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银光闪闪的本田车“哧溜”一声,在周尚文前方停下。一条修长而黑亮的美腿从打开的车门里顺然伸下……周尚文双眼一亮,心里就是一阵颤动……啊,是她。
周尚文的直感极其地准确:车里果然走下了风采绰约的门若娜。
门若娜穿着飘逸的短裙,超越膝盖的黑皮长靴,从校园甬道上走过,穿过一片惊羡的行人,穿过一片瞠视的眼睛……她走得步履匆匆,加快频率的步态看上去更是那么的富有弹性,那么的风采流动,那么的神韵飞扬……
跟随着门若娜走进教室,周尚文肌体里“嗖”地荡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美感涌动与创作冲动:
啊!她穿着超长统的皮靴,穿着超短裾的小裙,披着秋阳,迎着金风,穿过惊羡的眼光的海洋,越过惊叹的飞沫的浓雾,从花丛映衬的甬道走过,从草坪间的曲径上走过……是的,她迈的不是标准的猫步,但她走得比模特更好看。模特们的步子太夸张太机械太矫揉造作,是专门扭捏给人看的。而她不是,她天生就是这样子的,是纯天然纯绿色的,她只是原汁原味地迈动着双腿,完成着必须走完的路段……就这,就很自然地具备了观赏价值,就很顺理成章地让每一个看到她的人赏心悦目心潮涌动。在将至的秋色里,在草芥般芸芸众生里,她是那样的超凡脱俗,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把灰黄的校园点缀得焕然增色,那样的使半死不活的人群黯然失色。看啊,她的栗色秀发是怎样的随风飘动,她的短裙是怎样的赋有动感节律……尤其,是她那穿着黑皮长靴的频频闪动的双腿……是长靴把她的双腿凸显得那样修长与俊美,还是她的双腿赋予了长靴灵气与优雅?长靴包装了双腿,又大大超越了腿型,它具备了腿的形状,却又比腿更完美,更无暇,更富于质感,更赋予诗意。它使纯天然的肢体超越了所有世俗的拙稚,使原本就俊俏的双腿更臻于艺术的完美,更充溢出性感的生动,更加勾人眼球勾魂摄魄。婷婷迈动的双腿又使得那超长的靴型顿生灵气,动感激溢,魅力四射……是的,最时尚最前卫的衣服不给她穿还能给谁穿啊?她要是不设法把自己装扮亮丽,那将是怎样的日月无辉,山河失色啊!那将是文明的倒退,人类的悲哀啊!国人将为之痛惜,世界也会为之痛心疾首啊……是的,她就是造物主专门为满足人类视觉而精心打造的一件工艺品,是上帝赐给芸芸众生的一道风景线,先天就注定了她的公众性,她绝不能沦落为任何个体私有,决不能的!正如那位哲人所说: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就是让所有男人牵肠挂肚的丽质尤物突然嫁人。
……
周尚文像中了邪似的,沙沙写着……赞美的话语像洪水决堤一样奔涌而出,一泻千里。写得两手发紧,脸庞发红;写得心脏加快,热血沸腾……
韩向东侧目看了看,发现这老家伙不像是在记笔记。当时,讲课的是胡海涛。他从开始上课到此刻,都没有讲一句正题话。他把近来郁积的满腹牢骚统统发泄给他的法定受众,这是他的话语权。他所喋喋不休的仍然是官场如何如何腐败那一套,他说得情绪很激动。他说官场昏庸,世事黑暗,像他那样关系不硬的好人,哪有出头之日。倒像他就是屈原、海瑞受了莫大委屈。听他那意思这个系主任的缺位顺理成章就应该是他接替,他的党龄最长,工龄最长,尤其从70年代泽西教院初创时期,他就在艰苦环境里奉献了,一直默默无闻苦干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了,干橡子也该熬出油来了……
胡海涛既愤慨又委屈地讲说着,周尚文激情而发奋地书写着……
韩向东探头向王天翔挤挤眼,偏偏王天翔又在皱眉发怔,压根儿没发现他眼角传递过去的信息。韩向东见两边的人都在人模狗样地假装听课,就轻轻戳了一下前面的史大可。史大可扭后头来,顺着韩向东的眉目指引,就发现周尚文伏案奋笔的奇怪样子。史大可信手一抽,就把笔记本夺到手里。周尚文刚要伸手抢夺时,胡海涛的眼光就扫了过来。
周尚文一时冲动写下的这篇心迹斑斑的心理罪证就这样落在了“东厂”爪牙的手里了。
史大可看完,默默转给金浩瀚。金浩瀚看完后,感到可笑得不行,就伙同石江南、戴五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了半下午,文中所赞美的主人翁,当然是谁都一看就明白了,问题是咋样才能使这个美好故事的开局不至于在他们手中终止呢?
