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
对于跺脚等候放学,拿着跟父母死缠烂打得来的零用钱买瓜籽糖果,看马戏,看录像的孩子们来说,已迫不及待。是啊,农忙已经过去,大人、孩子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莱安县响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政策,在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的大前提上,积极推进乡风文明建设。眼下,轰轰烈烈的全县文艺调演在一片期待声中拉开帷幕,调演的中坚力量是县剧团一帮技艺精湛的老戏骨们,年年下基层年年演,和群众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也为他们在群众中树立了良好的口碑。
“叮铃铃,叮铃铃……”
听闻铃声,提着书包的,怀里抱着课本的学生们,把一个个窄小的教室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值周员在中院喊着:“慢点儿,注意安全!……”
老师们也急着去看演出,以往集合站队的规矩现在都不用遵守了。出了学校大门,学生们跟商量好似的一哄而散。
初中的学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非要等到圆月高挂,耳边响起一声闷铃打破沉静。抬起头揉揉眼睛,伸伸懒腰,陆续走出教室,这一天才算圆满收官。
“哎,王妮娜,你爸是不是跑了啊,啊?”鲁学鬼使神差的冲着前座的王妮娜喊道。
王妮娜心里“咯噔”的一下,像被针刺了一样。
“他怎么会知道的?”她不安的想着。
“鲁学可是班里的捣蛋分子哪,打架斗殴、顶撞老师、欺负同学,还是个出了名的大喇叭,他知道了就等于其他人都知道了呀!”妮娜心想着,一种屈辱感迫使她没有还嘴。此刻,她觉得鲁学就像瘟疫一样,唯恐躲之不及。
急急的回到家,她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哥哥王晓峰,他也吃了一惊。家境贫寒,本已使王晓峰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班里多数同学家都已在村里的各项惠民政策帮扶下拨了新庄基,盖上了平房,住进了新家。而王晓峰家因为没钱盖房子,至今还在没有任何安全系数的破窑洞里住着。尽管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受到老师的重视,同学们也不敢轻视他,可贫穷就像一个恶性肿瘤一样嵌入他的肉体和灵魂,这种渗透到骨子里的自卑感是无法用优异的学习成绩给他带来的荣耀感来弥补的。
他永远忘不了,初一期末考试后,他拿着全年级第二的成绩单回家给母亲看,本以为母亲会特别高兴,谁知她一反常态:“读书有什么用,村里你德旺叔家的大儿子,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吧,再看看他,毕业以后,还不是回村里教书了!”
确实,自从那个大学生回到家乡,许多乡亲都不让娃上学了。乡亲们说:“上了大学又咋样,还不照样回家种地?”
德旺叔家因为家里穷,他的大儿子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乡亲们你一百我五十地凑起来的。所以毕业后,他放弃在城里的工作机会,义无返顾的回到家乡的小学任教,放学回到家里,也帮着父母锄草犁地、下种收割。他感谢当年乡邻们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家乡落后的教育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好让更多的孩子走出山里。却不知,他是全村人的希望,他回到村里,给村里一批年长的人,包括王晓峰的母亲,就“要不要上学”这个问题上,带来了翻天覆地的观念革新。
德旺叔的大儿子最终选择去城里发展,他不想因他的“归来”,让村里的“辍学儿童”的数量急剧攀升,更不想让那些“被辍学”的娃儿们失去读书的信心!
……
开学了,眼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的报名、领新书、新本子,王晓峰和王妮娜两兄妹却迟迟没来报道。班主任急了,鉴于王晓峰的成绩一直不错,班主任专门跑到他家和他母亲谈,了解了情况后,班主任自掏腰包,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一个人的学费,他向教务处说明情况后,学校允许另外一个人的学费宽限到半年之内交齐。转眼学期过半,学校清查账目时,王妮娜的学费依旧没有交上。
班会上,王妮娜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泪水“哗啦哗啦”落下来打湿了课本,打在她紫红色的手背上。一旁的王晓峰眼眶湿润了,他不忍回头去看妹妹,听着她的哭声已令他心如刀绞。贫穷又一次让他感到深深的耻辱。他攥紧的拳头上爆出一道道青筋,像枯树枝一样张牙舞爪的蔓延到手腕。
母亲一次次的拍电报给远在新疆务工的父亲,却杳无音讯。丈夫不在家的几年里,隐约听村里人议论:丈夫去了北疆,混的并不如意。还有种说法是丈夫在那边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家境殷实。不管谣言是真是假,事实是,从大边疆回到村里的男人们多数不打算再去,原因种种。
村里的老妪婆姨们最关心别人家的水涨船高,听了闲话,再当闲话传出去。
很快,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关于新疆那个几年不曾露面的男人。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的丈夫,攀高枝也好,陈世美也罢,王晓峰的母亲一直不相信。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很少有矛盾,偶尔拌个嘴,也很快就平息,日子虽苦,却很少抱怨。她坚信,他们有几十年来由爱情转化为亲情的感情基石,有一双羡煞无数旁人的儿女,这些足以屏蔽一切烦恼,包括贫穷。
生活总是跟善良的人们开着一个个卑劣的玩笑。男人终于回电报了。
“忘了吧!”
这是他撇给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给他生孩子,深爱他的妻子的最后三个字。男人选择了背叛和苟且!
