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一群染着黄头发的青年男女从莱安中学不远的录像厅走出来。录像厅门口的黑色大音箱里传出含混不清的港台腔,门口放映牌上稀稀落落写着几部即将放映的电影片名,店员们忙着打扫放映厅内卫生,一簸箕接一簸箕的往外倒果皮。女售票员手里拿着一沓零票子,唾一手唾沫,趴在柜台上点钱算账。录像厅门口刚散去的人群陆陆续续又聚拢起来,老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面对着顾客,吆喝道:“快来看呐,下一场更精彩!”
从录像厅出来,径直来到学校,鲁学心不在焉的盯着课本,心里盘算着午饭奶奶做的什么?千万不要做自己讨厌吃的萝卜团子呀,那东西吃了光放萝卜屁;泉子里的蝌蚪不知道变成青蛙了没有;沟里的野杏应该熟了吧,去年摘的时候被看园子的人抓住揍了一顿,还把布兜给没收了,今年再去可得多叫些帮手才行。猛一抬头,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着,他感到没意思透顶。
突然,他想起奶奶昨天说,在外务工的爸爸今天要回来了,不知现在到家了没有?爸爸常年在外务工,几年才回家一次,在鲁学的记忆里是模糊的。在旁人眼里,他没有妈妈,但他是个有爸爸的孩子,仅此而已。而他那早逝的妈妈,鲁学至今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奶奶不提,外婆也不说。只是,外婆每次见到他,总要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叨着妈妈的名字。
鲁学这一愣神,大半节课已经过去。他环顾四周,同学们都在认真做着模拟试卷。教室里的学生零零散散,已不及开学时的一半人数。一部分学生因学业繁重选择辍学,还有一部分成绩靠后的学生,在保障学校升学率的前提下,被软硬兼施被迫离校,尽管一部分学生并不想就这样结束自己的学生生涯,无奈之下只得离开。班主任、年级主任会轮番“谈话”动员,分析劝导,引经据典,关于“知识改变命运”的真理轻而易举便被瓦解。
鲁学已被班主任、年级主任轮番“谈话”动员多次,班主任先前还和颜悦色,渐渐地脸无表情,再后来龇牙咧嘴,恨不得把他生吞了。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差等生,几乎没人理解,他为什么不离开学校早早出去谋份职业,以他的成绩,中考九成无望。他每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闲人般得过且过。同学们紧张的复习着,老师们也变的神神叨叨,尤其数学老师,像着魔了一样,头发长了也不理,每次上课头发乱的像鸡窝一样,一看就是刚刚睡醒没来得及打理。踏上讲台,他二话不说,一手拿板擦,一手握粉笔,只顾“唰唰唰”在黑板上演算,再难的题都能被他轻易破解。黑板写满了,他左手一扬迅速擦掉,这个动作快到足矣让人忽略它的发生。
突然,鲁学眼前出现一汪粉色,闪动着若隐若现,与讲台上数学老师噪杂的嗓音,鸡窝般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他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咯咯咯”的爽朗的笑声,只要每天能听到这声音,看到这轻松的画面,就足够了。
他默默注视着赵子琪的背影,看着她仰起头和老师思路不谋而合时专注的样子。一回头,看到身后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着的模拟考成绩,最前排醒目的“赵子琪”三个大字,最后一排角落里自己的名字,鲁学默默的低下了头,这就是差距,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没有交集。
……
放学回到家,爸爸果然回来了。桌上摆着一堆吃货,椅子上有一双今年很时兴的深蓝色塑胶凉鞋,这是鲁学做梦也想拥有的一双凉鞋啊。
“快过来,还不叫你爸!”奶奶站在脚地,笑眯眯的摆摆手。
几年没见儿子,鲁忠全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儿子。
“爸。”鲁学冷冷的挤出一句,跑去灶房,拿起水瓢朝瓮里舀了半瓢水送到嘴边,“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兔崽子,又喝冷水,肚子疼可别喊叫。”奶奶和爸爸相视一笑。
“个头高了,壮实了!”鲁忠全看着坐在饭桌旁狼吞虎咽的儿子,笑着说。
“这是你爸给你买的,一会儿试试。”奶奶指着桌边放着的那双塑胶凉鞋说。他早就瞄见了,心里窃喜,可一听是爸爸买的,喜悦之情有所收敛。他瞅了它一眼,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吃饭。
吃过饭,他趁大人们说话的空档,悄悄跑到里屋,迫不及待的换上那双新凉鞋,大小竟然刚合适。他在地上蹦跶着,无意间瞄了一眼方才还穿着的破布鞋,真想立马就把它扔了。他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一样,在脚地上来回走着正步。想想有新鞋穿,上学竟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鸡刚打鸣,鲁学就从被窝爬起来穿好衣服。从不洗脚的他将洗完脸的水倒进脚盆,再掺了些热水,拿起皂角仔细的抹在脚上,不放过每一处卫生死角。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顿时脚下生风。
这会儿教室人很少,他有些失落,没有人发现他的新鞋咋办。于是,整个上午,他一下课就往外跑,因为到教室外面要经过书桌两旁一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过道,这个过道俨然成了他展示新鞋的最佳场地,他怎肯放过。此刻,鲁学的内心独白是:“哼哼,别以为我鲁学天生就是穿破鞋的,我现在就穿了双今年最时兴的凉鞋,是我爸从大城市给我买回来的,羡慕吧!”有了这双新鞋,鲁学突然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自信,这种自信足以让他鼓足勇气主动和赵子琪打声招呼,因为他看到赵子琪穿的是双布鞋。
他终究没有!
