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赵子琪、王闯、王晓峰、鲁学他们已步入高年级学生的行列,告别了那个整天a、o、e的时光,开始接受更深层次的知识。
中期考试成绩出来了。语文老师赵相文站在讲台上,扯开嗓子,念着每个人的名字与分数。
“王晓峰,96。”赵老师意味深长的“啊”了一声,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雷欢欢,84。”他用手扶了扶镜框:“有进步!”。
“王闯,99!”赵老师抬起头:“同样是在一个教室,看看王闯同学,再看看你们!”讲台下安静的出奇。
“赵子琪,94。”台下没动静,“赵子琪!”
“报告,赵子琪今天请假了。”班长王闯站起来说。
“哦。”老师将试卷放到一边,眉间形成几道异常险峻的深坑,像大旱天皴裂的土地一样,原来的单眼皮陷进去变成多眼皮。
“鲁学,35,咪嗖咪嗖!”那先前还纠结的表情舒展了,还开出一朵灿烂的小花。他缓缓张开嘴:“昂,班里的活宝啊,你就是这样拖社会主义后腿的么!”
当那句“咪嗖咪嗖”一出口,有些人已经绷不住了。赵老师毫无征兆的表情大转变,让课堂的气氛顿时由零度飙升到沸点,学生们哄笑起来。男同学边笑边拍桌子,女同学一个个捂着嘴,花枝乱颤。
这时,赵老师突然离开讲台。他一脸严肃,眼镜耷拉在鼻梁上,立起一双鱼眼,朝教室扫视一圈,目光落到鲁学身上。
“就你,磨蹭啥呢,还不上来领赏!”鲁学起初并没有因沦为大家的笑料而难为情,返倒跟着同学们一起笑,仿佛觉得逗乐大家也是一种功劳,心中甚是得意。被赵老师这么一吼,他难掩尴尬和胆怯。
同学们齐刷刷回过头,目光落在后排的鲁学身上。他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不知所措的望着周围。他那胀呼呼的眼泡下面嵌着一双让人看着就着急的小眼睛,塌鼻梁下,两条时静时动的“绿毛虫”肆无忌惮的占据了嘴唇上方那一大片地方。稍不注意,“绿毛虫”便与嘴唇来个亲密接触,随着鼻子一张一翕的抽动,“绿毛虫”时而伸长,时而缩短,遇冷空气侵袭,就像陈列在博物馆的动物标本那样一动不动。下巴上几道白刷刷的涎水印子出卖了他没有洗脸的事实。那灰溜溜的毛衣袖口已经跑了线头,絮絮络络的吊着些毛线,常被他当成手绢用来抹“绿毛虫”。他永远穿那条屁股上打了很多圈补丁的肥大的土黄色裤子,配上两只面料不对称的布鞋,远看活像个装满粮食的大麻袋。他是老师眼里的“差生”“坏学生”。
赵老师话音一落,鲁学慢吞吞的走到讲台一侧。语文老师一手拽住他厚实的大耳垂,“噗嗤”一声笑了。
“咪嗖咪嗖,这是啥?”他问。
“耳朵。”鲁学回答,讲台下面一阵狂笑。
老师又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拽他另外一只耳朵,“那这是啥?”
估计是被拽疼了,鲁学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还是耳朵。”他回答。
“哦,灵醒着哩,那下次还考咪嗖咪嗖哩不?”老师将脸凑到他跟前。
“不了不了!”
“真不了?”
“真不了!”
