的灯下看:
孩他爸:
只寻思来大医院看看,解除解除疑心就回呀。可是那天在医院里,从医生们的眼色和你们的表情里我就看出我得的是好不了的病了。那病我知道,看也是糟蹋钱。孩子念书正花钱,又赶上你也念书,买房子兑的债还有2万多没还,那有钱糟蹋呢?你们的同学都是好人,赶紧把人家的钱还了,咱哪敢再兑债呢?你千万不要担心我,现在我还好好的,能吃能动的,没事的,你千万千万不要发愁,愁出病来可咋办呢?以后家里大的小的还全凭你呢。
孩他妈
冯格读着读着就有些动情,同学们也都听得喉咙里哽了一块。冯格问:“回你们县是坐火车还是汽车?”王天翔答:“肯定坐火车呀,火车便宜。”冯格脑袋一摆:“上车,追!”
小车开到火车站,开往王天翔县里的车刚刚出站。大家又驱车赶往汽车站,同学们把站里站外,车里车外找了个遍,也没发现那瘦小的身影。
王天翔按按怀里揣着的钱,沮丧着脸嘀咕:“你说这,咋就能不声不响地走了呢,要不现在就在医院了。”
冯格训斥道:“尽说些没用的话,赶快回家,拉也把她硬拉回来!”
同学们把王天翔送上回家的车时,已是8点了。望着那辆大巴车笨重地扭摆着硕大屁股开出站口,脸上都挂出了久久的忧患与悲凄。
望着王天翔空荡荡的床铺,总让人惦念起那瘦小女人的笑脸。那女人既不漂亮,也不窈窕;既无风韵,更没魅力。可怎么就老让人想起她呢?连金浩瀚这样一贯以貌取人的家伙,也感叹了几次王天翔实在是娶了个好老婆,像这样的贤良老婆那你就性生活再不美满,也坚决不能提离婚!韩向东也说,人他妈的性生活有效期才有多长哪?可处亲戚为朋友周旋邻里关系却是一时时,一天天地实过哪。周尚文发挥说,性生活在人生这本书里,只是几个彩色插页;而密密匝匝的一张张铅字才是全书的主要内容哪!说得更生动一点,人在一天里,做爱无非是黑夜个把小时甚至几十分钟的事儿,而好老婆坏老婆的标准主要是在其余的20多个小时里检验哪。舍民们一致附和,可也是的,一个女人能把不相干的人都感动了,这的确是够难能可贵的。
周尚文凝神冥想的当儿,韩向东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嘿,什么时候把你老婆也叫来,让大家伙观赏观赏。”
周尚文狠狠瞪他一眼:“你咋不把你老婆领来让大家一饱眼福呢?”
韩向东长叹一声:“唉,我老婆向阳花一朵,实在是拿不出手,对不起观众啊。”
金浩瀚不解道:“什么向阳花?”
韩向东对如此简单问题,很不屑于注解:“你就没唱过《社员都是向阳花》?”
金浩瀚大悟:“唔,你老婆是农村妇女?”
周尚文说:“唉,农村妇女里精明贤惠的好婆姨多的是,就是受了几天教育的这些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东西最难理论了。”
韩向东反驳道:“你要这么说,那咱俩换了!”
周尚文一本正经说:“就是嘛,除了你吊塄瓜,其余人都是娶教员老婆的人吧?大家一定都有同感。师范那点教育,刚好够算计,够打小算盘,不说被知识陶冶得大智若愚通泰豁达了,连农民的纯朴善良本性都被调教得丧失殆尽了。”
韩向东连连摆手:“你这是胡诌八扯,农村妇女刁钻促狭嘴尖毛长的太多太多了,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俩换了,叫你试上几天没文化老婆的枯燥乏味蛮不讲理,你就不唱这高调了。”
25
躺着坐着都感觉汗津津的燥热,这个夏天来得太快了,连一点儿升温的坡度都没有,好像在突然之间甬道两旁的垂柳和刺槐就全绿了。
城里的女同学相继都换上夏装,或裙装,或裤装,或宽松,或紧绷,穿什么都是那么得体好看,和校园花丛里相继开放的月季花一样,给生活凭添出许多色彩。装点了萧瑟的世界,也装点了空寂的心灵。
金浩瀚发现何玲的脸庞怎么一天比一天水灵了,后来才知道是定了包月美容。听说还报了减肥夜培班,那身条儿很明显地瘦俏了。是的,是瘦俏多了,但那绝不单单是因为脱掉了羊毛裤,金浩瀚见过何玲脱下的羊毛裤,和袜子一样薄。
每次何玲从教室门口到座位,或从座位出教室,那突变的身材总是有些招人眼目,那招人的程度几乎就仅次于大美女了。那么,也就是说何玲差不多已经超越二美女乔思思了?有这个可能吗?金浩瀚极其认真地把何玲和乔思思做了全方位比较,而且极力排除掉因有过皮肉接触的感情色彩,调动了肚子里所有新观点新论据,进行了最客观的分析,而后狠狠给自己宣布结论:就何玲了!
