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儿就像被人们逮住的一只受伤野兔,任你对他体恤关注,同情怜悯,他都是用防范的怯生生的眼光瞪着你。自王天翔领教了这家伙的不体面后,同学们与他的接近就更加慎而又慎了。
那天,李三儿被学生处传讯回来,愁苦的面目里隐隐叠出一层凶相,一脚踹开门,“噗”的一声吐掉嘴巴上的烟头,吆喝道:“我操你娘冯驴球,老子与你同归于尽,同归于尽!”说着就伸手到被卷里摸索出个什么东西,往怀里一揣,就势不可挡地出了宿舍。同学们相互看看,谁也没辙。阻拦他吧?又怕受了王天翔一样的不体面。不阻拦吧?一旦真的出了事,同宿舍的的人谁也难逃干系。
周尚文问:“老金,你见他揣的是个什么东西?”
金浩瀚说:“我看像是件凶器。”
“凶器?啊呀!”这个惊叹句,几乎是同时从几个嘴巴呼出。
韩向东问:“是匕首?”
金浩瀚用手比划着说:“这么粗,这么长,啊呀,我看像是手榴弹!”
“什么什么,手榴弹?”又是一片惊诧声。
周尚文问:“你,你看清了?”
金浩瀚一边皱了眉揣想着,一边用手比划着说:“不是手榴弹,就是炸药锭,是的,是炸药锭,这么粗,这么长的一轱辘啊。”
周尚文又问:“到底是手榴弹形状呢,还是长长的圆轱辘形状呢?”
韩向东质疑道:“手榴弹和圆轱辘形状没什么区别呀?”
金浩瀚被问得两眼大瞪,越发确定不了是个什么形状的东西:“啊呀,就看见一晃,就揣怀里了呀。”
周尚文焦急道:“不行不行,我们得把他劝回来,出上个事可怎么办呀?”
一直没说一句话的王天翔,恶狠狠迸出一句:“哼,那疯狗,谁摩挲了狗毛,谁得被狗咬!”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周尚文也迟疑道:“可这事非同寻常,真要干出极端事可如何是好啊?”
韩向东顿脚道:“就是啊,怪人的想法谁能摸得透啊?”
舍民们七嘴八舌吵吵不出个结果,直到冯格回来,才算拿出决断:“啊呀,不好!”说罢扭身就出了宿舍,同学们也纷纷紧随了大班长赶往学生处。
学生处屋门紧闭,冯格对着门板喊了几声“三儿,三儿”没动静,又“冯处长,冯处长”的叫了几声,也没听到里面有反应。冯格急忙爬上窗玻璃往里瞅。屋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有几副办公桌椅死气沉沉匍匐在白墙根。冯格看了一下表,拔腿就往冯处长住的单元楼跑。
甬道上,恰好遇上失魂落魄的冯处长。冯处长只顾低头疾走,猛然间看见一伙狂奔的学生,个个都是喘着气瞪着眼,一看就是一拨闹事的祸水。冯处长吓得双腿一软,差点昏倒。惶惑间,就看见站在队伍最前列的金浩瀚。冯处长越发慌了,调头就拐向道旁草坪。冯格急忙喊:“冯处长,冯处长。”冯处长越发疾走得飞快。冯处长仓惶地疾走,同学们就条件反射地追起来。冯处长见后面追兵奔跑加速,就也身不由己狂跑得快如鼠窜。眼看就追上了,金浩瀚伸出去的手,距离冯处长仅有一颗山药蛋那么近了,冯格却突然站定,一拍脑门,急匆匆转向了冯处长住的教授楼。
冯处长家楼门前,已经拥满许多人。人们惊恐地纷纷议论着,茫然地张望着。冯格带头挤进冯处长屋里时,李三儿已经笔直地挺尸在沙发里,嘴角流着白沫,眼睛可怕地眯瞪着。冯格尖叫一声“三儿——”,就慌不迭地扑向了李三儿,同学们也都惊慌失措地围过去,有的摸鼻子,有的按手腕,慌乱了一会,才发现死神来得并不很及时,鼻息里还有气息在均匀地出进,身子也还热乎乎的有动静……冯格长长吁了一口气,舍友们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紧接着,刚刚缓和了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只见李三儿紧闭的双眼,突然瞪得很大,眼珠恐怖地向上翻起,一只手一把抓住冯格,嘴巴咝咝地吐出一丝气息:“哥——”冯格惊叫道:“三儿,三儿,你怎么啦?怎么啦?”