“好,你说的,大家都给你记着哩,拿卷子下去!”赵老师斩钉截铁的说,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
鲁学一手摸着被拽红的大耳垂,一手提着卷子,稀松歪胯的回到座位上。常听大人说,耳垂厚的人有福,鲁学的耳垂大而厚实,大家都叫他“佛爷”。鲁学的爷爷奶奶就常念叨,这厚耳垂必定能给他的孙子带来一生的好运。
鲁学的妈妈,那个叫桂枝的女人,在鲁学还穿着开裆裤时,就离他而去。桂枝不爱说话,略微识几个字,眼神中总泛着一丝哀愁,枯黄的头发朝后挽起,待谁都一副和善的样子。她生前没穿过一件体面的衣裳,甚至没有去过除了自己的娘家和婆家以外的任何地方,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着。她的丈夫鲁忠全,是个老实巴交,农村人言“三板子抽不出个响屁“的窝囊人。这样的一个男人,家里油瓶倒了,他都不扶,衣服没给他洗,饭做的不合他胃口,加上鲁学的奶奶时不时给儿子告个恶状,都可能给桂枝招来一顿毒打。
桂枝操持着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做饭、洗衣服、干农活、伺候公婆。起初的两年,桂枝因肚子一直没有动静,遭婆家嫌弃。直到第三年,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婆家的态度并没有因小鲁学的降生而有所转变。
桂枝过门的第五个年头,鲁学当时三岁。因霜冻的缘故,麦子产量骤减,一家人都发愁了。这天晌午,麦子收完,要谢呈麦客子们,桂枝像往常一样早早准备,这顿饭她做的分外认真。麦客子围坐在饭桌旁巴巴的抽着烟,喝着事先准备好的汤水,等着开饭。
一盘热腾腾的蒸馍端上来了。揭开蒸布,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鲁老汉端起馍篮,重重的摔在地上,蒸馍滚了一地。在场的人纷纷将才张开的筷子落到桌子底下,齐刷刷瞅着鲁老汉。只见他咬着牙,右手食指抖动着指向灶台边呆若木鸡的桂枝。
“馍叫你蒸成啥了,你能歘!”公公龇牙咧嘴,不顾众人拦挡扑到桂枝跟前,一把端起她身后的蒸笼,径直来到大门外,像抖麻袋里面的麦草一样,将馍一个不落的从蒸笼里倒出来。冒着热气的馍馍,顺着弯弯曲曲的水渠四零八落的躺在地上,吸引附近的猪、狗、鸡等家禽争先恐后来抢食。各家门口站着晒太阳、拉闲话的男男女女,嬉戏打闹的孩子们,鲁老汉更来劲了。
他指着一头吃的正带劲的老母猪吼道:“你这懒猪,光会吃,不会干活,养你不如杀了剁肉吃!”一边说一边对那头猪拳打脚踢,闹得猪嚎叫着起了煞声。一旁的小孩子们“咯咯咯”的笑着,女人们都面无表情,呆呆的看着,默不做声。街上逢集,过路的行人络绎不绝,有人以为这个老头是个疯子,怕惹麻烦视而不见,有人津津有味的驻足观望着。鲁老汉发掘有了观众,更加不念及长辈威严,不顾及话语的廉耻利害。
“都来看啊,老汉我休了先人了,忠全你跟大一样也休了先人,世了这么个现世的活宝……”
鲁学的奶奶勉强伺候麦客子们吃了饭,跑到院子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像念经一样絮絮叨叨,没有人听的懂她在念什么,她表情落寞,仿佛在诉说自己内心的愁苦。
桂枝嘴唇抽动着,拿碗的手不停的颤抖着,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她一句话都没说。夜里,她做出让众人都咋舌的决定---吞药自尽!她选择用鼠药结束自己的生命,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捍卫尊严。
桂枝的死令人感伤,这种感伤来自于外界及女人意识里的宿命论。生活很苦,女人们能做的只有默默付出和承受,却没想过要改变,这和文化程度有关。桂枝,终归是个可怜的女人!
……
几年后,鲁学的叔叔鲁忠孝打工归来,还把媳妇领了回来,一个叫凌娟的外省姑娘。鲁家迎来第二个儿媳。凌娟20出头,却有很多人没有的经历。
20世纪末,很多沿海初级发展城市兴起了一种特殊的“带动经济体制发展”的集体活动----传销,一时间传遍全国各地。传销起初的模样是,组织者发展人员,通过对被发展人员以其直接或者间接发展的人员数量或者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报酬,或要求被发展人员以交纳一定费用为条件取得加入资格。传销的本质在于通过发展下线,实现财务的非法转移与聚集,并未创造社会价值,这是它与正常营销的本质区别。但这远远不够,后来的发展越来越混乱,大多情况是冒充传销公司的绑架团伙,根本不是销售,也无任何实体产品,而是刑事案件。大多数搞传销的人,都是一心想走捷径赚大钱的人。这就有一种令人费解的现象,往往是亲戚骗亲戚,熟人骗熟人,毫无人情人性可言。
凌娟就是被自家亲戚“发展”去的。那一年,她18岁,家里贫穷姊妹多,父母望儿成龙,作为女孩儿的她便辍学了。为了一点新人入会的“介绍费”,她被自家的三叔骗到了广州,进了一个地下传销团伙,被软禁了整整三年时间。三年里,她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天被关在地下制假烟厂不见天日,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试图逃出来,被监工抓住一顿毒打。听一起遭难的女孩儿说,以前黑工厂里有个女孩子,知道自己被骗了,拼命想往外跳,几次都失败了,最后一次被打手们逮住,活活打死,尸体用凉席一卷,不知去向。因为黑团伙本来就犯法,丧心病狂的组织者也不怕再多犯几条人命罪。一些“新人”,不听监工的话,被打的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自那以后,凌娟告诉自己,为了家里的亲人们,保命比什么都要紧,她开始接受洗脑,假装妥协,寻找成熟的机会,伺机逃脱。
