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上现代文学课,焦克老师突然一脸慌张地冲进来,把正在讲课的沈菲伊老师和冯格一起叫走了,教室里一下子嚷嚷了起来。有人嘀咕可能是有关老班升迁系主任的事,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谁也说不清楚。谁都像在质疑,却又都像在传播。
下课后,消息进一步得到澄清,果然是老班荣升系主任的事彻底地黄了。
同学们都在为焦老师忿忿不平,这不是拿人的尊严开玩笑吗?焦老师哪一条不够格?在中文系里提拔人,无论年龄优势,还是文凭和说学术优势,有谁能比得过呢?凭什么不明不白就把人拿下了呢?既然不够格那就不要拿着顶戴官翎在脑袋上试大小嘛,现在你把人家仕途希望的火苗都熊熊地燃烧起来了,怎么又兜头一盆冷水给开涮了呢?
后来才听说周校长也是叫苦不迭,原来周校长在这件事情上和同学们也是同仇敌忾的。他还把电话打到市委组织部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成定局的东西,为什么说变就变了呢?组织部的口气闪烁其辞,对正面质问不予解释,只是给周校长做思想工作,组织上的决定服从就是。听上去好像还怪难为的。周校长又反问,什么组织上的决定,难道你们不就是“组织上”吗?组织部的回答是,你老周今天倒问起这些了,当初提拔你到泽西教院时,也有人这样质问过组织部呢,这情况你周国诚同志不是不知道吧?
周校长挂了电话,反省了半晌,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火。赶紧又拨通组织部电话,承认刚才的话说得不够妥当,都是因为事情太突然,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并表示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就是了。挂了电话就叫来后勤处负责人。吩咐说新调来的系主任马上就到了,吃住行一切待遇完全按照副处级标准,住房要起居室与会客室分开的套间,至于车的问题,只得暂先用退下来的那辆“普桑”吧。
焦克气懵了,茶不思饭不吃,蒙头钻在被窝里,像是大病一场,脸色苍白,全身无力。
沈菲伊一遍又一遍唠叨,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就说在上面没宣布之前,你先不要管系里的事,看看你吧,当真是没当过个芝麻小吏,屁颠屁颠的,又是学校信任啦;又是学校正是需要人和考验人的时候啦;又是等正式宣布了再工作,那就成袖手旁观不负责任的小人啦。结果呢,你看看这下子厉害不厉害?像捏个小爬虫一样,轻轻一捏就捏一边了,还招惹了一世界笑话。真是的。天生不是当官的人,硬要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呢。咱死心塌地搞咱的学术多好,还成天批判中国是官本位啦,中国迟早要毁在这套官僚体制上啦。到头来呢?敢情你一旦涉足这条路,官瘾也像毒瘾一样这么顽固啊?
焦克没有反驳,好像是很耐心地听着。被卷里不时发出身子翻动的声音和长长的叹息。沈菲伊看了看被卷里扭曲的轮廓,喉咙里顿时哽了一块,眼圈里就涩涩的沁出泪水,唠叨也换了一种语气:“只顾气,气,气什么呢?气出个病来,那不又是系里现成的话柄儿吗?起来吧,起来吃点饭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遇这么点事就一蹶不振了,你还算个男人啊……”
沈菲伊掀开被子,又是喊又是拽的让焦克起来无论如何吃点饭。焦克有气无力地支撑起身子,皱缩的眼角残留着半寸长的一截泪痕。沈菲伊心里酸酸的一股,一下子抱住焦克就哭起来。一边像安慰孩子似的开导:“咱不气啊,咱还得抖起精神做人,啊!不就是个破系主任吗?无官一身轻,咱还能专心搞咱的学术呢。不气啊!”
焦克也像孩子一样偎依在沈菲伊怀里,好像在乖乖听任心理医生给疗治心灵的创伤。也只有在心灵伤痛的的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沈菲伊成熟的温存与智慧的恩爱。焦克感到一种倦鸟归巢的疲倦,一种停泊港湾的静谧,更感到一种隐隐的母爱的柔怀与宽厚。
金浩瀚对乔思思彻底失望以后,本想向校园内几位醒目的美女进行一轮试探性攻势,满腔的希望刚刚燃起个火苗儿,就叫冯格和戴五狗兜头一盆冷水,给彻彻底底浇熄灭了。冯格说:“也就是傻不拉唧的何玲才会被你老金诓骗住,你说你老金有什么过人地方?地位呢,金钱呢,你有吗?房子呢?车呢?这些最起码的吸引女人条件你有吗?是的,现如今换老婆的多了,娶小蜜的多了,包二奶的多了,可人家那是什么人?是高干,是大款唉,我的老金唉!你这人最不成熟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教员,想娶绝色丽人?哈哈哈哈……我的老金唉!我也就怪了,何玲是看上你什么了呀?”
