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热烘烘的星期天下午,308宿舍突然进来一个女的,金色卷发,迷你短裙,后身露着半个脊背,前面露着半个胸脯。宿舍里的人倏然凝固成一组木头群雕,傻子一样僵硬在那里,所有嘴巴都像固态孔洞似的丧失了功能,没人想起来补救一句礼节性的话语,接待工作整个儿地陷入了瘫痪。
短暂的僵局过后,所有的眼珠就争相地活跃起来,一个一个挨着排查,将来者与宿舍里每一位一一对榫——这女人是来找谁的?
那女的依旧倚门站着,拿捏着一副对在场人鄙夷不屑的样子,把妖娆的腰身展示给苦忍性煎熬的家伙们,还把身子重心压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成稍息状,向一侧斜探出去,把细腰和屁股挤压成夸张的性感曲线。
窝在被卷里的李三儿,突然惊尸了一样,忽愣坐起,两眼瞪住那女的,露出一脸惊恐与焦急,眼光随即投向冯格。
冯格也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拿稳了情绪,瞬即站起,向门口直冲过去。那冲劲很大,脚步快得几乎损毁了一项庄重的形象。脸庞上板滞着恶毒,眼光里喷吐着怒火,眼看就冲向那女人了,闷热的屋子里已弥散出一些儿血腥味了,那架势明明就是要将那女的一拳揍死砸扁了……可是,大家却没有看到预想的结局,那一贯端正的脑袋没有扭转一点儿角度,甚至连眼珠都没向那女的斜偏一丝儿,就从那充满诱惑力的腰身旁边一闪身过去了,像躲避瘟疫病人似的,拼命地吸扁身子,不让圣洁的躯体与感染源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冯格前面走,李三儿就跟了出去。同样是很坚决地不向那女的瞟扫一眼,同样是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固执风范。
但是,疑点已然很明显了。他俩只能把自个儿拿捏得行端身正不露声色,那女的却一点都不考虑为维护同志的名声承担一丁点儿义务。他俩越是躲避着不看她,她越是放肆地向他俩挤眉弄眼。他俩前脚走出门外,门框里眨眼就剩下一个长方形的空档了。
“这是演的那一出戏?”金浩瀚脸上重叠着问号和惊叹号。
“这……”周尚文也试探着往起挑话头,“你说这……这……这两个方面可能有联系?”
韩向东自作聪明道:“这啊,这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吗?”
周尚文笑了笑,不置可否:“你们先猜猜那女的是个什么人?”
韩向东肯定道:“这还看不出来啊?一看就是职业装嘛。”
周尚文摇头否认:“那倒不一定,城市里的女人,单凭打扮很难断定就是干那个的。”
韩向东反驳道:“也不单单是看打扮,一看就是全身淫荡细胞嘛。”
史大可探头到窗外,想居高临下追踪观望,但那三个身影只在茂密的树冠间闪动了一下就不见了,就也掉过头来参与讨论:“看看,去年腊月的传闻得到证实了吧?”
金浩瀚双手一拍:“嘿吔,可不是啊……”
韩向东满脸疑惑:“你说这,谁能想得到呢?这两人咋么能和这种事儿联系得起来呢?”
周尚文惯用着他的诱导式:“你们也太富于联想了吧?真要是你们说的那种事,像冯格这样老于世故的家伙,决不可能留下这后遗症,让这种人找上门来。”
金浩瀚却把话题引向反面:“也许是人家亲戚呢,不能因为人家打扮得妖冶一点,就胡猜人家是干那个的。”
史大可说:“唉,就是的呢,也许是人家老婆呢。”
金浩瀚说:“就是嘛,老冯年轻有为,又是正科级领导人选,人家要在刚分配的师范生里搞一个时髦女孩做老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史大可说:“这话我看有道理,怪不得老冯那么对女人不动声色呢,敢情身后有这样美满的性伙伴呐。”
韩向东对话题的跑偏有点忍不住了,忿忿道:“那么李三儿又是咋么一回事呢?”
