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圃和石敢当等一班人,也随着潘梦熊一起走下高台阶。他们有称赞仇英武艺高强的,有安慰潘玮“好马也有失前蹄”的,一片乱乱哄哄。老槐树下那位神秘而高贵的女人,趁着一片哄乱,轻移莲步而去。潘纬满心以为凭着祖传的刀法,决不会输给仇英。万没有想到,竟然败的这么丢人。由不得羞愧满面,转身要走,却被石敢当一把拽住。
“少爷,”石敢当说道,“错过这个机会,恐怕仇爷就不肯收你为徒啦!”
仇英本为报杀父之仇而来,岂肯将自己的武艺传授给潘家后代?他正要婉言谢绝,便听大门外传来一片吵闹之声。众人不禁齐刷刷地向大门口望去。石敢当顾不得再跟潘玮说话,便大步流星地向大门口奔去。然而,大门外的吵闹声越发厉害了。潘梦熊脸色一沉,也向大门口走去。一班人赶忙众星捧月似的,忽啦啦地紧跟上去。潘梦熊等一班人来到大门口,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气势汹汹地叉腰站在门前的台阶下,高声叫嚷着。此人名叫潘亚力,绰号人称“滚刀筋”,是这一方出了名的泼皮混混。石敢当走上前去,左右开弓给了滚刀筋两个耳光,直打得他口鼻出血。滚刀筋却蛮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水,又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喊叫得更凶了。
柳香圃厉声喝斥道:“混帐!潘家大院门前,也是你来捣乱的地方吗?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几名打手拿着棍棒一拥而上,举棒乱打。仇英站在一旁,冷眼观看。
滚刀筋毫不示弱,捂着脑袋就是不肯服软,依旧高声大叫:“随你乱棒来打,我只要见五爷!”
潘梦熊一摆手止住了打手,说:“报上名来。”
滚刀筋拍拍胸脯,习惯地一挑大姆指:“爷爷我坐不改姓,站不改名,姓潘名亚力,绰号滚刀筋。”
柳香圃问:“找五爷有什么事?”
滚刀筋说:“我是来投奔五爷的!”
潘梦熊捻了捻胡须,问道:“我跟你非亲非故,为嘛要投奔我呢?”
滚刀筋冲潘梦熊一抱拳,说:“我姓潘,五爷也姓潘,五百年前,咱们就是一家子。我刚出大狱,不投奔五爷,难道去投乌龟王八蛋?妈妈的!”
石敢当抬腿就给了滚刀筋一脚,骂道:“你小子活腻味啦!”
滚刀筋问:“你为嘛踹我?”
石敢当说:“跟五爷说话规矩点儿!”
潘梦熊接过话茬儿,说:“你为嘛蹲了大狱?”
滚刀筋把胸脯一挺,好像是夸耀战功似的说:“兄弟我家住估衣街,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啦!三年前,日租界的大老板崔四爷,为了追天津有名的交际花史小曼,把他老婆杀了。不想白帽衙门还挺认真,非要抓出凶手不可。我你妈知道了这件事,便去对崔四爷说,只要你肯负担我全家人的生活,情愿顶替你去投案自首。妈妈的,那家伙高兴得屁眼儿朝天,答应得比放屁还快。咱爷们过大堂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咬定是误杀。不料牛延寿那小子不好骗,硬是给我上了毒刑。五爷,说起咱滚刀筋也不含糊,烧红的烙铁在我身上滋滋直响,咱爷们儿硬是没有‘走基’。大老板崔四爷也算够朋友,花了一大把钞票,白帽衙门这才叫我蹲了三年大狱。等把我放出来,才知道崔四爷那个老混蛋,两年前就跑到美国去了,叫我白吃了一场官司。你妈的五爷,抢码头少得了咱这样的爷们儿吗?”
滚刀筋直说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光荣史”讲完,不想最后说溜了嘴,屁股上又被石敢当踹了一脚。
滚刀筋火了:“你为嘛又踹我?”
石敢当喝道:“你小子屁眼门又开啦!”
滚刀筋扯着脖子叫道:“嘛玩意儿?你去大胡同、估衣街访访,咱滚刀筋嘛时候说过没板没眼的话?这半天,你不是扇我嘴巴子,就是踹我屁股蛋,我说过你嘛没有?告诉你爷们儿,我要不是看在五爷的份儿上,非豁出这百八十斤,跟你‘滚’啦!”
石敢当哭笑不得地骂道:“你小子真不愧是‘滚刀筋’!跟五爷说话,再带脏字儿,我就活剥了你!”
