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班里的日子好像又有滋有味了。城里女孩子们都穿上了靴子和各种款式的靴裤,老家伙们在石江南、戴五狗们的怂恿和鼓动下,也一人买了一条牛仔裤。说是要么不买,要买就要买品牌的。牌子名称不是什么狼就是什么豹的一类猛兽。这样的商标炫耀在裤腰间铜牌上,不光大增了人的品位,还强化了大老爷们儿的雄性特征。尽管王天翔绷了脸,拿捏着一副不为小资情调所动的样子,但他也不能超脱得铁板一块,来时穿的中山装后来就再也没见穿过,前一个月就买好的灰西装,这几天也像模像样地穿起来了。冯格在这方面倒是一点儿都不保守,他对衣服品牌的了解,一点都不比城里人差。据说他平时穿的板正西服,一身就1000多元钱,这几天换上的那件夹克衫,据说也是八九百块!远比周尚文、韩向东大出血买的衣服贵好多倍哪!
可是,学校就是成心不叫人好活,班里的学习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老师们行色匆匆地轮番上教室加压,没完没了强调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几天了,学校要坚决严肃考风考纪,还说坚决要按照《管理条例》规定,实行末位淘汰制,各班考到最后一名的坚决要劝退出局,一点余地都没有。
考前动员会那天,周校长整整讲了一个多钟头话。周校长讲话的内容和声音都很有杀伤力。那家伙浓眉冷峻地横着,眼睛炯炯地瞪着,和所有中国行政领导人一样,坚决不来一星半点儿幽默风趣。他做得很对,领导一发笑,就会使群众松懈斗志,就会被人理解为软弱无能。周校长何曾不想轻松嬉戏地生活呢?为了教育事业,为了端正校风学风,不牺牲一点生活情趣怎么行呀?周校长最后一句话说得好极了:泽西教院决不出产废品和半成品,泽西教院毕业一个就要是一个标准合格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周校长说得倒是都对,可就是学员们对所学科目记也记不住。你想啊,专业课、公共课十多门,一本一本书摞起来就有1米多高哪!
要想使考试得心应手,书上的内容就都得记住。胡海涛老师还幽默了一句话,虽然不是要求死记,但是必须记死。记死?你以为是正规大学里十七八岁的大学生吗?说记就能记得住吗?
焦克倒是没强调让大家记死,理论本来也不应该是死记硬背的学科,可是按照焦克的指点,什么填空题、名词解释题、论述题,书上都可以找到现成的话语。按照考试的惯例,越贴近书本上的现成话,才算得上是越接近了标准答案。任你自由发挥得自认为再好,遇上个阅卷老师不认可,那也是白费白搭,算你没辙。就算焦克这样最有思想,最有新观点的老师,也不可能否定了书上的标准表述,而认可你们这些半拉子大学生的胡诌八扯吧?你说你自作主张搞了个原创答案,那不等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是在冒死吗?
倒是王天翔把自以为是创造型人才的周尚文和金浩瀚都奚落得哑口无言了。真是的,理论不由专家理论,能由你们几个去瞎糊弄?答案不由书上说了算能由你们几个说了算?要考出好成绩,就好好念书吧。不下死功把书里的字句背得滚瓜烂熟,就想考出好成绩,可能吗?
周尚文嘀嘀咕咕地念了背,背了念,半本书算是啃下来了,可是掐指一算,距离考试时间已剩下不到两礼拜了,而等着他啃下来的课本和笔记本还有山一样一摞哪!咋么办呀?周尚文愁得脑袋快炸了。
周尚文伸起腰把视点洒向全体同学时,发现一教室人,就他们几个老家伙声音十分难听地读念,其他同学都静悄悄的。
门若娜扭过头来吃惊地说:“老天爷,那么多,那还能背会啊!”门若娜担心又很关心地给他们几个使了个眼色,偷偷递过来手中的小秘密。
周尚文接了一看,我的娘唉,这简直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一块5厘米宽,1米多长的纸条,一折一折地折叠在手中,只有半张扑克牌大小的一叠,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这一个纸条,上面几乎压缩了一个学科的内容。考试时,隐藏在手中,任凭监考老师把课桌抽屉里里外外检查个底朝天,把身上衣服可能藏匿夹带的地方都找遍,也想不到真正的宝典却在手中啊!
韩向东从周尚文手中夺过那一叠纸,像拉手风琴似的拉开,叠好;叠好,再拉开。再觑了眼睛把那抄好的内容瞅了一遍,就激动地高呼起来:“啊呀,简直是中国第五大发明啊!”
周尚文也试着在手中操练两遍,惊叹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中宝啊!”
韩向东又把纸条抢在手中把玩不已:“袖珍宝典唉,有你救老朽于水深火热之中,何用老朽身心憔悴朗朗于窗前啊?”
周尚文斜撩起眼皮,瞥住韩向东:“咋么,也想弃‘暗’投‘明’身体力行?”
韩向东讥讽道:“我只管走自己的路,任别人坐人家的轿车去。”
周尚文诺诺。
王天翔侧目看住这两老家伙,满脸深恶痛绝状,诧然中断了背诵,凝眉怒目向世界质问,费神而缓慢的智能识记,咋么可以被铺天盖地的假冒伪劣洪水淹没?实实在在的优质产品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哪?
