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兆铭跳出了“鲇鱼窝”,却不敢在小巷里走了。这一带到处是明妓暗娼,倘若再被哪家窑姐儿拉去,如何是好?于是,他又匆匆折回慎益大街,向东走去。没用多大一会儿工夫,高兆铭就来到了首善大街的一家破旧的小旅店门前。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便一头钻进了店里。这是一座破旧的小旅馆,店主是个广东人,故而被人叫做“蛮子李”。他在店里养了一群小乞丐,除了讨饭,就是偷东西。蛮子李自称“乞丐王”,全靠这些小乞丐来养活。
高兆铭刚一踏进门洞,只觉迎面扑来一股腥臭味儿,忙掏出手帕捂住鼻子。他刚走了几步,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差点儿趴在地上。他借着昏暗的灯光,才看清地上斜躺着一个蓬头垢面、赤裸上身的老人。他身披破麻袋片,紧紧地缩成一团儿。高兆铭恼火地就要过去踹那个老人,忽听院里骤然传来一阵责骂声和哭喊声,不由得停住了脚。他顾不得再去理会那个人,便啐了他一口,忙向臭气熏天的乞丐店里走去。高兆铭顺着吵骂的声音,来到一间屋前。他隔着用旧报纸糊起来的窗户,向房间里偷看。只见一群小叫化子,正在围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一个四十开外的瘦小男人,手里抓着鸡毛掸子,见哪个小叫化子不动手,就给谁一下子。此人就是蛮子李。
“说!”蛮子李扯着嗓门叫道,“偷来的东西藏哪儿啦?我养活着你们,你他妈的竟敢不孝敬我,反啦!”
接着,屋里又传来孩子杀猪般的哭叫声。
高兆铭离开窗口,赶忙点燃一支香烟,企图压住院里的臭味儿,并不耐烦地大喊:“蛮子李,出来!”
房屋的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了蛮子李的脑袋。他一见是高兆铭,赶忙踢里塌啦地跑了出来。警察局副局长亲自来找他,使他恐惧不安。莫非哪个野小子偷了谁的东西,惹恼了警察局?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高兆铭不带一兵一卒,独自来到乞丐店呢?
“局长大人,”蛮子李忙不迭地说,“小庙哪里容得下大僧。你老打发个人来叫,我去拜见您就是啦!”
高兆铭说:“到你屋里去谈吧。”
蛮子李点头哈腰地说:“好,好,您请这边走!”
高兆铭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这时才发现窄小的院子里,垃圾成堆,不时有半尺多长的老鼠蹿来蹿去。几问小屋的门窗,因年久失修,已经破旧不堪。他硬着头皮跟在蛮子李的身后,走进一间只有破旧的床铺和桌椅的屋子。墙壁到处剥落着墙皮,露出了一道道砖缝。
“局长大人,”蛮子李操着沙哑的嗓子殷勤地说,“你老请随便坐吧!”
高兆铭嫌椅子脏,便说:“你不用客气,我们还是站着说吧!”
蛮子李只好也站着,嘿嘿笑着说:“我这里实在脏得很,就不请你老喝茶啦。局长大人,你老有什么吩咐?”说着,就习惯地用黑指甲缝的手,去抠鼻子。
高兆铭看着直恶心,生怕蛮子李把抠出的鼻痂弹在他身上,忙向后退了几步,说:“我今天来找你,是叫你替我办一件事情。但我必须先警告你,如果你走漏了一丝风声,我就要你的脑袋!”
蛮子李闻听,顿时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抠鼻子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眼巴巴地瞪着高兆铭,等待下文。
高兆铭继续说:“有一家裱画店,得罪了我的一位朋友。为了教训教训他,你叫几个小家伙去他的店里搅一搅,让他做不成生意。”
蛮子李听罢,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漫说是个裱画店,就是绸布庄、大饭馆,他也敢唆使小叫化子们去闹。记得有一次,吉泰成干果店的伙计惹了他,他硬是打发了十几个小叫化子去门前闹事,害得吉泰成好几天卖不出去东西。结果掌柜的给了他一笔好处费,才算了事。此时,蛮子李不禁有点洋洋得意。想不到一个堂堂的警察局大局长,也有求他乞丐王的时候。
“你放聪明点儿!”高兆铭似乎看出了蛮子李的小心眼,“干这种事,我不是非你不可。你要是跟我玩鹰儿,当心我把你弄进局子灌辣椒水,从此再别想出来!”说着,从怀里摸出五块大洋,往桌上一扔,“这是给你买酒喝的,拿去吧!”
蛮子李高兴地忙抓起大洋,一块一块地用力一吹,又放到耳边听了听,这才转向高兆铭可怜兮兮地说:“爷,那些小家伙真不好整治,不给钱就不听使唤。你老抬抬手,再多赏几块吧!”
高兆铭把眼一瞪,骂道:“好不识抬举!一个纺纱工,一天才赚一毛钱,给你五块大洋还少吗?他妈的,我就是一分也不给,不怕你不干!”
蛮子李哪里还敢争辩,忙把银元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被抢走了似的说:“局座息怒!局座息怒!”
高兆铭说:“局座也是你叫的?”
“不是局座,是局长大人!局长大人!”蛮子李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局长大人,到底是哪一家裱画店呀?”
高兆铭实在不堪忍受屋里的酸臭气味儿,说了一句“宝山房裱画店”,转身就像逃瘟疫似的往屋外走。蛮子李赶忙趿拉着鞋,紧跟在高兆铭的身后也出了房间。经过小院时,几个房间的窗口和门缝,探出一颗颗脏兮兮的小脑袋好奇地注视着,谁也不敢出声。高兆铭捂着鼻子临近门洞时,他一眼瞅见那个讨饭的老叫化子还卧在原处,便突然放慢了脚步。蛮子李看得分明,赶上前去,一脚把老叫化子踹起来。
“滚!”