戴五狗接过话茬:“能看中个什么?看中老金的性功能了呗,看中老金的大鸡巴了呗,你不要不服气,你想想,你老金除了性功能和性工具超长发展以外,还有什么啊?他妈的你就抓紧点吧,等何玲一旦觉醒悔悟,肯定不会嫁你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穷光蛋的。”
万般无奈,老金只得在同学们的四面堵截和万炮齐轰下,乖乖地把那颗想入非非的狼子野心,重新叠放回现实的心窝里,正式进入了婚姻的程序:拜见双方父母,吃订婚饭,互赠订婚礼品,购买婚礼一切用品……
老班特许了俩人婚假,何玲跟金浩瀚回了一次家,还真像戴五狗说的那样,果然有点觉醒悔悟的苗头了呢。
何玲把眉头皱成一撮向城里同学们诉苦:啊呀,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呀,整个一个山旮旯,路不是路,房不是房的,还把他牛的不想娶我呢?要叫我跟他,除非他调进市里,反正我是不跟他到那穷山沟沟里的。啊呀呀,还成天价牛哄哄的呢,半辈子就弄了一座房子还叫前任老婆给独吞了呢!家要是在县城里倒也算了,离县城还有几十里呢,简直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夹皮沟,他娘还是个罗锅子,啊呀呀,真是不堪入目哪。
城里几个要好的同学听了,也都表示同情理解。这是实际问题,是不得不考虑的,但后悔话也就是只能说说了。当初人家徘徊时,你何玲还急成那样子,还哭哭啼啼的求这个拜那个的给你劝说金浩瀚呢。现在人家死心塌地了,你怎么反倒活心子了呢?
戴五狗一听就双眉倒竖大声训斥说:“不行,你要胆敢说半个不字,我老戴就通不过,墙是一堵,话是一句,你要想让老金办调动,这倒是可以考虑。就一个字,赶快结婚!”
其实,何玲也就是唠叨几句,像买东西挑毛病一样,可以使价位挑剔得一减再减,也好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拾掇得低眉顺眼一些,不但让他不敢再看不起我何玲,还要让他俯首贴耳甘心情愿做老婆的老黄牛!石江南和戴五狗们也都同意何玲的说法,都点头说,是是是,对那家伙就得用这一招,他俩还建议何玲把这态度坚持到永远,要让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脑袋瓜永久地耷拉在胸口窝抬不起来才行。
金浩瀚见何玲态度有变,反倒着急了。衣兜里装上好烟,见同学们就散,让给他说好话劝说何玲。戴五狗接了金浩瀚的烟,脸仰得高高的,说,嗷,这敢情你倒着急了?当初我说什么了?什么事都是宜早不宜迟,夜长梦多嘛,你看看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不愿意到你那破地方,你当咱是孙悟空,一口气就能把你那地方吹得改天换地了?不行就另找一个吧,到泽西大街上看看,比何玲又年轻又妖艳的美眉多的是啊。
金浩瀚一听更急疯了,直起脖子叫喊道:“你你你,戴五狗什么人呀?什么仗义哥们呀?啊,还两肋插刀哪!现在我老金都这样了,你他妈的还幸灾乐祸哪?你,你!”
