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菲伊的确也算得上一个美女,单拿脸型和门若娜相比,说不定要比门若娜还标致。鹅蛋脸,柳叶眉,刀切一样的鼻梁,标准的韩国嘴唇。可她怎么就没有大美女门若娜那么让人为之心动为之心跳呢?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身材吗?气质么?风采么?风韵吗?
但是焦克还是坚决地克制着对门若娜的一腔冉冉萌动的情感。他上课时,尽量板着脸,决不去看门若娜一眼,决不,这一点他是做到了的。门若娜在教室左侧坐着,他就整整一堂课,脸朝着右侧。
风声可能是先从焦克的那几个老同学传出去的。沈菲伊听到传闻,越发警觉起来,接着就从与焦克接吻时细密的感觉中,发觉了唇吻间的淡漠。她把他轻轻推开:“算了吧你!”
焦克惊异道:“怎么了啊?”
“怎么了?你自己清楚。”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算了吧,算了吧你!”沈菲伊忿忿坐在一边,将搞乱了的头发重新收拾好。
“天地良心。”焦克莫名其妙地皱着眉。
“是的,良心要紧。”沈菲伊起身准备要走。
焦克无奈地摇摇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嘛。”
沈菲伊走出焦克宿舍,泪水夺眶而出。
开学前,当沈菲伊从中文一班花名册中发现门若娜这个名字的时候,吓了一跳,脱口道:“哪个门若娜?是不是你高中的梦中情人?”
焦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放心吧,她啊,和你我不是一个层次。”
沈菲伊悬到半空中的心,稍稍放下,她用尖尖的指甲点着焦克鼻头说:“你胆敢有半点非分之想,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可是,开学不几天,她就感觉到焦克有点不对劲儿,接着就听到了风言风语。说门若娜频频光顾焦克住处,说焦克上课老走神,她还听说有人见他俩在树丛旁窃窃私语,接着就感觉到了唇吻间的微妙变化。
“菲伊姐,没课啊?”沈菲伊猛一抬头,门若娜正朝她迎面走来。
“啊,啊,是你啊。”沈菲伊尴尬地点点头。
“我该叫你菲伊姐呢,还是叫你沈老师呢?”
“叫什么老师呢,还是叫姐亲切。”
“好啊,那我就叫你姐了,你可不要事后又在老班那里说我不尊敬老师吆。”
“看你说的,”望着门若娜魅力四射的身影,沈菲伊疑虑重重,“你,去哪儿?”
门若娜拉起沈菲伊的手:“走吧,和我一起去见见我们的老班焦老师大人吧。”
沈菲伊怔怔盯住她:“你……去找他?”
“可不是嘛,硬叫我当这破宣传委员呢,要是唱唱跳跳什么的还差不多,可出黑板,办专栏这些事儿,我可是外行一个,你说烦不烦啊?”
“班里那么多同学,还有其他班干部,就你一个人独往独来的,能忙得过来啊?”沈菲伊疑惑地看住门若娜。
“菲伊姐,你以为还像咱们中学时的同学那样对班里工作积极啊?都是些有家有口的老朽了,叫谁谁也不动,你以为我想干啊?”
沈菲伊淡淡地说:“那,那你去吧。”说着抽身走开。
门若娜冲着她离去的身子喊:“他在吗?”
沈菲伊又扭后身子,定定地看住门若娜:“他?他在!”
焦克让门若娜坐在对面椅子上,自己坐在与写字台相匹配的转椅里。这相当于领导接见来访者的位次安排。中国百姓面见官爵从双膝跪地到今天这种格局,进步的确是很不小的了。既要废除下跪的腐朽礼节,还要保持等级分明,拉开距离,这不能说不是又一大发明。一个由学生组成的班级和管辖学生的主任教师,正好就形成一个小社会里的两个阶层。班主任要在学生中有绝对权威,学生要服从班主任的令行禁止,这当然就得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师道尊严大概说的也就是这么个道理,班主任与一般意义上的老师相比,还多了一层行政属性。
焦克是有一套非常世界性的民主思想的,这得益于四年本科、三年硕士研究生文学思想的启蒙与熏染。但他试了一段,感到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很费劲,还是自己说了算要好办得多。要想自己说了算,和学生打成一片就不行,父亲要想管住儿子,都得板起面孔严厉为父,何况是管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又都是一人一肚子城府的成年人呢?
