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坐着都感觉汗津津的燥热,这个夏天来得太快了,连一点儿升温的坡度都没有,好像在突然之间甬道两旁的垂柳和刺槐就全绿了。
城里的女同学相继都换上夏装,或裙装,或裤装,或宽松,或紧绷,穿什么都是那么得体好看,和校园花丛里相继开放的月季花一样,给生活凭添出许多色彩。装点了萧瑟的世界,也装点了空寂的心灵。
金浩瀚发现何玲的脸庞怎么一天比一天水灵了,后来才知道是定了包月美容。听说还报了减肥夜培班,那身条儿很明显地瘦俏了。是的,是瘦俏多了,但那绝不单单是因为脱掉了羊毛裤,金浩瀚见过何玲脱下的羊毛裤,和袜子一样薄。
每次何玲从教室门口到座位,或从座位出教室,那突变的身材总是有些招人眼目,那招人的程度几乎就仅次于大美女了。那么,也就是说何玲差不多已经超越二美女乔思思了?有这个可能吗?金浩瀚极其认真地把何玲和乔思思做了全方位比较,而且极力排除掉因有过皮肉接触的感情色彩,调动了肚子里所有新观点新论据,进行了最客观的分析,而后狠狠给自己宣布结论:就何玲了!
金浩瀚约何玲出了校门,刚刚拐过墙角,就迫不及待一把搂在怀里狂吻起来,一边气息混乱地嗫嚅:“你他妈的太美了,美死你这老爸了,你他妈的咋么搞的一天比一天美了,你这不是成心让你老爸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吗……”
当时天并不算黑,过来过去的人老远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在那里乱搞。但此时的金浩瀚已经老道得不再把路人当人了。
这天黑夜他们到高级饭馆消费了一顿,又跟着何玲到迪厅蹦达了个够,到宾馆登记时,已快12点了。
何玲说,没必要这么贵睡一黑夜。金浩瀚说,不,咱就是要玩潇洒,玩猖狂,要搞得色香味俱全,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他妈的还有几天活?
两人躺下后,何玲多次说到,美容院和减肥夜培班一个月就得花去她400多块钱呢,花了钱还买罪受,腰腿胳膊都快散架了,简直就是受刑呢,吃苦受累的你当是为了那个小狗呢?以前没见你金浩瀚时,寻思也没寻思过这些的。说着就用拳头使劲捶打着金浩瀚,都是你,都是你,把人家生生的害苦了!金浩瀚心里听得甜滋滋的,脸色却故意搞得恶狠狠地说:“你看看,要不是我老金激活你的生活信心,那你还不就剩下吃饭和呼吸了?那简直就是一头猪了。人之哀莫大于心死矣!”
这一夜,金浩瀚没有再想起乔思思,何玲身上的柔美与温存足够他细细地品味了。
这几天,金浩瀚脸上又洋溢起红扑扑的光泽,这正中了那句广告词,一看就是恋爱中的男人。而好消息又总是在好的心情中接踵而至。
在一个神清气爽的午后,收发室老头给金浩瀚送来一个精美的大信封,拆信的时候,老金差点紧张得气吞声绝了。原来那是一封颁奖通知,说他的论文已获“亚洲华人汉文学术研讨会”的2001年度金奖,说是颁奖日期随后通知,先让他填写三封获奖人基本情况表格,另寄3张1寸标准相片,并准备一篇获奖感言,说已暂定他为获奖者代表发言人了。
老金简直给激动懵了,差点就像范进接到中举的喜报似的疯掉了……啊!啊!啊!老金好想痛痛快快叫喊一嗓子,好想在风里狂奔野跑个不亦乐乎!啊……
但金浩瀚还是硬性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了,老金毕竟不是轻易上当受骗的那种人,此类东西,他以前就收到几封了,只是内容不一样罢了。有的是论文集里用了他的文章,让他自个儿掏钱买一部分书。有的还说要给他出文集,让他把所有著作积集出版,只需他自销1000册书就行。有的是把他选入什么什么名人大辞典,只用他买5本书就可以入选……凡此种种老金见多了,什么玩艺儿,也太他妈的小儿科了吧?你以为你金老爸是泽西教院的教授讲师们啊,有单位出资,横竖不用自己掏钱啊。想在老金身上骗取一把?门都没有!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啊,通知上书名号里的印刷体,明明白白就是他大作的题目啊!这还在其次,真正激动他的是正文里关于他的文章的评语,简直是句句中肯,字字中的啊!文中还引用了他的多处经典论述,还有针对他文章观点、章句的客观点评,当然也包括对文章不足与疏漏的指出。之所以获奖的原因,并不是文章的完美,而是文章全新的观点,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汉语文学理论领域里最最新奇、最最具有震撼力的论点。如此高屋建瓴客观公正的评价,怎么能让人不相信呢?说的如此准确到位有理有据,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首先,人家是认真看了;其二,看稿的人一定是慧眼独具的高人;其三,压根儿没有提及要钱的事呀?其四,既然没有要钱,那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横竖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要钱,咱再退出也不迟啊,不就是寄了几张表格几张照片吗?