戴五狗摊摊手,做出毫无挽救的手势。金浩瀚狠狠拧了戴五狗一脖颈,就去找石江南,石江南也按原计划进行,说这事儿呀,基本上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可一看金浩瀚快急疯了,就悄悄给老金透露了机密,说,你就赶快准备办你的婚事吧,但你永远要弄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层次,什么级别啊。
金浩瀚一块石头落了地,催办婚事的主动性积极性一下子升温了几百度,原来说的三金,一家伙升级为五金;原来说好的黄金,也说全部要买成白金。所有衣服被褥日用品化妆品也要统统由廉价改为高档的。最显而易见的是对待何玲的态度,那叫个无微不至,体贴入微,毕恭毕敬,俯首贴耳。
何玲虽然还坚持撑着冷冷的态度,人却早是妻子的角色了。金浩瀚为表诚意,一个劲儿地要给购买的东西升值,何玲只是抿嘴笑着,接受了心意,却没有让胡乱开销。说五金一样也没必要买了,自己原有的三金还都在身上戴着,只要换个新样儿就是了。有那么多钱,还不如叫办调动花呢。把个金浩瀚感动得一胳膊搂了何玲,眼泪都哗哗地下来了。
教室里好像蒸笼似的快速提升着温度,校园东侧的那片刺槐林也都挂起一串串槐角,同学们准备毕业考试的复习也在递增着节奏,老师们上课的神色也随着考试的临近而行色匆匆……身边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同学们毕业的时刻正在一秒秒地迫近了。幻然再现的二度青春梦也将恍然惊醒了。周尚文一掐算,距离毕业离校仅仅剩下一个多月了呀。
可是,样书怎么还不来呢?要等到毕业以后,那一本本凝结着智慧与荣耀的样本,可就只有展示给老婆龙春娥同志了呀,那恐怕招来的只能是一顿白眼撇嘴或者挖苦讥讽了。
周尚文对满教室同学争夺样书的喜人场面不知道设想了多少回了:大家一片争抢传阅,一片赞叹祝贺……周尚文在泽西教院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为了这一天做铺垫似的,为这一天而奉献着心血,为这一天而积蓄着惊喜。
可是周尚文的节日没有盼来,别人的好日子倒是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至了。金浩瀚和何玲已经办了结婚手续,王天翔也在冯格的带领下正式到小肉墩家登门认亲了,紧接着,又一个突然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班级,震动了整个2001届中文系,甚至轰动了整个校园:门若娜也要结婚了,她的神秘郎君也浮出了水面,那个人物原来是戴五狗!
舍民们都被这消息搞懵了,门若娜怎么可能嫁给戴五狗啊?戴五狗他咋么可以娶门若娜啊?这上帝老天爷咋么可以这么对人类不负责任啊?这丘比特月老红娘们是不是都脑袋里进水眼珠都变核桃啦?这事太让人不能接受了,想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简直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啊!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戴五狗和大美女就这样毫不顾及人类的忿忿不平就闪电式地结婚了!
周尚文简直气炸了。面对如此之事实,咋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咋么可以眼睁睁看着鲜花扎根在牛粪甚至是猪粪上啊?强烈的责任感和正义感冲击得老家伙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咋样才能够拯救濒危物种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可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个个都是这样的昏庸麻木,背地里嘀咕着忿忿不平话,在戴五狗和门若娜宴请同学们的酒桌上,却竞相地说着祝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的混账话。周尚文越听越恼火,咕咚咕咚就喝下十几杯酒。
“来,干!”周尚文把盛满酒的杯子直直戳到戴五狗鼻子底下, “说在嘴里的话,都是假的,我的话都在酒里!”
“好,痛快!说吧,几杯?”
“祝三杯,贺三杯,敬三杯!”
“九杯是吧,好,痛快。”
刚刚碰了三杯,周尚文的豪举就被冯格、石江南们制止了。到好像个个都是戴五狗的保护神,都嚷嚷说你周大哥在这种场合玩豪爽可就不好了,全班人都像你这样九杯九杯过,主人怎么能受得了啊?
敬了戴五狗,就挨上敬门若娜了,翻肠倒肚了好多天的话,终于到了振臂一呼的时候了,可是这帮家伙太讨厌了,不但不帮着伸张正义,反倒团结起来共同对付挺身而出者了。有的夺了他的酒杯,有的责备他不分场合,把个周尚文搞得很没面子。
周尚文被奚落得完全丧失了打抱不平的信心,肩背一耷拉,瑟缩在一边。连同被酒精燃旺的一肚子义愤,全被轮番祝贺的家伙们斜压过来的腰身和横在头顶上的胳膊,湮没得毫无出人头地的机会了。一直到散席,他的身子才从一片人体的倾轧里挣脱出来。
但是不行,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单纯得白纸一样的心灵被哄骗,被涂抹得缺失了方向感。得赶快大喝一声:小心悬崖!