金浩瀚约何玲出了校门,刚刚拐过墙角,就迫不及待一把搂在怀里狂吻起来,一边气息混乱地嗫嚅:“你他妈的太美了,美死你这老爸了,你他妈的咋么搞的一天比一天美了,你这不是成心让你老爸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吗……”
当时天并不算黑,过来过去的人老远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在那里乱搞。但此时的金浩瀚已经老道得不再把路人当人了。
这天黑夜他们到高级饭馆消费了一顿,又跟着何玲到迪厅蹦达了个够,到宾馆登记时,已快12点了。
何玲说,没必要这么贵睡一黑夜。金浩瀚说,不,咱就是要玩潇洒,玩猖狂,要搞得色香味俱全,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他妈的还有几天活?
两人躺下后,何玲多次说到,美容院和减肥夜培班一个月就得花去她400多块钱呢,花了钱还买罪受,腰腿胳膊都快散架了,简直就是受刑呢,吃苦受累的你当是为了那个小狗呢?以前没见你金浩瀚时,寻思也没寻思过这些的。说着就用拳头使劲捶打着金浩瀚,都是你,都是你,把人家生生的害苦了!金浩瀚心里听得甜滋滋的,脸色却故意搞得恶狠狠地说:“你看看,要不是我老金激活你的生活信心,那你还不就剩下吃饭和呼吸了?那简直就是一头猪了。人之哀莫大于心死矣!”
这一夜,金浩瀚没有再想起乔思思,何玲身上的柔美与温存足够他细细地品味了。
这几天,金浩瀚脸上又洋溢起红扑扑的光泽,这正中了那句广告词,一看就是恋爱中的男人。而好消息又总是在好的心情中接踵而至。
在一个神清气爽的午后,收发室老头给金浩瀚送来一个精美的大信封,拆信的时候,老金差点紧张得气吞声绝了。原来那是一封颁奖通知,说他的论文已获“亚洲华人汉文学术研讨会”的2001年度金奖,说是颁奖日期随后通知,先让他填写三封获奖人基本情况表格,另寄3张1寸标准相片,并准备一篇获奖感言,说已暂定他为获奖者代表发言人了。
老金简直给激动懵了,差点就像范进接到中举的喜报似的疯掉了……啊!啊!啊!老金好想痛痛快快叫喊一嗓子,好想在风里狂奔野跑个不亦乐乎!啊……
但金浩瀚还是硬性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了,老金毕竟不是轻易上当受骗的那种人,此类东西,他以前就收到几封了,只是内容不一样罢了。有的是论文集里用了他的文章,让他自个儿掏钱买一部分书。有的还说要给他出文集,让他把所有著作积集出版,只需他自销1000册书就行。有的是把他选入什么什么名人大辞典,只用他买5本书就可以入选……凡此种种老金见多了,什么玩艺儿,也太他妈的小儿科了吧?你以为你金老爸是泽西教院的教授讲师们啊,有单位出资,横竖不用自己掏钱啊。想在老金身上骗取一把?门都没有!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啊,通知上书名号里的印刷体,明明白白就是他大作的题目啊!这还在其次,真正激动他的是正文里关于他的文章的评语,简直是句句中肯,字字中的啊!文中还引用了他的多处经典论述,还有针对他文章观点、章句的客观点评,当然也包括对文章不足与疏漏的指出。之所以获奖的原因,并不是文章的完美,而是文章全新的观点,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汉语文学理论领域里最最新奇、最最具有震撼力的论点。如此高屋建瓴客观公正的评价,怎么能让人不相信呢?说的如此准确到位有理有据,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首先,人家是认真看了;其二,看稿的人一定是慧眼独具的高人;其三,压根儿没有提及要钱的事呀?其四,既然没有要钱,那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横竖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要钱,咱再退出也不迟啊,不就是寄了几张表格几张照片吗?
金浩瀚把表格和照片寄出,才把那封通知拿给何玲看。何玲看了说:“看我也看不懂,不过呀,轻而易举就获个全亚洲华人奖,我总觉得不靠谱!”金浩瀚抿嘴笑了笑想,向此类人通报此类的高端学术事儿,纯属多此一举。
这样的话,金浩瀚就相约了乔思思,很谦虚地把已经被高人赏识的证明拿给知音看。
乔思思把那几张硬铮铮亮闪闪的纸片,正面反面细细的看了个遍,就大眼闪闪地露出几分佩服与激动:“呀,可以呀,你!”