金浩瀚把表格和照片寄出,才把那封通知拿给何玲看。何玲看了说:“看我也看不懂,不过呀,轻而易举就获个全亚洲华人奖,我总觉得不靠谱!”金浩瀚抿嘴笑了笑想,向此类人通报此类的高端学术事儿,纯属多此一举。
这样的话,金浩瀚就相约了乔思思,很谦虚地把已经被高人赏识的证明拿给知音看。
乔思思把那几张硬铮铮亮闪闪的纸片,正面反面细细的看了个遍,就大眼闪闪地露出几分佩服与激动:“呀,可以呀,你!”
老金谦恭地等待着更好听的话语。
“不管怎么样吧,辛苦总算有了个回报了。好歹是真的了呢?不管是真是假总得碰一碰的。”
这些话让老金听得不是很过瘾,但心心相印的关照还是让老金激动万分。她让他别轻易放弃,建议他积极参与,这他妈的不就是同感吗?不就是赏识吗?不就是共鸣吗?不就说明她王八蛋与咱老金的心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吗?
知音哪!金浩瀚心里狂跳着,差点一不小心就把乔思思拥抱了。乔思思也明明露出了配合的意向了。她说她从一开始就佩服他有胆有识有才华,说他有个性,说他风流倜傥,还说他超凡脱俗不是一般人,说话的时候好几次水汪汪地看住老金……但老金到底把自己给控制住了,成功男人咋么可以随随便便动手动脚有失体统呢?
308宿舍的电话铃声又把金浩瀚等待喜讯的心撩拨得悬到喉咙眼。可是金浩瀚一接,两眼珠差点惊得蹦出来,原来是门若娜相约周尚文!
周尚文慌不迭从上铺滚下来,抢过电话一边动用了全身细胞听,一边“啊,啊”地应答。半天听不见声音,又见宿舍里人都在笑,这才发现慌忙中把话筒给拿颠倒了。
周尚文全身神经紧绷,两眼直瞪,嘴巴圆张,诚惶诚恐得像在接圣旨。在舍民们一片惊疑的盯瞅中,周尚文脸庞红扑扑地离开了宿舍。
在校园甬道的林荫里,周尚文老远就望见那身很打眼的米色长裙,脚步愈发屁颠得加快频率,老远就向那边掬起笑脸。
门若娜说:“周老师,没事吧?”
周尚文说:“没事没事。”
门若娜说:“那咱出去走走吧?”
周尚文使劲按捺着狂喜的表情:“啊,好好好的,好的。”
这时,正是晚霞映照,树影婆娑,微风徐徐的时候,看哪儿都是诗意,看哪儿都有情调。
走过甬道,穿过草丛间碎石铺的曲径,谈话的主题还是不够明确。门若娜说老班又让办一期板报,实在不行还得烦劳大诗人给再写一篇稿子,说绝对要办出水平,说2001届中文一班的黑板报已经成了品牌了,这一期更要超过以往每一期才行。
周尚文满口答应,乐意效力,只是不敢保证收视率只增不减。门若娜说她不喜欢男人谦虚。周尚文急忙给谦虚作理论辩护,说谦虚不等于不自信,谦虚有时是蓄势待发的前奏曲。门若娜说你们有学问的人怎么说怎么都有理。
谈着谈着就走进了小花园刺槐林里,并排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门若娜秀眉一扬,开始了正题:“周老师,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吧。”
“唔,你,你说哇……”
“就凭你的学识,你的悟性,一定会给我个满意回答的,所以我……”
“唔,你说……”
“你说在你们男人的心目中,怎样才算是好男人呢?”
周尚文顿了顿:“这……好男人标准我也一下说不好,但不好男人我可以给你一锤定音说个准。”
“不好男人?那你就说说不好男人吧?”
“比如欺骗了你的那个人,就是坏男人。”
“那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议论人家了。”
望着门若娜满脸的清纯无邪,周尚文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偏狭。
这时,门若娜话题一转,严肃起来:“周老师,我约你是想跟你说说我的事呢。”
“你说……”
“我,我……我说了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说啊!”
周尚文极力揣测着下文:“那还用说啊。”
“答应我绝对保密啊!”
“啊,你说。”
“我在咱们班看上一个人!”
“啊!”周尚文惊得七窍全移了位置,“是——吗?”
“嗯。”
“咱们班?”周尚文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谁呀?”
“你猜猜。”
周尚文屏住呼吸苦思一顿,说:“咱们老班?”
门若娜撇撇嘴:“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啦,都成了大俗婆沈菲伊了。”
周尚文更加吃惊了:“是……是石江南?”
“石江南和人家老婆过得好好的……”
周尚文没辙了:“那,那,那是谁呀?”
“你们心目中就这几个人啊?”
周尚文开始按课桌排序逐一扫描,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全教室的人过了个遍,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金浩瀚:“啊,难道是……啊呀,你……你……你相信他那亚洲学术奖?”
门若娜眼皮一扬:“你说谁呀?”
周尚文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老金呢。”
门若娜无奈地摇了一下头:“怎么会呢,金浩瀚有老婆嘛。”
周尚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搜索:“咱们班里,咱们班还有谁呀?”