最让焦克头疼的正是他那几个高中同学,一个个见了他都是嘻嘻哈哈的,一个比一个顽皮捣蛋。关于他和门若娜的风言风语多半也是他们给嘀咕出来的。这几天,他们几个再到他屋里时,他就很注意分寸了,起码让他们感到开不起玩笑来,让他们觉得师生之间毕竟有一道鸿沟在横着的。对于门若娜,那就更应该注意而又注意了,他不仅不能让沈菲伊有半点怀疑,更不能在学校领导和同事间留下一丁点儿不好影响。
门若娜坐定后,看了看焦克严肃的脸色,说道:“吆,越来越摆起班主任架子来了!”
“啊,是吗?”焦克勉强道。
门若娜扁扁嘴:“等到了教室摆一摆架子也够了,私下也这样,你不觉得太累吗?”
“什么呀,我摆什么架子啦?”
“你要怕我影响你的尊严,那我可以少来。”
“啊,不是的……”焦克缓缓抬起头来,他正好看到门若娜亮晶晶的双眼,“啊,你……”
焦克的心理防线,就在这一刻又一次松懈了。他将目光从脸庞移下挺挺的胸脯,心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但他还是板严了脸说:“咱们的黑板专栏要办出中文系的特色,要自己写,要有创意,还要有深意,千万不要像其他班级那样照抄刊物。”
“教诲完了吗?”门若娜讥讽地翘翘嘴唇。
“你瞧你瞧,我怎么说你们都觉得我是在拿架子,就算是同学之间也可以说这样的几句话吧?”
“欲盖弥彰。”门若娜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拿架子就拿架子吧,拿架子有什么不好?中国大小官员谁不是拿着个架势,你好歹也是一个小小王国的统治者嘛。”
“啊……”焦克表情忽然有点板滞。
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局促不安,焦克一时间找不出个适当的话说。
“你光说是让自己写自己写,我都在班里说了几回了,可到现在连一篇稿子也没有。”
焦克想了想,从转椅里站起,越过写字台,走到门若娜这边,一边说:“有我开学初写的一个小东西,题目是《写给中年大学生的一封信》,原来想打印出来,每人发一封,现在你拿去吧。”
文件柜就在门若娜坐的椅子旁边,焦克打开文件柜,在里面寻找那封材料。这当儿,他的身子就整个儿走进了大美女的引力场,他感觉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息,将他整个儿地包围笼罩。焦克把那封材料递给门若娜时,他的手好像有点抖:“给,你先看看,现在你就是审稿人了,行就采用,不行就枪毙掉。”
门若娜接过稿子:“吆,学生还敢枪毙老师的稿子啊。”
门若娜专心地看稿子,焦克站在她身后,目光追踪着第一读者的阅读进度,紧张地估计着她看到哪一段,哪一行。
也许是急切等待着对自己作品的判决而产生的紧张,也许是被曼妙气息包围的局促……焦克的脸色潮红,身子发紧,脑袋里像有一洼浑水在旋转……突然,屋门大开,随着门板“隆”的一声巨响,门口长方形空挡里,出现了沈菲伊的逆光剪影……
门若娜从焦克宿舍出来,一脸的不高兴,迎面碰上悠闲散步的周尚文。
朝周尚目光专注地欣赏着门若娜婷婷疾走的步态,门若娜朝他致之以微笑,并点了点头。
“啊,若娜,你,”周尚文已经看出了水灵灵目光里的阴翳,“你……怎么了?”
门若娜停下了脚步:“没什么的。”
“看你好像有点反常……”
门若娜被这位中年同学关心得有点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周尚文又说话了:“有什么你就说啊,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的,真没什么。”
“不对,你肯定有事的。像我们这一代人,脸就跟千年不洗的棉袄一样,再有多少脏污也看不出来。可你不是,你的脸就像初开的水莲,有一丝丝不利索,就看出来了。”
门若娜轻轻吁了一口气,微微摇了一下头:“我妈说我没心没肺,老也长不大,还真是的呢!”