话题一扯到李三儿,宿舍里又静了下来。
天快黑的时候,冯格和李三儿回来了。冯格还是板正得一如既往。李三儿却好像遭了劫难似的,脑袋耷拉得更低垂了,叹气的频率也更密集了。
金浩瀚总算等来了激动人心的电话,不但是很嗲气的女声,而且是那种很鸟语的普通话,而且一开口就要找金先生。把个金浩瀚兴奋得大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居然就是那位姓金的先生啊。
起先,金浩瀚还吃了一惊,一下子联想到那天的骚货,还以为是有人在捉弄或者出卖了他。可是一秒钟以后,脸上就暴溢出荣幸的血红色。一边“咿咿呀呀”答应着,一边眉飞色舞扫视着身边的妒嫉者,原本是在床沿上坐着的,后来就热血冲动得站了起来,要不是电话线牵拉着,也许还要大叫大喊着疯跑起来呢。
老金挂了电话,飞扬着眼睛,等待着大家来发问。可是这些小心眼的家伙却偏偏咬紧牙关不说话,像一窝猪听到惊天的喜讯,一人木然着一张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史大可到底是老知己,见老金眉飞色舞激动着,就善解人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新女性。却把个金浩翰像遭了莫大污蔑似的板起一脸厌恶。生活在庸人的世界里,哪有什么知己可觅哪?
万般无奈金浩瀚只得予以直白说明:“真他妈的麻烦,还要搞什么答辩呢。”
史大可回应:“泡妞还要答辩?这可是奇了怪了。”
金浩瀚看也没看史大可一眼:“说是还怕有人剽窃呢,笑话,我的文章我金浩瀚剽窃?”
史大可更是一头雾水:“你,你在说什么呢?”
金浩瀚明显地把说话对象圈定在了周尚文:“嘿,周老哥,答辩的内容还得老哥你帮忙呐。”
周尚文一愣:“啊?阿阿……你刚才说什么?”
金浩瀚倒也很耐心:“周老哥,咋说?帮帮你老弟,我看要答辩也是文学方面的,这事非你周老哥莫属。”
周尚文好像愣怔了一下:“啊,你说什么,答辩?答什么辩?”
金浩瀚依然耐心地谦虚着:“就是亚洲华人汉学协会那边吧,你说讨厌不讨厌,看上人家文章了,还怀疑作者不是本人,可能是看文章不是一般水平吧?说还要对证对证作者是不是冒名的,说要通过答辩来验证呢。”
周尚文一脸狐疑:“到哪里答辩去?亚洲?”
金浩瀚说:“不是的,说是叫我到电脑QQ视频上,那边给我留了一个号码,说叫我明天8点准时上网联系,说叫我准备准备,还说对我提问题的是亚洲最知名的国学大师……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猪脑子……”
周尚文想了想,说:“唔,还是你那回事吧?那就是说可能是真的了?要不,怎么会这么费事呐?”
金浩瀚点头道:“这几天,我也是一直半信半疑的,想呢,亚洲级的盛事,还能轮到他这老爸?理球它呢,可你看这,人家这样把咱当回事,你说咱能不理人家?”
“唔……”周尚文好像态度很诚恳地说,“那,那就赶紧准备吧,说叫我帮助你,你是讽刺你老哥我呢,你老哥我要有那能耐帮你,这好事还能轮到你小子?这么大的事可含糊不得,赶快去找找老班或者其他老师,让人家给你指点指点,再把仪容整理整理,别让国学大师看出你那穷酸样子。”
金浩瀚一拧脖子:“切,老班,我还信不过他呢。”
金浩瀚把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到位了,就扬头晃脑出了宿舍,先找了乔思思“商量”答辩对策,又找了何玲分享了一下午快乐。吃了晚饭,他才找到老班焦克,让帮助解决解决电脑视频答辩问题。焦克痛快答应,就用他的电脑,还让沈菲伊拿来她的摄像头。
焦克和沈菲伊和好了?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话题,但是,这时候的金浩瀚哪顾得理会这些凡人俗事呢?