刚好戴五狗喝成一团稀泥,需要人护送。冯格和石江南一边一个搀扶着戴五狗走向宝马车。搬动戴五狗上车,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儿,这就给了周尚文可趁之机。就在大家七手八脚推搡戴五狗进车门的当儿,周尚文闪电式地挤上前去,双手端了屁股,肩膀扛住后腰,紧紧附着在了戴五狗的身上。戴五狗被塞进车里,周尚文也乘势跟进。就这样,周尚文削尖脑袋混进了护送的队伍里。
其实车里已经严重超员了。冯格和石江南扶架着戴五狗,三个宽大的屁股已把后排座位挤了个水泄不通。门若娜还拉上顺路的乔思思和她挤坐在前排单座上。谁也没注意到,这位尚文老大哥是用了什么缩身术才容身在人体如此叠压的间隙里的啊!
车子开了很久才到了戴五狗的家,同学们下了车,看到的是一处座落在城郊的小别墅。屋子里的气派更把个周尚文看呆了,那宽敞的大客厅,那从二楼环绕而下的楼梯,那凝重豪华的一切家居物事……这样的景致周尚文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见过。
门若娜已然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她径直地领大家进了客厅,上了二楼卧室,熟练地给戴五狗从壁柜里拿睡衣,熟悉地给大家从冰箱里拿水果饮料,娇嗔地吩咐戴五狗的父母没事儿的,只是多喝了几杯,让二老放心早早休息……周尚文身子一激凌,眼睛一睁,白亮柔和的灯光底下,梦幻似的场景一下子刷新得异常清晰……周尚文恍然觉醒,此时此景的自己是咋样的无聊无耻,咋样的尴尬窘迫啊!
周尚文看了看和自己一起来的同学,看了看不断地递烟递水果的门若娜。他们在热热闹闹谈着什么,好像一个协调而亲和的群体,而自己却呆子一样被晾在一边,是如此的别扭,如此的不合群啊。周尚文沉沉地低垂下脑袋,躲避着门若娜不时地瞥过来的眼光,恨不得一脑袋钻进地缝里去!
客厅里落地式自鸣钟敲响了凌晨3点,在这么偏远的城郊,恐怕很难打上出租车了。门若娜开玩笑说小车司机也睡觉了,这可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啊。
门若娜让乔思思和自己睡一个卧室,把石江南和冯格安排在另一个卧室,把周尚文单独安排了一个房。
周尚文像进了迷宫一样,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愣头愣脑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看天光色的墙壁,纵横的光柱。摸摸香软的被褥,感到全身芒刺不自在,无论如何也难以使自己与这样的环境融合。为了缓和尴尬,周尚文硬是挤出一句幽默:“啊呀,你这是把我带进人造的梦境里啊。”
门若娜微笑着问:“周老师,一定出乎你所料吧?”
“啊,不不不。”
“是不是觉得我特俗?”
“不不不,这样的环境才可以与你相匹配呢。”
“可我看你的态度,就是那种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
周尚文想了想,说:“啊……不是的……”
“其实小戴是个很好的人。”
“这我知道,小戴是很男人的。”
“他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以前,我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也是周折了这一大圈以后,才反过来重新认识他的。就因为我太单纯,他也不复杂,我相信他会对我好的。”
周尚文又沉默了很久,他想质问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和前妻不能从一而终。但他只怔怔地盯了一会门若娜,没有说出口。
门若娜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其实,他的前一个老婆是他父亲主婚的,原来是他父亲公司里的女秘书,小戴从一开始就有抵触情绪……”
周尚文打断门若娜的叙说:“你还是把我误会了,小戴的为人是没说的,仗义、豪爽,为朋友两肋插刀,家庭又这样好……我只是觉得……觉得人一结婚,就等于走到了前程的尽头,有句名言说,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就是身边的美女突然嫁人……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你的结局应该是不同凡响的……”
门若娜果断道:“周老师,我觉得平平淡淡挺好的!”
“啊,啊,我祝贺你俩,祝贺……”
“周老师,你休息吧,谢谢你送我们回家。”
“好的好的,你也休息吧。”
也不知是小卧室和被褥温馨得太过火了,也不知是市郊的后半夜太陌生了,一直到天亮,周尚文也没有睡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决不再为大美女的择偶问题而忿忿不平了。偶尔睁开困倦的眼睛,看见屋顶和墙壁上乳白色微光,他就想,是的,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