史大可主张在班里宣读。
金浩瀚摇摇头,觉得太没有创意。
石江南说,这样的好文章应该让全班同学共享,他负责打印发放。
金浩瀚还是不甚满意。
戴五狗一直不表态,他好像对如此有意思的事儿很漠然。
最后还是金浩瀚想出了好点子,他说班里这期黑板报该他组出了,正愁没内容呢,这不正是极好的稿子吗?
史大可、石江南拍手称绝,只有戴五狗憨着脸不大同意,认为这有些不大厚道。
周尚文的赞美诗刊登上黑板报时,加了个题目:《长靴与美腿》。
2001届中文一班黑板报底下又簇拥来熙熙攘攘的读者群。有大声朗读的,有低声嘀咕的,有认真转抄的,也有嘻嘻哈哈笑得弯了腰岔了气的……
当时,周尚文就夹杂在其间。他听王天翔说他的大作又上黑板报了,并没在意,以为是这之前写的那一篇稿子呢。急匆匆跑到黑板报近前一看,一下子就恼炸了。就忿忿地骂道,这是捉弄人,陷害人哪!但同时,他就看见门若娜向他瞟来的眼光……那眼光里分明隐含着几分赞许,几分感激啊。
紧接着,周尚文的判断就得到了确定,门若娜正从簇拥的人群向这边走了过来,一直走近了周尚文:“周老师,我哪有你写得那样好呢?”
“啊,这……我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是他们掠夺去的。”
“管他呢,是文章就有一份社会责任嘛,才登了个黑板报上你就着怕了,要是登在刊物上那又该怎么对付呀?”
“那,那不一样的,刊物面对的是陌生读者,可这……你看看周围眼光……”周尚文被四周熟悉的和陌生的眼光刺得一截截往下萎缩,“咱走开这里吧。”
“没事的,我只想和你说,省里一家生活杂志要上我的照片,就是你写的我穿的那双靴子的照片,我看它校样上配的那篇短文还没你写的好呢,你要是同意,我就和编辑部商量,换上你这篇文章吧?”
周尚文几乎激动得忘了答话:“啊,那没问题,太没问题了……”
“那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开始抄了。”
“你抄?哪还用你抄啊,我要把它再精雕细刻得更精致一些,这太粗糙了,我马上就修改,千古文章未尽情啊,好多好多意思都没有表达出来呢!”
“那太谢谢你了,周老师,那你什么时候就写好了?”
“今晚8:30吧,我到刺槐林等你。”
“那就麻烦你了,周老师。”
周尚文仓猝得连晚饭都吃不成了,其实距离8点还有差不多一个钟头呢,就心也颤抖,身子也哆嗦了。一份油花儿漂动的汤面,硬是强迫自己扒拉了不到一半,就擦了嘴巴,认真刷了牙齿,洗脸时香皂“吱嘎吱嘎”地抹了三四层,还换上和老婆在省城逛商场时买的乳白夹克衫。
秋月下的刺槐林幽静而温馨,依然是微风习习,依然是秋叶沙沙,有草虫在低鸣,有恋人在窃语。周尚文仰望天光舒舒坦坦吁一口气。他看了看手表,距离八点半还有半个小时。
周尚文看第七次表的时候,那边就出现了柔美的倩影。“嘎嗒,嘎嗒……”一阵靴跟敲击石子路面的脆响,一缕融心化骨的香气推近了周尚文的耳畔和鼻息。月色里,他看清了她的飘飘卷发,短裙长靴……
“周老师,我准时吧?”