冯格看着周尚文人等不甘堕落的样子,坦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别的同学掌握了这技巧,就显不出你们是尖子生了?能记住,你们就走你们死记硬背的老路,要是对自己的记性没把握,那就干脆和大家一起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又不是高考选拔人才,这仅仅是对这一段学习情况的一次检验。”
听听,人家说这叫“共同富裕”道路。你埋下颗脑袋自顾自的读念记诵,叫谁看你都是个没有一点协作精神的自私自利家伙。此刻,韩向东已经彻底改弦更张了,周尚文徘徊一会,也匆匆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先割好了纸条,而后在门若娜的指导下将纸条折叠得齐齐整整。满教室里,最后就剩下老黄脸上那张干嘴巴还在发播着讨厌的读念声音了。
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旦弃“暗”投“明”,对原来的人就更加讨厌了。韩向东狠狠推王天翔一把,慷慨陈辞道:你是大真想做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学生还是咋么的了?好像就你王天翔是天下第一正派人,人家冯格不比你王天翔正派吗?人家是县里重点培养的掌管教育的人,都能和群众打成一片,你一个中级职称熬高级的纯教员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再说了,这些东西除了考试用一用,到了社会上还有个屁用呀?即使现在记住了,过几天也全忘干了。说白了,你老道统不就是想当个头名状元嘛!
王天翔被批驳得灰眉鼠眼,大张了嘴巴没说的,一肚子真理的火苗儿只得这么眼睁睁被扼杀。眼看自己身单力薄难以战胜邪恶谬误,可又一时挽不回局面,扭不了乾坤。迷迷瞪瞪吸了一支烟,一左一右地看了看,自甘堕落到底有点不情愿,但又想,历史上独醒的人有什么好结果呢?算他娘的了,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干瘪的老黄脸上终究泛起还俗的容光,终究半推半就地加入到了“共同富裕”的行列里来了。
周尚文抄写困倦,仰头缓气的当儿,脑海里倏然冒出一首钗头凤,正好那天又是他的教室值日,中午打扫完教室,擦了黑板,就将那首歪诗写在了黑板上:
钗头凤 老生自嘲
索功名,惦桑农,无心和尚胡念经。
学未尽,人已老,官粮易食,俸禄难操。
考,考,考。
头沉沉,意昏昏,言繁句杂记不清。
沸油浇,急生巧,掌中密宝,字儿写小。
抄,抄,抄。
下午上课前,同学们围了黑板,诵读得一片嗡嗡声。
门若娜们也站在外围看究竟,低了声音向身边同学请教什么意思,金浩瀚就大声给女同学讲解:“别的诗句到还一般,就这两个煞尾用得好,考考考,抄抄抄,你还别说,这几个字还是能够很形象地反映了同学们这一段学习状况,很有点智者自嘲的味道哩。”
周尚文端坐在自己座位里,从脸到脖子根都洋溢着美滋滋的表情。金浩瀚点评得又那么及时到位,使门若娜她们对词句的理解上升到了一个理性层面。有的同学还拿了笔记本抄写下来,门若娜也认认真真看着黑板抄录。韩向东朝周尚文斜歪一眼:“你他妈的,这么老没德行啊,动不动就给来上一首狗屁歪诗,想靠这吸引女同志啊?”
王天翔也板了蜡黄脸耻笑:“可以理解嘛,发表不在正规刊物上,你说不往班里黑板上发表,这颗通体无光的夜明珠不就彻彻底底埋没了嘛?”
周尚文辩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是有感而发。”
恰好门若娜又抄完回到座位里,扭后头来笑眯眯看住周尚文:“周老师,你可真会写呢。”
韩向东急忙补上一句:“那几句臭话,谁不会呀,别人是真人不露相罢了。”
门若娜敬佩的眼光就水汪汪看住了韩向东:“韩老师、王老师你们敢情也都会写啊?”
王天翔急忙把头歪在一边,把应答的重任推给了韩向东。韩向东就笑嘻嘻探前脖子:“你等咱考完试,你看你韩老师给你好好写几首诗,叫你看看什么才是传世之诗。”
“是嘛?”门若娜眼光里充满羡慕。
韩向东这张嘴就喜得再也合不上了,激动地一下一下伸缩着吊塄瓜,涨着通红的脸沐浴在大美女青睐的柔光里。
这时,古典文学老师孟甄茜进来了。复习课本来是不需要老师来搅和的。可是各学科老师还是走马灯一样地来转悠,各自强调各自所带学科是如何如何重要。孟甄茜老师就强调得更厉害了。她是大学刚刚毕业,暑假期间才招聘进来的,老怕考不好被校方炒了鱿鱼。据说老师们也要实行末位淘汰制的。
孟甄茜这样的古典文学老师,对黑板上这样高水平的古典诗歌却一丁点儿也没兴趣,她几乎连看都没朝黑板看一眼,拿起黑板擦咝咝几下,就把周尚文的杰作给残酷抹煞掉了。周尚文的正楷字迹先被擦抹成一片灰白,渐渐淡出黑色,接着,黑色上就覆盖上孟甄茜老师密密麻麻的稚嫩字迹。孟甄茜抄写得很快,不大一阵功夫,满满当当的一黑板字就写现成了。她说这是重点中的重点,必须抄上笔记本,必须记到心里去。抄完一黑板,接着再抄一黑板。这倒也没有什么更便当的捷径可走,抄就是了,但同学们不是抄在笔记本上,而是直接就抄在各自的“掌中宝典”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