女人娘家的哥哥上门来闹的不可开交。“陈世美”的父母早逝,就到他叔叔家闹事,东西被砸了个稀巴烂,他叔叔莫名其妙的遭受这等,咒天骂地,老泪纵横。发了电报之后,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父亲的消息一经证实,两兄妹与母亲三人抱头痛哭。
“妈,我爸真的不要我们了吗,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你们看,你们仔细看,电报呢,电报呢?”母亲惊慌失措的翻着衣兜,又去翻箱倒柜,见找不到,她开始抓自己的头发,狂躁不已。
“妈,别,别这样,我们信,我们信!”兄妹两人抓住母亲的胳膊,哭着说道。
“哦,你们信啊?”母亲凌乱的头发下面一双失神的眼睛瞪的出奇的大。
“可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突然平静下来,转过身,侧着脑袋,认真的说。
“妈,你喝点水,清醒下。”妮娜端来一杯水,她含泪望着母亲那张苍白的脸。
“啪!”杯子被母亲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不喝,你们要毒死我是不是,是不是!”母亲咬着牙大吼道,脖子上的青筋跟着暴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我是妮娜,妈!……”妮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试图用强硬的语气令母亲的神志变得清醒起来。
“哦,我知道了。”母亲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回到里屋,不动声色的躺倒在炕上。
“哥,妈好像神志不清,以后不会连我们都认不出吧?”妮娜哭着说:“不行我明天不去学校了,妈一个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她接着说。
王晓峰一句话都没说。夜里,妮娜听到哥哥被子里传出来的微弱的抽泣声,这个夜晚,对于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
……
清晨的阳光被厚重的雾霾笼罩起来。
王晓峰一个早上都心不在焉,他坐在座位上,脑海里不断回忆母亲前晚的种种异常的举动,内心翻江倒海。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面对,他不敢想!
正在这时,妹妹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教室门口,一见他,咧开嘴哭起来:“哥,妈一大早外衣都没穿,一个人跑到大街上,我怎么拉都拉不回去,你快跟我去看看吧!”王晓峰拉着妹妹飞一般的冲出学校大门。
拨开层层包围的人群,王晓峰看到了母亲!她像妹妹说的那样,没穿外衣,打满补丁的裤子后面湿了一大坨,一旁守着看热闹的都是些乡邻,人堆里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
“妈,跟我回家!”王晓峰抓住母亲的胳膊,他憎恶的瞅了瞅四周聚拢着仍不愿散去的人群。
“不回去,我在这儿等你爸呢,他就回来了!”母亲痴痴的说。
“妈,你听好了,我爸不要咱们了,他不会回来了!”他用两只手捧着母亲的脸,声嘶力竭的喊道。
只听“啪”的一声。
“混帐东西,你再给我说一遍!” 一个巴掌重重的落在王晓峰脸上:“你要再胡说一句,我还抽你!”
“哥,你没事吧!”妮娜哭着问。
王晓峰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怒火,他一口气冲到村东头的大土壕里,抬头望着天空,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爸!爸!爸!……”
他俯下身子,抱头痛哭起来。
母亲像被阎王小鬼摄走了魂魄,除了睡觉,眼睛整日直勾勾的睁着,好大会儿也不见眨一下,脖子上缠一条白色印花丝巾。那天,母亲疯了似的翻箱倒柜,最后从箱底翻出一条丝巾。那是刚结婚时,父亲给母亲买的唯一一件物品,母亲舍不得戴,一直把它压在箱底。除非特殊的日子里拿出来,但也是匆匆戴了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因年深久远,丝巾的一角已经抽丝,边缘的线头都拔开了,她仍将它视作珍宝。此刻,她用牙使劲咬开边角的线头,只听“嗞啦”一声,丝巾被从中间扯开。大概觉得原先的太短,母亲将两片丝巾接到一起,再对着镜子一圈一圈的缠到脖子上。丝巾的一头长长的吊在膝盖的位置,她冲着镜子傻笑不已。
“妈,你要去哪儿?”
“我接你爸去,他今天回来!”她脸上洋溢着笑容。
就这样每日早出晚归,在院子里、大街上来回飘荡着。白天在外面偷拿人家的东西,被主人抓住数落,她愣说是自己的,被人打的鼻青脸肿;有时拿着菜刀到大街上、自家门口逢人就砍,疯起来连自己的孩子一起砍,吓得兄妹俩晚上不敢回家,只能借宿在叔叔家里。
一天,母亲外出被一只野狗咬伤了小腿,在叔叔婶婶的陪同下,兄妹俩急忙带着母亲到医院。临了,婶婶吊着脸子,冷言冷语道:“你妈都这样了,还念什么书,怎么这么不懂事?都这么大了,也该自立了,总不能缠着我跟你叔不放吧,我们这里也一大家子的事要张罗呢!……”任凭婶子在那里絮絮叨叨,叔叔在一旁巴巴的抽着旱烟,皱着眉,一言不发。
乡村的夜晚漆黑而寒冷,风拂动着路两旁的草木沙沙作响。妮娜跟在哥哥后面,她感到两旁高高矗立的不明物正蠕动着,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妮娜害怕极了,她紧紧的跟随哥哥的步伐。
手扶车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艰难的前行,四周漆黑一片,唯独听见沉睡着的母亲一紧一慢的鼾声和车辙转动的声音。回想婶婶在医院里的那番话,王妮娜不由得抽泣着。
“哥,叔和婶说的对着呢,妈需要人照顾!……”妮娜哭的更伤心了。
王晓峰肩扛着车缰绳,一言不发,弯着腰卯足了劲,只顾前行。
第二日,兄妹二人一早起床,妮娜照顾母亲,王晓峰提着斧头,到崖下的树林里砍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