“准时准时,我也是刚来。”
“给。”门若娜将一只手伸了过来。
周尚文仓惶将双手捧出,接过一个牛皮纸袋儿。
“破小卖部就这点葵花籽儿。”
“你,你看你,又破费……”
“破费?”门若娜笑道,“只可惜了这个词了呢。”
“告你怕你笑话呢,越是想写好,便越不会写了,锤炼打磨了一下午呢,还是觉得不咋满意。”
“肯定行了的,就像黑板报上那就足行了的。”
周尚文把那篇千锤百炼的赞美诗端端正正递向了门若娜。门若娜接了,装起,并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而是边嗑着葵花籽,边向着石子路的那一端走去。周尚文附着在倩影的一侧,呈并肩状并列前行……
总算看到个空着的露天石凳,门若娜坐下来,周尚文也蹭着边儿将屁股挂在石凳棱角上。
“周老师,我来泽西教院,你对我关心太多了,真的,我太感激你了。”
“你又说见外话,我才应该感激你呢。”
“你感激我什么呀?”
“我,我心灵的细胞早休眠了,是来泽西教院才激活的,准确点说,是,是,是被你激活的。”
门若娜好像认真地想了想,皱眉说:“我啊?我只会给你添麻烦的。”
周尚文心跳得好快好快,身子哆嗦得好厉害好厉害。事情还会往那一步发展?难道不可能的真有可能……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就这样并肩坐着,披着月光,嗑着葵花籽,低声咕哝着话儿,多有情调,多有诗意。足够是足够了,可是潜意识里,还是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一阵比一阵剧烈,一种躁动的欲望一阵比一阵明朗化。老家伙狂妄地设想着一个大胆的举动——将她狠狠地拥抱一下子……
门若娜呢,好像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说了自己在爱情上的几次失败遭遇,说到她热衷的平面模特事业,说到焦克对她的照顾关怀,说到沈菲伊时就有些忿忿的,大俗婆不是说了绝情话嘛,怎么又厚着脸皮主动找焦克认错了呢。她最后说,以后只要有刊物选登她的照片,配画的文章就让周老师来写……这些话有些是重复的内容,有些几乎是淡而无味的。可又是那么句句悦耳中听,句句倾心入肺。美人儿的话就应该是清水一样清澈透明,越是傻傻的淡淡的,越能显出诉说者的天真烂漫纯洁可人啊!让那些头脑狡猾思想复杂的精明女士们见他妈的鬼去吧!
她说着,他“啊,啊,啊”应允着,有时还很虚假地发出惊叹语气:“是吗?”“啧啧。”“啊呀,你看看!”
然而,她的话语来得太密集了,滔滔不绝的诉说,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样,一丝丝地倾心入肺,将周尚文胸中升腾的冲动全给一点点地淋洗冲涮涤荡殆尽了。
在二人世界里,也许无声的空间更容易在萌发爱的壮举。
在互道“拜拜”的时候,门若娜又塞在周尚文衣袋里两盒中华烟,一边说写文章不容易,也没什么谢你的,顺便在小卖部买了两盒烟,不成敬意。周尚文还没反应过来,两盒烟已经硬鼓鼓地塞在衣兜里了。
周尚文又一阵久久的心旌摇动,爱的方式虽未能由静态升华到动态,但是周尚文认定,送出小旗袍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就在门若娜扭身走开的当儿,周尚文突然说:“小门,我,你,你看你又是MP3,又给我烟,我,我也没个什么给你的,还是上次我给你看的那本时装书封面人物,我,我总想看你穿上那小旗袍是什么样子,就,就,就给你买了一件……就是仿照的那样子买的,你可不能说不要啊……也没别的意思,收了你的东西,总觉得过意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要不,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的。”
静静的过了一会儿,门若娜说:“那好吧。”
“那我……明晚我给你拿来,还在这。”
“好的,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