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一早,周尚文就穿起开学那天穿的衣服,洗了脸,并认认真真刷了牙,因为在师范接吻时,栗晓慧老说他口臭。临走时,又对着金浩瀚床头的镜子偷偷看了自己一眼,但这一眼看得很是丧失信心。瘦弱,呆板,土气,窝囊,一副标标准准的山区教师模样。
失去自信心的人,咋能潇洒得起来呢?已经和旧时情人栗晓慧肩并肩走在校园石子甬道上了,也没有一点当代男儿作派,腰身深深向前倾着,步子迈得急匆匆的,好像身上还压着沉重的行李卷似的。
“我看你倒好像还是赶着去上课呢?”栗晓慧脸上露出一副好笑的样子。
“阿?唔,唔。”周尚文赶紧调整步态。
“嫂子呢,还好吧?”
“啊,啊,就那样吧。”
“孩子呢,该上五年级了吧?”
“啊,你对情况这么清楚,我好感动。”
后来就再也接不上什么有意义的话茬,谈的都是评了什么职称,在学校担任什么职务,工资能领多少,房子买了没有等等,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校门,走到了大街上。
在街心公园的一个露天长凳上,他们并排坐下。
“晓慧。”周尚文鼓了鼓勇气,喊出这个曾经叫他心跳不已的名字。
“嗯?”她的应答很女人味。
“你说……你说……咱们咋又见面了?这是不是老天爷的安排?”
栗晓慧侧脸看了周尚文一眼,微笑着翘了一下嘴巴。
“看得出,你的他一定很有本事,很有钱,要不,你咋么有条件把自己打造得这么年轻呢?”
“这二者有关系吗?”
“女人要保持青春,第一得心情好,第二得有钱,脸也像庄稼地一样,不施肥,不保墒,就会皲裂板结,寸草不生。”
“啊,那倒也不一定。”
周尚文突然扭头,定定地看住栗晓慧的侧影:“我看你比在师范那会儿还漂亮呐。”
栗晓慧扁扁嘴:“啊,那时啊,那时的师范女生不打扮,不化妆,都是纯天然的嘛。”
“那倒也不一定,人工装点也得有个好基础的。”周尚文说着,身不由己地向她那边挪了挪身子。
“你比那时好像成熟多了。”
“成熟?哼,说老了不是更直截了当些?”
“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男人和女人不一样,青春帅气是一种美,成熟干练也是一种美,甚至更耐人寻味呢。”
“是吗?这,这可难得啊。”
“难得?难得的就应该珍惜!”
栗晓慧深深叹一声气,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尚文一眼。周尚文却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往上冒火,后脊背却冰凉冰凉……他又向她瞟了一眼,正好与她斜瞥过来的眼光相撞。
不远处的露天凳上,一双恋人,正在搂抱接吻得如胶似漆,视过往行人如无物,周尚文体腔里也渐渐泛起一股奇妙的涌动……他想把她一把搂过来,把那白嫩的脸儿啃咬个够……但他只觉得两边胳膊像灌了铅水一样僵直沉重,由不得自己,甚至整个身子都像浇注在模型里的水泥一样,一阵比一阵凝固硬化了……
“你怎么了?”栗晓慧微笑地看着他。
“啊,没什么的,”周尚文难堪地收缩着肩膀,强烈的欲望和动作的反差,把他定格在一个窘迫的造型里,“你,你……你可把我害苦了。”
栗晓慧吃惊道:“啊,怎么回事啊?”
“你漂亮得我都……都……都不敢接近你了。”
栗晓慧笑道:“有那么严重?”
周尚文狠狠道:“啊……”
栗晓慧又歪了脑袋,看了看周尚文的脸色,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
周尚文也叹气道:“唉,我这样子……我和你在一起,过往的人还以为是父亲来学校探望女儿呢。”
栗晓慧突然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难怪人说,男人当教员当成女人,女人当教员当成男人呢。”
“啊,精辟。”
“女人不打扮,你们说不漂亮;女人打扮了,男人又望而却步了。”
“也不是你说的望而却步。”
“那是什么呢?”
“可能是爱得太强烈了。”
“是嘛?”
“爱得越强烈,表现得就越窝囊了。”
“既然明白,那就潇洒一点嘛。”
“你们女人就这样啊,对你们不当回事,你们反倒认为是潇洒。”
“你说的那种现象,说白了就是太在意对方怎么看你,太想衡量着对方的尺度伪装自己,这样的结果,当然就是做作,就潇洒不起来了。”
“唔,不衡量着对方尺度做人,人家能喜欢你吗?”
“自然本色就好嘛。”
周尚文继续发挥:“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自然本色是不存在的,比如你吧,到底粉黛花黄是自然本色,还是素面朝天才是自然本色呢?”
“依你说呢?”
“依我说,都不是!”
“那你说,做女人的怎么才是自然本色呢?”
“裸体!”
“啊!你好坏!”
“就是嘛,人的自然本色,实际上就是动物属性的,是人的原始状态,我们的祖先不都是赤身露体过来的吗?”
周尚文一旦找到话题的发挥点,就收拾不住了,好像终于找到一种潇洒做人的感觉似的,胡诌八扯的牵强理论,就为窝囊龌龊的家伙披上亮色的包装。越说到后面,便越是云天雾地不着边际,好像这才是他最享受的快感似的,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玄乎,原打算接吻的欲望,也全被嘴巴的发声功能所掩盖而遗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分离的那一刻也没有再想起将计划付诸实施。那位伟人说得很对:爱是不能离开愚蠢的。你看这不是,稍稍智慧了一下子,就把预热起来的那点情绪统统给埋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