李三儿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冯格,缓缓撕开的唇吻间,呵出梦呓一样轻微的声音:“哥,往我家发丧我时,你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我被卷里还夹着……230元钱,给……给了我娘,不要给我老婆,老婆她想跟谁跟谁……哥……哥……安慰我娘啊,安慰我娘啊……”李三儿的声音一阵阵弱了下去,脑袋沉沉地一耷拉,就势儿软瘫在冯格怀里。
冯格一震,大喝一声:“快,先送医院!”
冯处长是个一点内容都没有的人,遇了这么一点事就慌得一团糟,一个迷迷瞪瞪的李三儿就把他吓得失魂落魄丢人失态了。假如李三儿果真动了真格的,你那么一副器宇轩昂的干部身板,堂堂五尺高的标致汉子,生命关天时刻怎么可以连老婆孩子也不管,就只顾自个儿私逃活命了呢?
惊魂未定的冯处长老婆逢人就诉苦,我家老冯如何如何不中用,如何如何没能耐,如何如何扔下了她娘儿俩只顾自己逃命。派出所的同志让她不要急,仔细说说事情的全过程,可她气愤得怎么也寻不到叙事的主线索,说着说着就掺和进了对老冯的指责控诉,完全絮叨成一篇夹叙夹议的愤慨檄文。焦克配合派出所取证,到冯处长家搞笔录,费了好大的劲,才算帮助保卫科同志理出一些事情的头绪来。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李三儿到了学生处,冯处长像赶鸡一样用手向外扑扇着说:“传唤你倒是等也等不来,现在不叫你了你倒来了。”
李三儿嗓子眼里哆嗦着说:“我跟你有话说!”
“有话说?”冯处长视此人如无物一样,拉着门栓等着李三儿赶快走,“你就不知道下班了?”
还未等李三儿抽身走,门板就碰着脚跟“砰”的一声合上了。李三儿哆嗦的身子里,怒火更加熊熊地燃烧上脑门。
冯处长浑然不觉地迈着下班后的悠闲步伐,走出办公楼院子,走过甬道,走进单元楼大院时,他才发现后面跟来了刚才那个顽固分子。冯处长仰脸皱眉觑住这个要多讨厌有多讨厌的人,说:“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要跟你有话说!”
“不是告你下班了?”
“我要跟你有话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冯处长加快了脚步,想甩开这个讨厌家伙。讨厌家伙却头也不抬地死死跟定在冯处长屁股后。
冯处长开门进屋,李三儿就一闪身闯进了冯处长家客厅里,冯处长还瞪着不速之客发愣,李三儿已经气吞山河地打坐在冯处长家的真皮豪华沙发里了。
“你这人,你到底要怎么哪?”
李三儿不说话,只是把脑袋左右摇摆着,像是在伺机行动一个大阴谋。
“你怎么是这么个人?”冯处长顶天立地立在自家足地上宣布,“告你明天说就明天说嘛,我还要给孩子辅导作业哪。快快快走吧,走吧你!”
“你不给我说清楚,我这一百斤就死在你这沙发里!”李三儿很柔弱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冯处长的警惕和恐惧。
冯处长瞪着蛮横在沙发里的这个人,恼怒到极点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赖不识哪,你报告了情况,做得很对嘛,我们叫你只是想通过你再了解一些详细情况嘛,并没有出卖你的意思嘛,同时我们也要为你保密嘛,完全是你多疑嘛,学生处传唤的人多了,学生们知道我们传唤人是谈那方面的问题呀?这些情况早和你说了嘛,学校还打算表彰你,也是考虑到为你保密,又看你有顾虑,才取消了这念头嘛,你怎么反倒和我过不去了嘛?”
“谁说是我告的密?我就跟你要这个人!”
“你这个值得信任的好同志,还是我从那么多作业本里才大海捞针一样发现了的啊,你本该感谢我这伯乐才是啊,怎么反倒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你的判断不对,你要为我挽回名誉!”
“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嘛,但是革命就是要付出牺牲的,必要时命都得搭上,受一点同学们嘲讽,那有什么呀?你不看电视剧里的有些混进敌人内部的地下党,不是也受到革命同志的误解吗?受了这么一点打击就受不了啦?有学校给你撑腰,你怕什么嘛?再说啦,同学们还不一定知道哪,你这么一闹腾,不是反而让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吗?”