人生有几个三年,一个花季少女的青春、梦想,被禁锢在阴暗、潮湿的黑工厂内长达三年之久,她身心受到的创伤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尽管她对现实一再妥协,但她对自由的向往从未停止。一次偶然,得知往外运货的大叔和自己是同乡,她哀求中年人给她一条活路,写下血书,答应出去后给对方家人一笔钱。这世界上,钱能解决的事情占了多数!她让大叔和自己一起逃,对方说当初“入会”时交了一笔“会费”,组织者承诺期限满了后把钱退还给他,他得把钱拿回来,不然没脸回老家见父母妻儿。说完,中年人将凌娟藏在装货物的大箱子里,趁着监工吃饭疏忽的空档,随着一批货物一起拉出了黑工厂。凌娟一出来就报了警,当她带着警察赶到黑工厂所在地时,早已人去楼空。监工们隔一段时间清点一次人数,一旦发现少了工人,就会马上转移阵地。
一别三年,当她回到老家时,家里人惊呆了,母亲一把拉住失踪了三年的女儿,一家人抱头痛哭。因长期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生活,凌娟身上长了很多脓包,疼痛难忍;不能多晒太阳,不能承受大的响声,甚至有语言障碍,与人正常的交流都成了问题,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好转。她给家人讲了自己的经历,并兑现了与那个救他出来的同乡的承诺。
认识鲁忠孝是凌娟第二次离乡打工的事了,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凌娟对生活的期望值并不高,只要好好活着。认识没多久,她跟随鲁忠孝来到了他的家乡。本以为要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从此过上幸福安稳的小日子。然而,苦难只是换了种形式存在。
鲁老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恶人,当生产队队长时,欺行霸市,缺德事没少做。村里的人习惯拿他来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小孩子,一听说“鲁队长来了!”家里的孩子立马就不哭闹了。他老婆整日也是狐假虎威,招摇过市。后来失势了,村里基本没人理他们两口子。
新媳妇过门没多久,便招来公婆的不满。
一天,鲁学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到家。推开门,院子里围了很多人,一帮人大声叫嚣着砸东西,鲁学拨开人群,他看到婶子睡在院里的架子车上,脸色发紫,一动不动。他记着早上上学去的时候,婶子还在院子里坐着,他出门时,习惯性的说了声:
“婶子,我走了。”婶子平时起来的早,她安静的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
每当这时,婶子总是淡淡的答一句:“哦。”
有一回鲁学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婶子,你早上怎么不多睡会儿,起那么早干啥呀?”
“婶子睡不着,睡着了老是做恶梦。”
“婶子,有叔叔在呢,你不用害怕!”
婶子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继续呆坐在那里。
……
有一回,鲁学放学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哭声。走进院子里才发现,哭声是从叔叔屋里传出来的,是婶婶在哭。
“谁叫你往外跑的?看什么野眼?我叫你跑,你再跑……”噼里啪啦的耳光声,拳头砸在肉身上敦实的捶打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交错发出。鲁学呆呆的望着那扇半开着的窗户,玻璃上映出叔叔那不停挥动着的胳膊。
“你成天半死不活的给谁看呢?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我要你干啥,干脆死了算了,省下些口粮!……”
“呜呜呜……”婶婶的哭声哀怨凄惨到极点。
不知何时,泪水已挂在鲁学那脏兮兮的脸蛋上。鲁学呆站在原地,他想推开门阻止叔叔,可是他害怕极了叔叔那生气时狰狞的脸,害怕极了他曾因门前一寸地基的事和邻居叔叔大打出手,一拳过去打掉对方两颗门牙的沾满鲜血的手。
“愣在这里干啥,饭在锅里,还不快去吃!”奶奶隔着窗户瞪着鲁学,大喊道。鲁学抹干眼泪,心有不甘的走进灶房。
凌娟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与早逝的嫂子一样。她没有体贴入微的丈夫,没有坚实可靠的娘家人,更没有知冷知热的婆家人。漫漫人生路上,她像孤魂野鬼一样,无助的游离在人间!
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离去,给村里,乃至方圆百里地的人们留下唠不完的话柄。连着走了两个儿媳妇,也使鲁家从此在镇上“摇了铃”。
哪家的父母愿意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嫁了人过得不好!哪家父母又愿意女儿嫁了人,过得不好就罢了,还把命都搭赔进去!鲁家兄弟想在本地续弦,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