第二天8点,金浩瀚准时坐在焦克电脑前。沈菲伊在键盘上鼓捣了一会儿,金浩翰就看见自己的头像醒然出现在荧光屏幕里,看着自己的样子和所有电视里见过的人物一样,充满活力,比镜子里的自己又酷又帅,自信心就愈发鼓胀得足而又足了。
沈菲伊又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阵,突然压低声音说:“好了。”接着还做了个让他进入角色的示意,就蹑手蹑足退出屋子。当时刚好8点整。
果然,耳机里一阵哗哗啦啦的响动,屏幕上就映出又一个真真切切的大活人。那人大背头,宽额头,胖圆脸,慈眉善眼微笑着,好像朝他点了一下头,耳机里就响起哇啦哇啦的问话:“通通你的姓名、籍贯、学历、学位、学术造诣情况。”
金浩瀚突然紧张起来,“啊,好的,我叫金浩瀚,现在正专科修本科,学位……马上就是学士了……”这些难堪的问题搞得老金芒刺满背,不撒撒谎不行,可面对那么威严的亚洲学者国学大师,怎么好意思撒谎呢?谎是撒了,又寻思人家一定看出来了……不知咋的,全身就热烘烘的冒热汗了。
大师好像并没计较,点了点头,就开始正式提问题了。
“《无需护官符的原因——官员直接产生于官僚族系》这个命题是怎么产生的?”
“啊,这啊,这是我好久好久以前的思想了,自从废除科举制以后,中国官场几乎就又退回到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门阀垄断了,官员都是从官僚体系中直接提拔的,从婴儿起就诞生在保护伞里,谁都知道谁,哪还用得着什么护官符呢?这想法早就要写一写了,但一拖再拖一直没写,一直拖到去年的一天,想道:写吧,不能再拖了,就写了。”
“这样看来是你写的了?”
“这,这啊,这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绝对是我金浩瀚写的,”金浩瀚显然有些着急,生怕对方一旦不信可怎么办,“要么,我,我给你老看看我的原稿,我的原稿还是用笔一字一字写的呢……”
“那倒是没必要,那么可以基本认定是你写的了?”
“基本认定?先生,这绝对没问题的,绝对是我写的,你们可以派人来泽西教院调查的。”金浩瀚焦急得有些失态了。
“原稿就不看了,那你把文章内容复述一遍,行吗?”
“行的行的。”自己写的自己复说那还不是张嘴就来吗?可真要复述了,满脑袋却是一团乱麻不知从哪说起,一下子怎么也概括不出个简要的介绍来……尊敬的老先生啊,这是理论文章啊,这不是引车卖浆者流们的小说啊,可以理出个故事梗概来啊,“啊,这……”金浩瀚擦了脸上和脑袋上的汗,使劲地在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打捞侥幸残留的词句……嗯,是这样的,我的论点是批判中国封建官僚体制的,科举制虽然落后,但是要想真正融入官僚体系,还得科举取士的准入证呢。而中举的人进入陌生领域,要想混下去,就得有护官符。至于后来无需护官符的原因……啊,也许我解说得不够明白,但我的文章里论证得很严密的,你要知道写和说不是一回事的。金浩翰东一句西一句地拼凑着,自己写过的东西,咋么自己咋也说不好呢?
20多分钟的时间空白,总算给填充满了,只是听上去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没有个整体构架,像一堆旧房子上拆下来的破损建筑材料。老先生要是凭此断定老金是个剽窃者,那,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完了吗?”
“啊,写绝对是我写的,可隔了这么久,有些记不清了。”
“那好吧,答辩就到此了,嗯,是这样的,结果怎么样,我说了也不算的,答辩过程都录像录音了,我们还得上评委会研究研究,到时候会通知你的,好了,再见。”
“那我……大概多长时间就知道结果了?”
“这我也不大清楚,我们只是人家亚洲汉学会聘请的评委会成员,其它都得学会方面定呢,好了,祝你事业有成,再见。”
视频已是一片灰黑,金浩瀚怔在那里。突然疯了一样两手交替地在脑袋上捶打起来:“你他妈的白痴、傻蛋、大废物一个啊!”
金浩瀚遭受了自从进入泽西教院以来最沉重的精神打击,见人就叨叨,唉,眼看人家亚洲方面就认为文章水平不像是来自泽西这档水准地方的,偏偏又叫咱说砸了,你说气死人气不死人?咋就晓不得把原稿好好复习复习呢?好端端的机会,生生叫自己给葬送了。唉,天生没有出人头地的命。何玲听了,就安慰他说,砸锅就砸锅了吧,安安分分地活多好,飞起来也还得落在地下呢,扬起的谷子飘在天上的都是皮皮壳壳,把你搁架在云里雾里,别人看你高高在上的,其实呢,过得一点也不踏实。金浩瀚听得出,何玲这家伙不光是在拉后腿,还有点幸灾乐祸哪!