结束了一天自我感觉良好的日子,鲁学回到家匆匆吃完饭,重新换上那双破布鞋,拎着竹笼去菜园子给兔子挑了些草。一进门,听见屋里大人们在说话。他放下竹笼,一屁股坐到屋檐下的大石头上。
“大,妈,你们不要怪我,我这么多年没回来,是有原因的!”鲁学听出是爸爸的声音。
“头几年我在浙江,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受了工伤,工头给赔了点钱,紧接着就把我开除了。赔的钱不够看病不说,反倒把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多亏工友帮忙凑钱,才把病看好。这一闹腾,没有挣到钱,反而把自己的体已钱都花光了,我实在没有脸见你们。后来通过招工去海上捕鱼……”听着自己儿子这些年的不幸遭遇,鲁老汉坐在炕上抽着闷烟,老伴在一旁无声的抹泪。
“沿海那边,咱们北方人待不惯,劳务风险、生活成本都太高,我这次回来不打算去了。你们不要操心,我跟原来的工友联系上了,他们一伙人现在北京,听说活好找,让我过去。这回回来,我想把小子带走,这些年多亏了你们,我一直在外面没有时间照顾他。他现在也大了,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你们一把年纪了,该过过清静日子了!”
“你的娃,你自己决定吧!”鲁老汉半晌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旁的鲁学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毛躁,他一骨碌站起来。
“谁要跟你去谁去,我不去,我要跟我爷爷奶奶在一起,我哪儿都不去!”鲁学一脚踢开门,朝着爸爸大吼道。
“咋跟你爸说话呢!你爸都决定了,你正经跟你爸去北京!”爷爷晃动着手里的烟斗,坚定的说。
“我不去,我说什么都不去!”心里的闷气无法排遣,鲁学狂躁的在地上转圈圈,他突然脱下脚上的凉鞋,掰扯了几下,照准墙角的大立柜狠狠的砸去。
“我跟你奶奶都老了,你和我们两个老鬼待到一块儿有啥出息!你爸有这念头,你跟着出去学些本事也好,学也不用上了,学一门手艺才是正经!”爷爷斩钉截铁的口吻不容争辩。奶奶走到大立柜前,艰难的俯下身捡起凉鞋,弓着腰,替他把鞋穿上。
晚上,鲁学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那一汪粉色,耳边响起子琪清脆的笑声。难道非要为了一段子虚乌有的感情而跟家里人闹翻不成?或许像爷爷奶奶说的那样,自己去北京学了本事,有了大出息,那时候是不是就可以不只看女同学的背影!
经不起家里人一再劝说和学校临考前的“谈话”动员,鲁学最终选择了弃考。
爸爸原定的出发时间,因接洽人临时有事推后了。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平生第一次要坐火车了,这是他对接下来未知的一切仅存的一丝期待。只是,还有一事,如果不去了结,他再不会心无旁骛的离开。
“既然都要走了,还怕什么呢!”他想了想,向爸爸提出要些零花钱。为了使儿子答应跟他走,鲁忠全出手倒也利索。鲁学拿着钱,在文具店里挑了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又买了支红色的圆珠笔,小心翼翼的拿回家。翻开内页,苦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在第一页的空白处写了“再 见”两个大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思来想去,又用红笔把那“再见”二字圈进一个红色桃心里。
“怎么把礼物送给赵子琪呢?”鲁学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更讨巧的方式了,心想:“这回豁出去了!”
他决定去她家找她。
……
“一直没见你,你怎么没参加中考?”子琪微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你怎么知道的?”鲁学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同学们都知道。”赵子琪笑着说。
“我……没考,反正也考不上!”
子琪迟疑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又重新堆起笑容。这时,鲁学的脸已经红的像猴屁股。
“你找我,有事?”赵子琪略微停顿了一下。
“我……我要走了,去北京。”鲁学把头埋在胸前,活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
“是吗,什么时候?”赵子琪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给你!”鲁学本来是要把藏在身后的笔记本拿出来的,可一着急,将握紧的拳头拿了出来。赵子琪吃了一惊,鲁学急忙从身后拿出那个粉色的笔记本。
“这个,给我的吗?”子琪惊讶的盯着他,鲁学下意识的将笔记本往前送了送。
子琪接过本子:“哦,那……”谢字还未出口,鲁学转过身,像一匹受了惊的肥硕的野马,一霎那不见了踪影。
子琪站在原地,她打开那本被汗渍浸的潮乎乎的笔记本,一抹红映入眼帘。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男孩儿的一颗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