老金谦恭地等待着更好听的话语。
“不管怎么样吧,辛苦总算有了个回报了。好歹是真的了呢?不管是真是假总得碰一碰的。”
这些话让老金听得不是很过瘾,但心心相印的关照还是让老金激动万分。她让他别轻易放弃,建议他积极参与,这他妈的不就是同感吗?不就是赏识吗?不就是共鸣吗?不就说明她王八蛋与咱老金的心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吗?
知音哪!金浩瀚心里狂跳着,差点一不小心就把乔思思拥抱了。乔思思也明明露出了配合的意向了。她说她从一开始就佩服他有胆有识有才华,说他有个性,说他风流倜傥,还说他超凡脱俗不是一般人,说话的时候好几次水汪汪地看住老金……但老金到底把自己给控制住了,成功男人咋么可以随随便便动手动脚有失体统呢?
308宿舍的电话铃声又把金浩瀚等待喜讯的心撩拨得悬到喉咙眼。可是金浩瀚一接,两眼珠差点惊得蹦出来,原来是门若娜相约周尚文!
周尚文慌不迭从上铺滚下来,抢过电话一边动用了全身细胞听,一边“啊,啊”地应答。半天听不见声音,又见宿舍里人都在笑,这才发现慌忙中把话筒给拿颠倒了。
周尚文全身神经紧绷,两眼直瞪,嘴巴圆张,诚惶诚恐得像在接圣旨。在舍民们一片惊疑的盯瞅中,周尚文脸庞红扑扑地离开了宿舍。
在校园甬道的林荫里,周尚文老远就望见那身很打眼的米色长裙,脚步愈发屁颠得加快频率,老远就向那边掬起笑脸。
门若娜说:“周老师,没事吧?”
周尚文说:“没事没事。”
门若娜说:“那咱出去走走吧?”
周尚文使劲按捺着狂喜的表情:“啊,好好好的,好的。”
这时,正是晚霞映照,树影婆娑,微风徐徐的时候,看哪儿都是诗意,看哪儿都有情调。
走过甬道,穿过草丛间碎石铺的曲径,谈话的主题还是不够明确。门若娜说老班又让办一期板报,实在不行还得烦劳大诗人给再写一篇稿子,说绝对要办出水平,说2001届中文一班的黑板报已经成了品牌了,这一期更要超过以往每一期才行。
周尚文满口答应,乐意效力,只是不敢保证收视率只增不减。门若娜说她不喜欢男人谦虚。周尚文急忙给谦虚作理论辩护,说谦虚不等于不自信,谦虚有时是蓄势待发的前奏曲。门若娜说你们有学问的人怎么说怎么都有理。
谈着谈着就走进了小花园刺槐林里,并排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门若娜秀眉一扬,开始了正题:“周老师,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吧。”
“唔,你,你说哇……”
“就凭你的学识,你的悟性,一定会给我个满意回答的,所以我……”
“唔,你说……”
“你说在你们男人的心目中,怎样才算是好男人呢?”
周尚文顿了顿:“这……好男人标准我也一下说不好,但不好男人我可以给你一锤定音说个准。”
“不好男人?那你就说说不好男人吧?”
“比如欺骗了你的那个人,就是坏男人。”
“那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议论人家了。”
望着门若娜满脸的清纯无邪,周尚文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偏狭。
这时,门若娜话题一转,严肃起来:“周老师,我约你是想跟你说说我的事呢。”
“你说……”
“我,我……我说了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说啊!”
周尚文极力揣测着下文:“那还用说啊。”
“答应我绝对保密啊!”
“啊,你说。”
“我在咱们班看上一个人!”
“啊!”周尚文惊得七窍全移了位置,“是——吗?”
“嗯。”
“咱们班?”周尚文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谁呀?”
“你猜猜。”
周尚文屏住呼吸苦思一顿,说:“咱们老班?”
门若娜撇撇嘴:“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啦,都成了大俗婆沈菲伊了。”
周尚文更加吃惊了:“是……是石江南?”
“石江南和人家老婆过得好好的……”
周尚文没辙了:“那,那,那是谁呀?”
“你们心目中就这几个人啊?”
周尚文开始按课桌排序逐一扫描,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全教室的人过了个遍,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金浩瀚:“啊,难道是……啊呀,你……你……你相信他那亚洲学术奖?”
门若娜眼皮一扬:“你说谁呀?”
周尚文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老金呢。”
门若娜无奈地摇了一下头:“怎么会呢,金浩瀚有老婆嘛。”
周尚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搜索:“咱们班里,咱们班还有谁呀?”
