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浩瀚走后,周尚文迷迷瞪瞪了一个礼拜光景,才又重整了旗鼓,扬起再度崛起的风帆,而后就刻不容缓地投入了又一轮的创作决战。题材是一个真实的事例,是他上一次回家时听社会上人纷纷议论的。说的是一个山村因为禁伐山林而断了财路,靠山吃山了多少代的村民日趋穷困。在这种情况下,某青年雄心勃勃走马上任,拍着胸膛向乡领导表态定要在他手里带领乡亲们走向富裕道路。可就在他上任不久,突然遭受了一次山林火灾,可就是这次火灾使这个村子因祸得福,真正应验了火烧财门开那句俗语。大面积被烧的死树桩可以随便砍伐,在绝对禁伐林木的今天,这些木材就成为最抢手的奇缺商品。于是这个村子就在这一年内脱贫致富,成为乡里县里致富典型。
周尚文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是一个很切中时弊的讽喻题材。虽说是一场救火战役,实则是对全县干部群众工作责任心和工作效率的一次大检阅。在这场救火中,县领导到了,乡领导到了,县里分管领导以及林业部门、消防部门、其它所有参与单位统统云集于这个蛰居深山的小村落。这个村落一下子就成为浓缩了的社会大舞台。小说的思想定位是,森林资源的大破坏促使这个村子一夜暴富,人们却只顾庆幸于无需任何审批就可以大肆砍伐的滚滚财源,陶醉于余烬带来的鲜花和荣誉光环,而对于大面积损毁掉的森林资源却漠然得惊人,有人甚至调侃地祈求再来一次大火……
文学总归是伟大的事业,更远大的目的性一直就在未来生命里闪烁着,匡时济世忧国忧民的想法在胸中一刻也没停止过——那么,干吧!堂堂周尚文那一点比不过一个吹牛拍马的金浩瀚?
没明没黑地折腾了10多天,总算把个东西写写完了。写起看了一遍,像吃自己刚刚炒的菜似的,味觉嗅觉都麻木了,看得一点感觉都没有,几乎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周尚文让焦老师和沈老师给看了看。这两人看完后,相互使着眼色,推脱着最后评判的责任,都不想由自己的嘴巴把这位苦心孤诣的事业型学员说得心灰意冷灰眉鼠眼。焦克倒是说了句实在话,他说他一向是看名家名著的,对这种还未变成印刷品的东西,实在是没有鉴别能力。但焦老师很热心地给周尚文推介了一位在京城一家月刊社担任编辑的大学同学,建议周尚文去找找这个人,并当下给周尚文写了一封推荐信。
周尚文第二天就直奔北京,找到那家月刊社,把稿子连同焦老师的推荐信,恭恭敬敬捧给了那位编辑老师。那位编辑老师脑门亮旺旺的没头发,一看就是文学艺术家。望着宽大额头上高屋建瓴的眼睛,周尚文只觉得自个儿一节节地在缩小。
但是有了老同学的推荐信,到底不一样。编辑老师和周尚文了解了几句焦克的最近情况,就拿起稿子觑了眼看起来。大约看了不到半页的光景,亮旺旺的额头就微微地摇晃了。周尚文悬在半虚空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在沃尔沃长途车里一路飞升的希望也随之跌落……
超脱尘寰的编辑老师把稿子从眼底平移开,亮旺旺的额头继续微微摇着,一边开始了掷地有声的评点……这是咋样的一个宝贵时刻啊!这个时刻不仅饱含着此行的含金量,而且凝聚着几乎是此生的全部期望值啊!可他妈的这两个狗特务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好端端的事情就这样给搅黄了。
这两家伙无论穿戴,无论行踪都跟电影里的狗特务活脱脱一个样子。一个穿着中式绸衫,一个戴着墨镜,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进来以后还侧着身子听了外面半天动静,而后三颗脑袋才撮合到一起。
这几个人好像在嘀咕一件很机密的事情,由于眼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土头土脑的多余家伙,又从编辑案头的稿子看出这个乡下佬的身份,诡秘的交谈也就没有回避周尚文。周尚文也就势儿收抿了肩膀,耷拉下眼皮,瑟缩成一副憨厚麻木的傻模样,叫谁看了都不会再把他当个有知觉的人来防范的。
尽管这几个人声音很低,但却一句不漏地接收进了周尚文的“录音机”了……周尚文很快就听出,这几个人嘀咕的是一件什么事情:最近月刊社要调整领导班子,有几位到龄的副主编要退下来,需要补进几位年轻的。按工作实绩和资历,第一人选就应该是这位编辑,可是副主编候选人名单里偏偏没有他。其原因据他们当时很幽默的调侃是:寡妇睡觉上面没有人。好在人选未公开之前,上级部门还要在月刊社走走民主程序,说要经过民意摸底推举候选人。也就是说这位编辑老师也不是绝对没了机会的。依靠上面没戏,还可以依靠群众的,而要依靠群众,就得发动群众,不,准确点说是活动选民。这两特务式人物就是积极的活动分子。听这俩活动分子回报,可能舆论是一边倒向这位编辑的,可是编辑老师看上去好像还是忧心忡忡的。一个劲地摇头感叹,说现如今靠群众远远没有靠领导保险,靠领导一个人说了就定了,靠群众那么多人实在是难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说了,上面既然早内定了,下面也得和上面保持一致的。一旦活动败露了,日后别说上副主编了,怕连这小小编辑也叫炒了鱿鱼呢。但是那两个特务家伙赌咒发誓说:“只要咱按民意把人选搞定,它上面不采纳也得给群众个说法吧,我们舍得一身剐,也得把班子里推上咱的人,否则的话,咱们师院派以后更难立脚啦。”
