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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与晚霞里的栗晓惠并肩走在一起……走过甬道，走过草坪，渐渐走到了校门口，再走下去就突破了纪律底线，就会走出校纪规定不准走出的校门。但此时的周尚文，就像战鼓隆隆中的冲锋战士，心情又是如此的甜蜜，天色又是如此的殷红。他们就那么谈着走着……等发现已经走入一个惩戒场时，要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尚文和栗晓慧的正对面，周校长、学生处长、教育处长、教务处长等校委一干人已赫然在目，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威严，一个比一个凶恶。他们站成了一个小的横排。在这个小横排的对面，是一个大的横排，那一大横排的人里还有韩向东和那个胖女人。
由校领导组成的小横排里，有一个愤怒的后脑勺正在节奏紊乱地拼命晃动着，那正是激情训话的学生处冯处长。继而，冯处长的训话就震耳欲聋地冲进了周尚文的耳朵里：“……啊，是不是啊？下午二节课后任何人不准出校门，《学生暂行管理条例》里明明规定着，是不是啊？你们来泽西教院是来学习来了，是来充电来了，是为了不至于在下面学校误人子弟，欺瞒学生才来进修的，啊！不是让你们来放松的，来搞不三不四的，来搞对象耍流氓的……看一看，你们看一看，成双成对的，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这样好的宝贵时间，图书室不能去？还是教室里不能去？非要成群结队，啊，甚而至于是成双成对啊，啊？成双成对啊！跑到大街上丢人现眼？啊？”
就在这时候，周尚文这一对男女走进了校长的视线里。领导们本来是全神贯注面对着受训学生的。被堵截在校门口的学生，有的低着头，有的噘着脸，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吊儿郎当。韩向东把干瘪的脑袋低垂在胸口，侧了眼睛责备身边的胖女人：“看看跟上你就没个好，丧门星一颗，迟不逮，早不逮，偏偏和你出了一回校门，就遭了这殃。”
胖女人翘翘上嘴唇：“什么男人呢，这点点事都扛不住，来不来就埋怨人。”
“去去去，离我远一点，”韩向东说话的时候向前上方翻了一下眼皮，眼光穿过周校长和冯处长中间的空隙，一下子就看见了周尚文和栗晓慧。韩向东顿生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使命感，急忙就向周尚文使眼色，厚重的眼皮使劲地闪了一下又一下，偏偏这时的周尚文反应比韩向东的眼皮还迟钝，傻不愣登站在那里，只顾一脸茫然地看领导，对这边频频发射的避难信号一点儿都没发觉，把个韩向东急得不行，只得更加大幅度地使劲扑闪眼皮。也许是韩向东挤眉弄眼得太夸张了，一来二去就被校长发现了。校长一警觉，就判断出后面有情况，迅疾地一扭身，就把周尚文和栗晓慧逮了个正着。
周校长向周尚文招招手，周尚文低垂着脑袋，挪腾着步子，走近了周校长。
栗晓慧也大大方方地跟近了周尚文。
周校长为了不惊动冯处长义正辞严的训话，就压低了声音问：“你们和你们班主任请假了没？”
“我，我……”周尚文慌得答不上话。栗晓慧接过了话茬：“周校长，我们干吗要请假呢？”
“学生出校门必须请假，你难道不知道？”
“什么呀，我是看见这儿站着这么多人，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我才没打算出校门呢。无缘无故出校门干什么呀？”
“就是，就是，我们是过来看热闹的，不是要出校门的，”周尚文赶紧补充。
周校长看看栗晓慧，再看看周尚文，问：“那么说你们不是出校门，只是在校园里相依漫步了？”
“啊……不，不，”周尚文差点跌进诱供的陷阱，但又一时找不到否定的理由。还是栗晓慧救了场：“周校长您可真会说笑话，相依漫步，好浪漫的词汇，都这么大人了，和谁相依漫步呢，和他啊，”栗晓慧斜眼瞥了周尚文一眼，“周校长您是不是说我和这个人啊，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周校长您可真是的，这可不像是知识分子荟萃的大学领导说的话啊，您哪，真是笑死人哪！”
栗晓慧连说带笑，把校领导一小横排人都惊得掉头过来，那边大横排的人也都向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周尚文和栗晓慧一下子成了戏剧舞台的主要角色。
周校长和颜悦色问：“那那那你呢，我说你呢，这位男同学，你们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周尚文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着汗。
“你是哪班的？”
“我啊，我是2001级中文一班的。”
“你呢？”周校长把和善的目光转向栗晓慧。
“我啊？”栗晓慧好像很吃惊校长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呢，“周校长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刚调来时，还是我领着我们班的女生给您打扫的家呢，我擦玻璃时从窗台摔下来，您还亲自送我到医疗室嘛，您还问了我的名字嘛。”
周校长向栗晓慧走近一步，端详片刻，点了点头说：“唔……是是是，学生多了，你看我这记性。和这男同学不认识，是吧？”
“周校长啊，听您这话，倒好像实在想叫我和这位男同学认识呢。”
对面那一大横排的人，先是唧唧咕咕窃笑，后来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直到冯处长大喝一声“统统到学生处，到学生处”，笑声才平息下来。