“不是我告密的,你给我挽回名誉!”
“啊呀,你怎么是这人哪,人家是办了坏事不敢承认,你是办了好事不敢承认,这可真是邪了门了。”
“你必须给我找专业人重新核对笔迹,给我恢复名誉,平反昭雪,你必须在全体学生面前,承认你是糊涂官昏官赃官,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罪魁祸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给我平反昭雪,平反昭雪!你搞得我在同学里不能活,不能活啊!”
冯处长面对如此石头脑瓜,气得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
李三儿越发气得疯叫:“你赔我名誉,陪我……你赔不起,你赔不起的……”后面的声音近乎野兽嘶吼。
冯处长老婆的声音从里屋尖声细气地传出来:“孩子做作业呢,谁这么撒野?”
“一个无赖!”
大约是这句话彻底把李三儿推到了忍耐的极限,李三儿声音很阴险地说:“你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的!”
“无赖,你就是一个无赖!”冯处长也生气到了极点,“走了好多所学校了,没见过你这样不懂道理的东西。”
“这就对了,”李三儿语气突然缓和下来说,“这就对了,这符合杀人犯诞生的人数概率。”
“我量死你,亡命之徒我见多了,被你个死蔫赖皮吓倒不成?”
“是吗?”李三儿一下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叭”的一声搁在茶几上。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张响声,小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后,李三儿长啸道:“大王之怒伏尸万段,布衣之怒伏尸二人。娘啊,不孝的儿对不起你老,娘啊,您保重,保重,儿去了!”
冯处长傻愣愣看着包装纸渐渐打开来……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圆柱体,又听得绝命的啸叫,冯处长突然想起了图穷匕首见的典故来。只见他大叫一声:“他妈,快和孩子跑……”话未落音,拔腿就往屋外跑,后面的叫喊也被他播撒了一楼道,声音惊动了整个单元里的住户,惊动了整座教授楼。
冯处长老婆觉察出客厅发生了大动静,冲出书房一看,一副凶相的李三儿正在一手拿个黑黑的瓶状物,一手往开拧盖儿,冯处长老婆惊叫一声,啊呀,不好,电影里那动作见多了,那是在开盖拉线,啊呀,那,那,那是手榴弹,手榴弹啊!冯处长老婆折身书房拉了正在写作业的孩子,哭喊着就往楼下跑。跑出单元楼门一看,冯处长背影已经混杂在惊诧的人群里。冯处长老婆一着急,搂了孩子就哭起来:“快哇人们,这可叫咋办呀,这可是要命哩,要命哩……”孩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这娘俩的哭声惊动了楼里的所有住户,有的从高高低低的窗户探头张望,有的涌向冯处长门前。冯处长老婆人品还算很不错的,危急时刻还惦着不能扔下左邻右舍而光管自家人各逃性命,冲着高大的单元楼就叫起来:“快哇,人们,快哇,刘老师,快哇徐老师,孟老师,孟老师快叫一叫六楼的徐老师,赶紧跑,赶紧跑……啊呀,你别问了,叫你赶紧跑你就赶紧跑吧,快哇,人们啊,手榴弹一阵阵就爆炸啦……”
立刻就有惊慌失措的人从楼道里跑出来,抱着小的,拉着大的,搀扶着老的,拖儿带女的先是一大串,后又聚合成一大群,跟着冯处长老婆,跑到了单元楼西北角一处开阔地。
冯处长老婆看着派出所的人收拾纸和笔,不再打算把她的诉说听下去了,赶紧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你们说说,你们当着你冯处长说说,幸亏是个药瓶儿,幸亏不是手榴弹,要是手榴弹你说你光管你各逃性命了,剩下我们娘儿俩……你说……你说……啊呀,一说起来这浑身就气得哆嗦呢,气得这心口窝就闭气人呢,你说怎么还有你这种男人呢,我扯淡吧,还有孩子嘛,更不用说楼里的这么多住户啦,要真是手榴弹,你说俺娘儿俩这阵阵还不早去枉死城了呀?你们说咋叫人着后怕呢,咋叫人着后怕呢……”
冯处长呢?他也有他的道理。第一,面对突发事件人的行动是不可能靠理智支配的。第二,他是冲我来的,不会拿你娘俩怎么样的。第三呢,看那人那德行吧,他是个能干出惊天动地事来的人?