这结果他本打算不告诉乔思思的,但是积压了几天就耐不住了,拿捏着一副从高端放逐民间的苦楚,慎重其事地倾诉给乔思思。乔思思安慰说,咱当初就说的是试一试嘛,失败就失败了嘛。你想啊,亚洲的奖,哪能轮得上咱这些草木之人呢?
乔思思句句话说得都好,就最后这句“草木之人”实在是刺耳,你说说,自己写都写了,按程度本来已经不再是草木之人行列的人了呀!
周尚文突然想送门若娜一件东西,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而且,立刻就想付诸行动。人家送孩子的那个MP3,后来打听了一下,就300多元钱呢。这事儿一直在心里悬搁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回报方式。对嘛,按照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回赠一件礼品,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那么,送个什么呢?送衣服吧,自己是门外汉;送饰品吧,连最便宜的价格都把个周尚文吓得撕嘴咋舌。想来想去,周尚文决定送姑娘一本书,这不但是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而且那价钱也可以让他可以承受得起。
周尚文在包袱里狠狠捏出3张百元大钞,兴冲冲直抵泽西市最大的书市。他原本想送她一套杜拉斯的小说的,可临了一看,主意就变了。那全用文字堆积起来的一大摞书,让她劳神费眼的往完看,又觉有点太残酷了,那么送她哪一类书合适呢?一本时装书精美的封面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尚文……啊呀,那封面照片活生生就是她啊!那发型,那脸型,那灵气四溢的眼神,那窈窕性感的体型……是的,是的,就是她啊!但是,周尚文的推断马上就被扉页上的封面人物名字给否定掉了,原来那是一位中国的当红名模。
但是周尚文还是果断地买下了那本书,总归此类书对于她做平面模特业务会有所帮助的。
买好书,周尚文就坐在书店的小凳上如饥似渴地看起来,看着,看着,周尚文脑袋里灵光一闪,奔出一个想法:小门她要是也穿上这样的一件衣服,那不活脱脱就是这位封面女郎吗?那不就可以荣登此类书刊封面了吗?那样的话,回赠方略不就更加完善完美了吗?
周尚文一口气跑到一个杭派丝绸店。去年年底买衣服时,栗晓慧曾经望着那模特身上的小旗袍流连忘返,还说等春暖花开后一定要买一件穿的。其实,周尚文心里明白,栗晓慧那是在启发他逢春时节送她那件衣服呢。
周尚文又比照了一下,进一步确定封面女郎穿的就是这样的小旗袍。望着丝绸店里那个穿雪青碎花短旗袍的模特,周尚文胸中腾起强烈的观赏欲望,他迫切地想看到门若娜穿上这小旗袍后又将产生怎样的质变与飞跃。
周尚文慷慨掏出280元钱,哗啦哗啦点给售货员,提了包装袋走出丝绸店。
奇怪的是,周尚文不但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花了钱以后很久地懊恼后悔,甚至心情舒畅得仿佛有点像华老栓得了人血馒头似的,跨步也高远了,老脸也格外的泛红,连上了公共汽车嘴里还哼哼着调调欢欣了一路哩。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尚文就很专一地考虑咋么送出去的问题了。这问题的确是个问题,好多天苦思冥想的所有借口,都经不起琢磨,经不起追究,连自个儿想着都脸红呢。咋么办呢?
周尚文的问题还没有思考成熟,宿舍里就接到王天翔的电话,说是他媳妇死了。
宿舍里的人都震了,喉咙眼都哽了一块。冯格代表班里前往吊念,班里同学都积极张罗买了挽幛、花圈等吊唁物事。308宿舍的舍友们还每人另写了200元钱的葬礼,并选派了代表跟随班长冯格前往送葬,舍民们隆重推荐了韩向东和周尚文。
周尚文欣然接受了使命,立即准备第二天一早启程。尚未送出的礼物只得暂先藏匿。周尚文把那件旗袍的包装袋外面包了几层报纸,深深地压在提包最底层,上面塞满衣服,还把提包牢牢固固上了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