周尚文和韩向东被学生处讯问以后，在学历册里记下一笔，让班主任领回去处理。周会上，焦老师讲了半天话，只是语气平和地强调，以后一定要在各方面注意，千万不要再被校方抓住把柄。讲话结尾部分，他还语重心长地感叹：“唉，同学们，你们看吧，我觉得不论从哪方面说，咱们班的工作要搞好，对彼此都是没害处的。”
老班直到讲话结束，也没有点到周尚文和韩向东的事儿。只是在强调纪律的时候，把意味深长的眼光，向并排而坐的一对老学员瞥了两次，但他最终没有提及有关男女作风的事儿，这很让周尚文感激不已。
自此以后，周尚文和韩向东就像同监狱里释放出来的难友，二人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常常头碰头嘀咕个没完，使得老道统王天翔的处境日趋边沿化。老道统这边呢，怎么能受得了被同类人冷落呀？全班就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干吗还当着自己说悄悄话呢？老道统越想越生气，这简直就是阶级内部搞分裂，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妈的，你们有话不向我汇报，我王天翔也坚决不搭理你两个狗日的！
但是铁骨铮铮的王天翔，绝不会投诚金浩翰和史大可这样的下三烂家伙的，于是，王天翔便亲亲热热地走近了李三儿。下课回来，他没再像往常一样，到上铺亲近“上层阶级”。决不奴颜婢膝向“上”爬，这不是赌气，是骨气，是气节！
王天翔把腋下夹的书狠狠扔向上铺，就笑容可掬地弯腰坐在了李三儿床铺上，而后关切地问：“这几天没事吧？”
李三儿依然一如既往地苦恼着，他急速地给突然对他问寒问暖的老同志让了让座位，摇摇头：“没有什么的。”
“唔，”接下来该说句什么话呢？没有共同语言作基础，这样的交情实在来得有点生硬，别人看着别扭，自己也觉得不融洽。但王天翔是执意要和李三儿要好的，像被遗弃的情人硬拉了个替身垫背的故弄亲昵，故意要气一气负心人似的。于是就说：“三儿，我们虽然交往不多，但我早知道你是个好人，像你这人的价值，不是短时间内能看得出来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欣赏了的。”
“唉，”李三儿对这份生造的友情和关怀，很有些犯愁，“我这人可有啥可欣赏的……”
王天翔把眼珠朝上铺翻了翻，说：“其实呢，你是典型的茶壶哲学，底子平，办事稳当；肚子大，有容乃大；嘴儿小，不乱说话。”
“唉，你跟我说这些，”李三儿眼光里不断地凝聚着警惕性，急切地揣摸着对方热情里到底包含着什么目的性，“跟我这样的人交往， 有什么用？”
“看你说的，人和人交往难道就图个有用吗？我这人看人是看不错的。第一，你是个正派人，这么长时间了，浑话脏话你连边儿也不粘，更不用说办脏事了。第二，你老弟轻易不说话，沉默是金，这更是你老弟与众不同的地方。第三，如今最难得的就是诚实，而你老弟不缺的就是诚实，满心里没有一点儿花花肠子。学生处委屈你，那一定是有人诬陷你，没事的，你哥我任何时候都会站在你一边的。”
“唉，快你别这样说了，我都成嫌疑犯了，你可小心人家把你当成同党。”说到这里，李三儿的脑袋又沉沉地垂挂到胸口窝。
“哼，人在难中才需要朋友呢，才需要有人帮衬的，别的作用起不到，解除解除思想包袱，帮你宽慰宽慰心情，你哥我还是能办到的。”
韩向东用脚尖抠了抠周尚文的小腿肚，让他注意老道统的话里有话。周尚文眯缝着眼皮低声说，你闭目养你的精气神就是了，听它做什么？
其实周尚文眼睛的余光早圈定了重要信息：老道统一个劲儿地往李三儿那边挤，李三儿就一点点地向后方撤退。老道统发现了上铺床沿不仅有周尚文“偷拍”两只贼眼睛，还有长长垂挂下来的吊塄瓜。引起同路人的嫉妒，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目的。于是越发美滋滋地想，哼，我们的谈话也是秘密的，你想探听？没门！就愈发把声音搞得更加嘟嘟哝哝，越发把两人的亲密劲儿搞得更生动。王天翔一边咕咕哝哝低语着，一边将干枯的老黄脸凑向一脸愁苦的李三儿。
“……你不要不肯说，我知道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不怕的，咱俩谁和谁呐，你哥我看不上的人，我就是看他不上，你哥我要是看上的，我就要实心实意帮你的，有啥你就说给你哥我听听，说吧，说吧，你悄悄地告我，没事的。”老道统说着又向上铺床沿一双“窥探器”鄙视一眼。
接着，就好像关系已经发展到很自然随意的程度似的，王天翔大大地打个呵欠，大大地伸个懒腰，就在李三儿身子一侧大大咧咧地仰身躺了下去，还将一只手很亲热地横搭在了李三儿身子上……
“干什么！”只听得李三儿一声尖叫，身子一骨碌跳下床，扭曲着脸叫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这人……”
“怎么啦，你？”老道统也急忙下了床，关切地扶住李三儿，“三儿你怎么啦？”
“你……”李三儿很恐惧地退缩在墙旮旯里，受惊的野兽似的警惕地盯住王天翔。
舍民们都惊呆了，所有惊惧的眼睛一下子都盯住了这俩人，也惊动了一直在抄写什么的冯格大班长。大班长怒目瞪住王天翔，厉声质问：“你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王天翔更是一脸惊慌，一脸窘迫。
“你怎么你，你今天是怎么了你，放你自己的床铺不去，胡诌八扯的说些什么呀？”
王天翔老黄脸委屈得变了型，嘴巴一下一下张缩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我，我王天翔咋么啦？我王天翔关心苦难同胞也关心得不对啦？
冯格很厌恶地说：“你这人也是的，突发奇想是不是？想找话茬儿寻开心是不是？想找个不幸事物把玩把玩是不是？还是想找个被同情者表演一下你的假慈悲？都把你当个人尊敬呢，连两年的尊严都保持不下来啊？几天的寂寞就耐不住了啊？耐不住寂寞你去找个女人说话去嘛，找个李三儿说话，有什么意思呀你？”
王天翔霜打了一样蔫在那里，老黄脸煞白煞白，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