门若娜有点羞答答道:“是的,在好多人心目中,他是排不上位次的。”
苦苦搜索的当儿,周尚文瞬息闪过一个狂妄的念头……周尚文就紧张地想,世上的事儿,可能的事常常不可能,不可能的倒是往往有可能……60多人的一个班,扳着脑袋挨个儿过一遍,还有个谁呀?窦汉清、吴政鸣、王德熙、戴五狗这几个市里准帅哥?细细一想,咋么可能呀?况且也没一丁点儿迹象啊?那么……由此看来……不可能的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那么……”
门若娜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扑扇着,急切期盼着正确答案……
周尚文觉得自己正在一丝丝地化作雾气,翩翩地升腾向天际,懵懂懂的脑门里渐渐叠出清晰的答案……那么?难道……于是,周尚文鼓足勇气,通红着脸开答:“那么,难道是……小门你说我……我该怎么说呢……要不,还是由小门你说出来吧!”
门若娜看着周尚文答不出来了,失望地叹一口气,撅嘴道:“不,我就是想从别人口里听到答案的嘛!”
既而,那狂妄的念头只给了老家伙一个妙曼无比的感觉以后,就像大晴天里的晨雾一样渐渐淡定了,就像心潮翻卷过的一个暴起暴跌的浪头一样跌落了。周尚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脑袋发热说出无耻的昏话。
看周尚文实在是说不出标准答案,门若娜只得失望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说:“说不出来也好,谜底一旦揭穿也就没意思了,周老师,那你就什么时候猜出来,什么时候告我吧。”
“啊,好的。”望着门若娜飘然远去的背影,那刚刚删除的念头倏地又升腾在老家伙的胸膛里:不可能与可能之间往往就隔一张薄纸啊……
在一个炎热的午休时间,栗晓慧又如期地思念起周尚文来了。10多天都不来一个电话,怎么回事啊?是病了还是怎么的了呢?栗晓慧辗转反侧睡不着,直感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一骨碌下了地,就去找周尚文。她从女生楼顶着一路烈日来到男生楼,汗津津地推开308宿舍的门。周尚文却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慢腾腾地挪腾着身子往床下出溜,惺松的眼皮目中无人地耷拉着,嘴里还嘟嘟哝哝说:“唉,热烘烘的跑啥呢,有啥,打个电话就行了嘛。”
栗晓慧一愣,就变了脸色:“有啥?”
周尚文发觉态度欠妥,急忙说:“我是怕你跑得中暑嘛,大晌午的,家里还热得受不了呢。”
栗晓慧气愤地盯住周尚文,冷笑道:“哼哼,有啥?没啥的!”说着一扭身子走出宿舍。
周尚文一震,急忙追出:“你,你等等,你听我说嘛,我是刚刚睡醒,还迷瞪着嘛……”
栗晓慧头也不回地说:“那你继续睡吧,惊了你的美梦了,抱歉啊!”
“唉,你听我说嘛,听我说嘛……”
栗晓慧脚步飞快地下了楼梯出了男生楼,周尚文慌不迭地追了出去。午休时间,甬道上没有一个人。周尚文一把拖住栗晓慧,气喘吁吁地解释:“是我不对,是我慢待了你,谁没有个懒散不活泛的时候啊……”
栗晓慧甩开周尚文的手:“算了吧你,哼!”
周尚文又死死拽住栗晓慧的手腕,脸庞一抽一抽地扭曲着,解释的话自己说着舌根都不灵泛:“真是的嘛,真是刚醒来半醒不悟的嘛,我周尚文对谁不热情也不能对晓慧你不热情啊……”
栗晓慧挣扎了几次没挣扎脱周尚文铁钳一样的手,只得就这样尴尬在烈日下,脸庞红彤彤地淌下几道汗……这当儿,周尚文突然发现栗晓慧的脸原来是如此的不耐看啊!是气恼了的缘故吗?是太阳暴晒的缘故吗?是汗水冲洗掉脂粉的缘故吗?是午休的睡意还残存在脸上的缘故吗?啊呀,用人工打造出来的青春容颜敢情这么不经磨损啊?周尚文甚至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这样挑剔地静观一个女子的青春衰变是不是太残酷了呀?
周尚文轻轻松开手,那边却没有立马走掉的意思。但她还是气哼哼地向后退出1米多远。
栗晓慧说:“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我无所谓的,何况已经是吃重温的二茬剩饭了呢,可以理解,你也用不着解释什么的。”
也许心里果真有鬼?周尚文的确没勇气正视对面穿心入肺的眼光,他只得低了头龃龉:“叫我怎么说呢,千句并成一句说,我周尚文要是对你有了二心,算我不是人。”
怔怔地过了一会,栗晓慧越觉得别扭,周尚文更是一副窘态,傻站着大半天也没话。太阳又这么烤人,气氛又这么僵硬,栗晓慧盯了周尚文一眼,说声“再见吧”,就扭身走了,她走得忿忿的,怏怏的,像在烈日里晒蔫了的一株秧苗。望着边沿渐渐模糊在日光里的身影,周尚文心里倏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