周尚文看了看表,都快12点了,只得自动告辞。编辑老师让他把稿子留下,他给慢慢看。周尚文抿嘴笑了笑,从编辑老师桌子上拿了稿子,折叠起,放进挎包里,说:“算了,我回去改改再说吧。”
编辑老师不解道:“你看你,大老远送来嘛。”
周尚文谦恭了半天的腰身,缓缓地直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褶皱,摇了摇头,退出了那个遥望已久的神秘而又神圣的文学殿堂。
在返程的车上,周尚文差点就把提包中的稿子,一家伙抛到车窗外呼啸的风里去了。
可回到泽西教院,周尚文还是把稿子打印了一份,寄给了东瀛之国的江腾山由季。一方面可以把希望的日子无限地延续下去;另一方面还可以减轻96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一点垃圾压力,也算为泱泱大国环保工作做一点点贡献吧。
就在周尚文小说稿寄出去的10多天以后的某一晚上,参加完国际会议的金浩瀚先生凯旋而归了。
金先生的谦逊与低调一直保持到现在,这让每一位舍民都很感动。他走进宿舍的时候,熄灯的钟声已经响过了,只有挑灯夜读的王天翔床头点着一支蜡烛,跳动的光线只能照着屋子上半部分的墙壁和顶棚。这样的话,承载盛誉的金先生只得被整个儿地湮没在烛光的黑影里了。成功人士的腔调倒也不怎么张扬和喧闹,说话倒像比以前还稳当,“嘿,咋倒都睡了,来来来,吸根烟,吸根烟,尝尝进口烟是啥味儿。”说着给每人扔去一根烟。
周尚文从被窝里坐起来,一边吸着进口烟,一边使劲地观察着黑影里的成功者。成功者却没再向大家发放第二支进口烟,就只管他自个儿一根接一根地吸,吸了大约5支还是6支烟,很平静地躺了一会,而后就开始吱嘎吱嘎洗脑袋,而后又吱咕吱咕地洗脚板,洗涮完又吸了两支烟,再后来就抖开被窝睡觉了。睡觉的呼吸节奏倒也很匀称很平缓,丝毫没有被胜利激荡得兴奋过盛彻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同学们洗了脸,吃了饭,都去上课了,美梦中的金先生还没起床。中午下课回来,金先生已经端坐在自己床沿向舍友们致以微笑了,表情一点都不张扬,举止也很稳当,但是目光锐利的家伙们,立刻就发现成功人士脸色有点憔悴了。
史大可进门就嚷嚷,老金你他妈的领了巨额奖金也不让弟兄们和你同喜同乐同庆一番?咋的啦?大真是汉刘邦进了函谷关,人一得势就开始人模狗样做人了,吓得你气儿也不敢大出了。不行不行,这一顿客你非请不行,说吧,什么时候请?
成功人士只是微笑,不做答复。
冯格盯着老金看了片刻说,老金你瘦了,到底是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啊,是旅途劳顿,还是水土不服?
成功人士含含糊糊说,都有点,都有点的。
韩向东和王天翔可能是冲着那顿宴请的,都争相地吹捧成功人士。韩向东说,啊呀,老金你这名利双收的家伙,在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还能够和我们共享平庸,实在是不容易啊,啧啧,你们名人到底有修养啊。王天翔强调的是修养的内在缘由,说,什么是修养?修养就是含蓄,就是内敛,富的人不露富,出名的人不张扬,为啥说人怕出名猪怕肥啊?老金你做得很对,你越是处在荣耀的光环里,越是应该韬光晦影。
成功人士依然谦虚地微笑着接受称颂。
周尚文的怀疑和推断到底难以确定。看不出明显的失败迹象,看不出受挫后的一蹶不振,连一声长吁短叹都没听到。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脸上的微笑还那么一如既往地浮现着,努力地保持着矜持而低调的高尚风范。
又过了几天,周尚文终于瞅了个没人的机会,很不礼貌地打听起老金国际会议的事宜。老金笑嘻嘻说,嘿,就是个那吧。周尚文就直击奖金情况。老金依旧笑嘻嘻的,说,很讨厌的,说是发港币呢,我说我不想要港币,人家说那就等兑换成了人民币随后寄发吧。你说讨厌不讨厌?周尚文眼睛里诡诈地发着光,频频地点着头。
而老金已经彻底地融入了泽西教院的学习生活,与俗人们同吃同住同运转了。俗人们说足球,他也说足球;俗人们说伊拉克战争,他也说伊拉克战争;俗人们谈女人,他也很积极地谈了几个新近听来的黄段子。
又过了几天,金浩翰就还了戴五狗的5000元钱。舍民们又嘀咕,也许可能大真有奖金寄发来了?
是不是寄来奖金谁也说不准,但老金对何玲的态度正在飞速地加温。
金浩瀚对待何玲的态度果真是谦恭得多了。现在何玲一来,老金就忙不迭地让座递水,诚恳地问这问那。举止规规矩矩的,说话绵绵善善的。有几次都是何玲一来就娇声娇气地呻吟着,说她上课坐得腰疼,老金就给她从腰到腿认真按摩。按摩完了,何玲干脆脱了鞋在老金床上躺得舒舒服服,老金就伏下身子,一只胳膊横亘在对方胸脯上,胶合成如胶似漆状。
随着时日一天天地重叠,金浩翰参加国际研讨会的热点新闻,也就被平淡无奇的常规日程渐渐地覆盖了。金浩翰也不再用少言寡语和严肃的表情防卫来自各方面的刺探了,人也回复到参加国际会议前的样子,该说说,该笑笑,该吆五喝六就吆五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