周尚文豁然道:“你看嘛,我就说你有事的嘛,有啥你就找个对象倾诉倾诉,心里窝了憋闷事,就得想办法排遣掉,这对生理心理都有好处。”
门若娜怔怔片刻,瞟了周尚文一眼。
“我,我也正要找你呢,你那天在班里让同学们给黑板报供稿,我就瞎诌了几首打油诗,我写的字除了我谁也难辨认,你看咱……是不是……是不是咱找个地方,我给你先念一下。”
“改天不行吗?”门若娜难为地看看他。
“啊,那也行,那也行,咋么不行呢?”
门若娜欲走,周尚文又找上了话茬:“我,我是说,稿子的事倒是次要,我看你心头闷着,我就过意不去,倒也不是怜香惜玉什么的,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病。”
门若娜长睫毛一扇,眼睛一亮:“你……是心理医生?”
周尚文点点头:“我这人是个滥收拾,什么书也想看看,什么也学不精通,文学、哲学都乱看一气,还学过中医,这几年媒体上叫喊着学校应该开设学生心理咨询,我就买了几本心理方面的书看了一段时间。”
门若娜想了想说:“那好吧,那,那咱……找个地方?”
“那那那就到那边石凳上坐坐吧?”
“啊,那怎么行呀,谈话得找个谈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吧。”
“是,是到你们女生宿舍?”周尚文有点发慌。
“跟我来吧,我请客。”
周尚文惊愕道:“啊,什么……你是说……啊,啊,那也好,那当然好了,但要请也得我来请……”
门若娜做个鬼脸:“你请?行啊,说吧,到什么地方?”
周尚文一愣:“啊,地方啊……”
“都是同学了,客气什么呢,走吧,咱到一个高级酒吧,要想解除郁闷,得有个好的环境才行呢。”
门若娜拦下一辆出租车,周尚文撅臀歪胯上车的动作笨得和猪一样,人却幸福得快要蒸发掉了。
出租车开进一条僻静的小街,下了车,周尚文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的霓虹广告:“情缘酒吧”。周尚文一震,心里好一阵甜丝丝地涌动。
走进酒吧,周尚文觉得像走进了迷幻的梦境。从顶棚、墙壁到地板,处处都是灯光,却没有丝毫的照明作用,不仅不能把环境照得通明透亮,简直就是在制造昏暗。
周尚文嘀咕道:“呀,怎么这么黑咕隆咚的吆。”
门若娜笑道:“怎么,想找光明吗?”
周尚文下意识地说:“人总是向往光明的嘛。”
门若娜笑道:“大白天,想找光明可不用花钱啊。”
周尚文使劲地调整着情绪,迫使自己尽快适应环境。渐渐地,他就感到整个身子被朦胧的光影浸泡得泛起一股股惬意涟漪。周尚文何曾想得到,昏暗原来是这般美好啊!大白天还要专门制造一片屋子昏暗。人他妈的怎么这般地需要昏暗,迷恋昏暗啊?
门若娜领着周尚文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桌凳,走上一个扶梯,进到一个更优雅的环境里,这里好像更高了一个档次,一组桌凳间,就有一个小隔墙,隔墙隔而不隔,似隔非隔。顶棚似有灯光隐约,桌子上又有烛光摇曳。
门若娜领着周尚文走进一个双人间,让他坐在一边,自己在对面坐下。
门若娜要了两杯“红粉佳人”,周尚文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绵不几几的,但酒味还是有点儿的。
“放开点,干吗把自个儿搞得窝窝囊囊的!”
“啊,啊。”周尚文警觉地想起栗晓慧曾经的提醒,赶紧端了端耷拉的肩膀。
“尤其这种地方,更是耍派头,玩潇洒的。”
“可我……”周尚文向周围看看,自觉土头土脑,卑微龌龊。
“其实你人长得并不错,可通体的乡土文化。”
周尚文点点头:“是的,根深蒂固,不可救药。”
“唉,周老师你们308宿舍的几位,都有两下子的,但你好像比他们更高一筹呢。”
“哎,不行不行的,”周尚文又试着耸了耸肩膀,“典型的农民文化代表。”
“就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老的虽然有点知识,可太传统,太保守;年轻的倒是开放活泼,可表现得总那么肤浅,你好像正好两者都具备一些。”
“其实我也……”周尚文的自信心悄然地升腾着。
静静地过了一会,门若娜说:“唉,咱说正题吧,我可是请你来给我做心理治疗的。”
“心理治疗倒不敢当,但当个忠实的倾听者,我是够格的,目的是让你把内心苦闷,统统排遣掉。”
门若娜顿了顿,情绪好像一下子低沉了许多:“这人心是怎么了,什么事都爱往斜处想,市井小人是这样吧,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也这样啊?”