“听听,叫焦老师跟派出所年轻人们听听,你们听听你冯处长的话能不能交待了人?既然那人不是惊天动地的人,那你跑什么呢?临跑还告我和孩子也快跑呢,说呀,你把你的理再说一遍叫全世界听听呀!”
冯处长对老婆不能在关键时刻和自己站在一个战壕里,很苦恼;更不用指望她能理解自己当领导的难处了,尤其让他伤心的是自己遭了这么大的惊吓,一点都不考虑自己面子,不给自己打掩护,竟在手下人面前贬损自己,让自己难堪丢尽了人。你说说如此这般老婆还有没有必要和她白头偕老呢?但冯处长毕竟是个良心人,为这么一件伤透心的事就考虑一脚踹老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干的。男人嘛,宰相肚里能撑船,和如此不明事理的女人计较,实在是有些失身分的。不当面不失面,不见人不丢人,三十六计走为上。哼!冯处长器宇轩昂地站起来,宽宏大量地对正在贬损自己的老婆说:“就知道说说说,说死捏活,说死捏活,也不给派出所同志和焦老师削个苹果吃,你呀你,真真正正一个二百五,十婆姨九吊子,剩下一个高帽子,聪明女人七成儿,三年精明一阵儿,你呀你,你就不顾眉不顾眼地败坏我吧,我倒了运,有你好果子吃呢!”
焦克离开冯处长家,又跟着派出所同志赶往医院。望着李三儿愚顽不化的蜡黄脸,再看看床边围着的青老掺杂的班民们,焦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
焦克关切地问:“好些了?”
戴五狗愣悻悻道:“30片安定片,吃不死人的。”
冯格瞪一眼戴五狗说:“幸亏来医院来得及时,吃不死?吃死就赶不上了。”
派出所同志拿出小本儿,开始向李三儿发问:“可以和我们谈谈当时情况吧?”
李三儿没回答。
“你也别害怕,我们也不是把你就当作什么犯罪嫌疑人来审问的,事情出了,我们这个街区的片警总得有个交待,说吧,说说当时情况吧。”
李三儿长吁一口气。派出所同志急忙做好做笔记的准备,可是李三儿吁完气就又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焦老师看了一下,只得亲自问:“三儿,同学们都同情你,你看这不是都来看你来了?可你总得说说事情的缘由吧。学生处叫你去了解了解情况,那也犯不着走极端啊。是不是冯处长说话不讲方法,说了过头的话了?”
金浩瀚插话:“就是呀,按说咱们班,该我金浩瀚走极端,也轮不到你李三儿走极端啊!”
周尚文低声对焦克说:“什么事的发生都不是单方面的,我看,三儿一定身后还有什么原因的。”
焦老师又拉着李三儿的手晃了晃,继续问:“三儿同学,心里有了什么事,一定要向人诉说的,否则窝在肚子里,时间久了,就可能总爆发,就可能使人走极端的,这是心理学的研究结果。”
李三儿紧闭的嘴巴和眼睛,预示着紧闭的心扉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开启的。只有一边眼角淌下一道泪,那泪痕细细的,爬蜒得很缓慢,很迟重,像从干涸的山岩缝隙里渗出的一线远古的溪水。
焦克问:“告家里了吗?”
冯格摇摇头。
焦克又问:“家里还没来人?”
冯格指了指李三儿,低声说:“不让告家里。”
焦克道:“这么大的事,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的。”
李三儿紧闭的嘴巴突然爆出声音:“不要,不要,不要告我家里,不要告我家里!”
焦克探头看了看李三儿,李三儿嘴巴和眼睛又深深地合上了。派出所同志见笔录搞不下去,也收拾起纸笔。焦克临走时说:“三儿啊,班里同学对你印象都很好,都相信你是个很好的同志,都是你把问题想偏了,不管它学校怎么看你,冯处长怎么认定你是什么人,同学们可是从来没有把你当坏人。你看看有多少同学来关心你,你看女同学们也来看你了。冯格、石江南,三儿就交待给你们了啊,不但要关照好身子,尤其要疏导好心理。三儿,听话啊。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回到同学们中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