滚刀筋这才闹明白石敢当为什么又踢他,便说道:“你要是这么说,我服啦!”
潘梦熊的手下人,俱是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持械逞凶之辈。像滚刀筋这样的人物,在抢码头、夺赌场的时候,更是用得着的人。潘梦熊不愿再跟滚刀筋纠缠下去,唯恐伤了自己的身分,说道:“滚刀筋,凡投奔我的人,不能光凭嘴把式。只要你亮出真玩意儿,我就收下你。”
滚刀筋二话不说,一个猴蹦上了台阶。只见他把袖口一捋,来到大门前将一条细腿伸进高门槛,接着一把抓住大门的门环往怀里一拽,就听咔嚓一声,滚刀筋摔倒在地上。那条被大门折断的腿,立时变得血肉模糊了。滚刀筋强忍住疼,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叫:“五爷,收不收我滚刀筋!”
潘梦熊哈哈大笑:“来人哪!把滚刀筋送医院去好生调养,再给他家里扛两袋白面!”说完一甩袖,连看也不看滚刀筋一眼,转身入门而去。
可怜滚刀筋,头上滚着大颗大颗豆大的汗珠,被几个人连拖带拽,扔进一辆洋车,拉着走了。灯火通明的聚义厅大堂里,又热闹起来。众人喝酒吃肉,猜拳行令,早把滚刀筋忘到了脑后。独有仇英坐在那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仇爷,”柳香圃探询地说道,“凭你一身好武功,何不拜在五爷门下,日后也好另立山门,打下一片江山。”
仇英说:“谢谢柳爷的好意。不过,我从来不想占地为王。”
石敢当说:“依我看,仇爷也不必另立山头。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就请五爷择日摆下香堂,把你收入悟字班。一心追随五爷,反而活得潇洒。”
潘梦熊见满堂人一呼百应,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他故意捻着胡须,摆出帮头的架子,只等仇英向自己开口。不料想,仇英根本就不以为然。潘梦熊顿然觉得扫兴,那脸色也就变得难看了。
“众家兄弟的美意,我潘某心领啦!”潘梦熊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便违心地说道,“只是我打算让玮儿拜仇英为师,不好再收他为门徒。不然的话,岂不是乱了辈分。”
“五爷,”石敢当说,“自古以来,江湖无大小。仇英即便做了少爷的师父,照样可以拜五爷的山门。”
一时间,潘梦熊倒无话可说了。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向了仇英,眼看着闹成了僵局。
仇英站起来朝大家一抱拳,朗声说道:“仇英不才,枉受五爷及众家弟兄的错爱,甚感惭愧。我初来天津,人地生疏,承蒙五爷不弃,方使仇英有了立锥之地。拜于五爷门下,也是应该的。可是,眼下我既没尽犬马之劳,又无进献山门之礼,就暂时做个‘玲珑空子’吧!”
石敢当说道:“少爷拜师,总不至于推托吧?”
“这件事,仇英实不敢当。”仇英说,“我临离开烟台之时,师父有令,不准我在外枉自尊大,随意收徒。因此,还望五爷谅解。并非仇英不肯,实在是师命难违。不过,与少爷一起切磋技击,我愿尽心尽力。”
仇英的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竟使众人哑口无言。潘梦熊也转嗔为喜,脸上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仇爷,”柳香圃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说,“你既然愿意为五爷效犬马之劳,我倒可以给你一个进献山门的机会。”
众人闻听,又都把目光投向了仇英。
仇英一怔,情知柳香圃是要他去做敛财的勾当,也只得笑着说道:“多谢柳爷提携,仇英洗耳恭听。”
柳香圃说:“天津有一家大商号,最近从日本走私贩手中购进一批洋布。仇爷若是有胆量,何不把它‘借’来做为进献山门之礼。只怕仇爷是个清白人,不肯去做。”
仇英闻听是走私货,不禁微微一笑,说:“日本走私贩手中的东西,本来就不干净。拿来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当然。干这种事情,我虽然没有柳爷在行,却愿意试试。”
柳香圃问:“不知仇爷是明抢,还是暗夺?”
仇英说:“倘若大动干戈,岂不坏了五爷的名声?”
“好!”柳香圃举起酒盅说,“容我先敬仇爷一杯。事成之后,我在登瀛楼请客,然后同去中华茶园领略领略天津姑娘的风骚。”
仇英并不知道中华茶园乃是妓女招揽嫖客颦笑调情的所在,而错以为是个闲品香茗的地方,于是满口答应地将酒一饮而尽。潘梦熊心下十分欢喜,由不得望着仇英,捋着胡须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