周尚文听得一头雾水,傻乎乎地圆张着嘴巴,接不上话茬。
“我也是的,当初就该推掉这个破文体委员,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这个事啊,你满身艺术细胞,这个职位非你莫属,老班是任人唯贤的。”
“我不是说这……嗯呀,怎么跟你说呢?”
周尚文突然联想到同学们谣传的一些风言风语,即刻频频点头作大悟状:“唔,我晓得了,你是说……唔……晓得了。”
“周老师你说,班干部和班主任能不能谈谈工作?老同学之间能不能说说话?”
“啊,这个嘛……”
“怎么?不能吗?”
“能当然是能的,但是……”周尚文见门若娜嘟起小嘴,急忙停下说话。
“说呀,我听着呢。”
“我是说……瓜田李下……还是绕道走开,于人于己都好。”
“是胡乱猜疑的人造谣生事,反倒怪起走瓜田李下的人了?”
“对呀,你怕生事,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尽量避嫌。”
“不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吗?”
“那只是一句格言,不是科学的命题,为什么会出现冤案呢?就因为世界上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门若娜先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喃喃道:“周老师,你也听信那些谣言了?”
周尚文想了想,说:“说句实在话,我难以不信。”
“为什么啊?”
“有时候是……你无心,他有意啊。”
门若娜皱眉道:“怎么会啊?”
“我想,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天下的男人都会爱你的。”
门若娜微微吁一口气,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也许,就是我太单纯了。”
周尚文望着门若娜怔了半晌,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但是,单纯的人是幸福的。”
“怎么会呢?”
“性格决定幸福指数,这是一本心理书上说的,而单纯才是人类的童真状态,童真本身就是幸福……”
说到关于幸福的指数问题,周尚文好像找到了最便于他发挥的话题,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他要设法使她看到在单纯与幸福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个必然的通道,这样或许可以使她在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中缓解暂时的心结……门若娜果然在周尚文叙说接近尾声的时候,微微耸了耸肩膀,轻轻舒了一口气。
音乐响起,舞池里走下几对舞伴。门若娜站起来:“走吧,跳一曲吧。”
周尚文一激动,立刻渗出一脑门热汗:“我,我不会。”
门若娜已经走出座位,站到周尚文对面,大方地向他伸出手:“那就赶紧补课,在泽西教院住二年,连个交谊舞都学不会,回去怎么交待父老乡亲啊。”
周尚文羞赧地走下舞池,懵懵懂懂间,左手已和那白嫩香软的手连接在了一起,只觉得身子在笨拙地挪动,灯光和黑暗搅和旋转成一团,自己整个儿被梦幻氛围融化得全身稀软以至于成为空虚……
在头晕目眩的声色场里,好像听见门若娜在说话:“我总觉得,靠别人的谈话消解忧愁,就好像在翻找已尘封的东西,越说心越烦。”
周尚文附和道:“啊,是的……唉,也不是的,是我的说服力不行。”
“不是的,越深刻的心理分析,越把本来稀里糊涂的思绪,搞得更难受了呢。”
“其实……”
“怎么?”
“我觉得,我觉得你才真正的深刻呢。”
“我深刻?我看你恭维也不会恭维,我要是深刻,世界上没有浅薄的了!”
“这可是我和你接触最真实的感受。”
“我怎么可能和深刻沾边儿呢,我除了时装杂志,什么书都不看的。”
“你说的不对,其实,深刻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看问题方式,都是道统和世俗把人搞得偏离本真了,天然超凡脱俗的人,心灵就应该是直抵人类思想真谛的。”
“啊,你越说我越是一头雾水。”
“真的,和你在一起,觉得是你在给我做心理治疗呢,有些话很值得我深思的。”
“算了算了,深思不如糊涂的,说话不如跳舞,心理治疗也不如跳舞,你听现在的舞曲就是《不如跳舞》。”
周尚文傻子一样点着头:“啊,啊,是不如跳舞,是不如跳舞。”
其实周尚文还从未听过《不如跳舞》这个曲名,若娜说得对,缺课太多太多了,得赶紧补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