门若娜有点羞答答道:“是的,在好多人心目中,他是排不上位次的。”
苦苦搜索的当儿,周尚文瞬息闪过一个狂妄的念头……周尚文就紧张地想,世上的事儿,可能的事常常不可能,不可能的倒是往往有可能……60多人的一个班,扳着脑袋挨个儿过一遍,还有个谁呀?窦汉清、吴政鸣、王德熙、戴五狗这几个市里准帅哥?细细一想,咋么可能呀?况且也没一丁点儿迹象啊?那么……由此看来……不可能的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那么……”
门若娜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扑扇着,急切期盼着正确答案……
周尚文觉得自己正在一丝丝地化作雾气,翩翩地升腾向天际,懵懂懂的脑门里渐渐叠出清晰的答案……那么?难道……于是,周尚文鼓足勇气,通红着脸开答:“那么,难道是……小门你说我……我该怎么说呢……要不,还是由小门你说出来吧!”
门若娜看着周尚文答不出来了,失望地叹一口气,撅嘴道:“不,我就是想从别人口里听到答案的嘛!”
既而,那狂妄的念头只给了老家伙一个妙曼无比的感觉以后,就像大晴天里的晨雾一样渐渐淡定了,就像心潮翻卷过的一个暴起暴跌的浪头一样跌落了。周尚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脑袋发热说出无耻的昏话。
看周尚文实在是说不出标准答案,门若娜只得失望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说:“说不出来也好,谜底一旦揭穿也就没意思了,周老师,那你就什么时候猜出来,什么时候告我吧。”
“啊,好的。”望着门若娜飘然远去的背影,那刚刚删除的念头倏地又升腾在老家伙的胸膛里:不可能与可能之间往往就隔一张薄纸啊……
在一个炎热的午休时间,栗晓慧又如期地思念起周尚文来了。10多天都不来一个电话,怎么回事啊?是病了还是怎么的了呢?栗晓慧辗转反侧睡不着,直感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一骨碌下了地,就去找周尚文。她从女生楼顶着一路烈日来到男生楼,汗津津地推开308宿舍的门。周尚文却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慢腾腾地挪腾着身子往床下出溜,惺松的眼皮目中无人地耷拉着,嘴里还嘟嘟哝哝说:“唉,热烘烘的跑啥呢,有啥,打个电话就行了嘛。”
栗晓慧一愣,就变了脸色:“有啥?”
周尚文发觉态度欠妥,急忙说:“我是怕你跑得中暑嘛,大晌午的,家里还热得受不了呢。”
栗晓慧气愤地盯住周尚文,冷笑道:“哼哼,有啥?没啥的!”说着一扭身子走出宿舍。
周尚文一震,急忙追出:“你,你等等,你听我说嘛,我是刚刚睡醒,还迷瞪着嘛……”
栗晓慧头也不回地说:“那你继续睡吧,惊了你的美梦了,抱歉啊!”
“唉,你听我说嘛,听我说嘛……”
栗晓慧脚步飞快地下了楼梯出了男生楼,周尚文慌不迭地追了出去。午休时间,甬道上没有一个人。周尚文一把拖住栗晓慧,气喘吁吁地解释:“是我不对,是我慢待了你,谁没有个懒散不活泛的时候啊……”
栗晓慧甩开周尚文的手:“算了吧你,哼!”
周尚文又死死拽住栗晓慧的手腕,脸庞一抽一抽地扭曲着,解释的话自己说着舌根都不灵泛:“真是的嘛,真是刚醒来半醒不悟的嘛,我周尚文对谁不热情也不能对晓慧你不热情啊……”
栗晓慧挣扎了几次没挣扎脱周尚文铁钳一样的手,只得就这样尴尬在烈日下,脸庞红彤彤地淌下几道汗……这当儿,周尚文突然发现栗晓慧的脸原来是如此的不耐看啊!是气恼了的缘故吗?是太阳暴晒的缘故吗?是汗水冲洗掉脂粉的缘故吗?是午休的睡意还残存在脸上的缘故吗?啊呀,用人工打造出来的青春容颜敢情这么不经磨损啊?周尚文甚至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这样挑剔地静观一个女子的青春衰变是不是太残酷了呀?
周尚文轻轻松开手,那边却没有立马走掉的意思。但她还是气哼哼地向后退出1米多远。
栗晓慧说:“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我无所谓的,何况已经是吃重温的二茬剩饭了呢,可以理解,你也用不着解释什么的。”
也许心里果真有鬼?周尚文的确没勇气正视对面穿心入肺的眼光,他只得低了头龃龉:“叫我怎么说呢,千句并成一句说,我周尚文要是对你有了二心,算我不是人。”
怔怔地过了一会,栗晓慧越觉得别扭,周尚文更是一副窘态,傻站着大半天也没话。太阳又这么烤人,气氛又这么僵硬,栗晓慧盯了周尚文一眼,说声“再见吧”,就扭身走了,她走得忿忿的,怏怏的,像在烈日里晒蔫了的一株秧苗。望着边沿渐渐模糊在日光里的身影,周尚文心里倏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