老叫化子抓起地上的破麻袋片披在身上,爬起来就跑。
高兆铭用手帕捂着鼻子也急忙跑出店门口,到了大街上猛吸几口新鲜空气,这才缓过劲儿来说:“刚才那个老叫化子,我怎么看着眼熟?”
蛮子李说:“他就是当年天津的镇守使。下野以后,染上了大烟瘾,后来又扎吗啡,连老婆孩子都卖啦!妈的,当官那会儿不可一世,他哪想到会有今天!”
高兆铭听着那话,以为蛮子李是在指桑骂槐,心中不由得十分恼火,却又不好发作。于是把头一扭,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气冲冲地走了。蛮子李瞪着一对大牛眼,气哼哼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哼着广东小调,趿拉着没后帮的鞋,一颠一颠地回到店里去了。此时,路灯昏黄的首善大街,传来拖着长长尾音的“爆肚开锅”的叫卖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渐渐地消失了。
高兆铭沿着首善大街拐到治安大街,刚刚进入日租界,便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驶来,在他的身旁骤然停住了。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钻出一名戴鸭舌帽的大汉。
“高先生,你好!”那个大汉面无表情地说,“牛探长在国民饭店恭候大驾,请上车吧!”
高兆铭闻听一惊。自己来南市找蛮子李,没有任何人知道,牛延寿怎么会派人在这儿等他?想起那次在日本酒吧的事,高兆铭仍然心有余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离开那个酒吧的。此刻,牛延寿又请他去国民饭店,倘若再闹出一场风波,如何是好?转身就想溜,不料在他的身后也站着一名大汉,并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顿时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禁紧张地大声说道:“你……你们要绑架我吗?”
那个大汉抬了抬枪口说:“这要看你知趣不知趣。”
高兆铭这才看清,枪口上安装着消声器。他生怕那家伙真的开枪,只好硬着头皮钻进车里。两名大汉上车后,黑色轿车沿着幽静的街道便飞驰起来,很快就驶上了旭街。
不一会儿工夫,轿车就在豪华的国民饭店门前停下来,门童上前打开车门,只见高兆铭面色沮丧地下了车,向饭店门里不情愿地走去。在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着那两名大汉。高兆铭被迫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一名大汉上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一名大汉,非常客气地将高兆铭让进房间,然后站在门外,并顺手将房门关上。房间里,牛延寿正叼着粗大的雪茄坐在小沙发上,直到高兆铭走近,才慢慢地站起来,向高兆铭伸出一只手。当两手相握时,高兆铭立时感觉到那只手的刚劲有力,就仿佛是用生铁铸成似的,疼得他直皱眉头,忙把手抽回去。
“高先生,”牛延寿说道,“恕我贸然相邀,请坐吧!”
高兆铭说:“能与牛先生再次相见,不胜荣幸!”
两人分别坐在了小沙发上。
牛延寿吸了几口雪茄,面无表情地说:“我把高先生请到这里,一没叫局,二无美酒,难免会使高先生感到枯燥乏味。”
高兆铭解嘲地哈哈一笑,又马上把脸绷住,有些气恼地望着霓虹灯闪烁的窗外。因为在他的生活中,从未离开“酒色”二字。牛延寿的话,显然有揶揄之意。
“不过,”牛延寿继续说道,“我所要跟你谈的问题,足以使你兴趣盎然,不枉此行。”说着,从身旁拿过一张日本方面出版的《庸报》递给了高兆铭,“请看第四版,标题是《海河岸边枪声突起,票匪绑架父女二人》。”
高兆铭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然而,那篇报道写得很短,不过廖廖数语:
昨日凌晨一时许,一条神秘的渔船沿海河逆流而上。不明身份的父女二人,在金汤桥一带登岸后,即遭票匪袭击。经过一场恶战,父女双双均被绑架。据悉,当地警方正在全力调查此案,指日可使真相大白。
“高先生,”牛延寿问道,“不知你看完这段报道,有何感想?”
当时,海河岸边响起枪声,高兆铭正在升官楼眠花宿柳,警察局哪里找得到他?直到转天上班,才在办公桌上看见现场勘查报告。对于这起绑架案件,许多报纸均有报道,但都是望风扑影,故弄玄虚,耸人听闻,唯有《庸报》对这起案件没有大肆渲染。
“牛探长,”高兆铭不紧不慢地说,“目前,社会上对于这起案件的传闻,可谓神乎其神。而一些专门登载花边新闻的无聊小报,更是推波助澜。相比之下,《庸报》的严肃性,倒令人觉得可信。”
“也许高先生对日本人办的报纸情有独锺吧!”牛延寿挖苦地说道,“我有幸向高先生更正该报道的两点错误。第一,绑架父女二人的不是票匪;第二,混战中,年轻女子遁河而逃,其父也已经死在日本特务机关的秘密刑讯室。高先生,对于我的更正,你不会持怀疑态度吧?”
高兆铭心中一惊:“莫非这是一起有政治背景的绑架案件?”
牛延寿微微地点点头:“高先生英明。”
高兆铭冷冷一笑,说:“据我所知,牛先生对政治毫无兴趣,为什么对这起绑架案件,却有浓厚的兴趣呢?”
牛延寿说:“其实,对于这起案件,高先生应该比我更感兴趣,因为它就发生在你所管辖的地面上。《庸报》声称,‘当地警方正在全力调查’。请问,你做为警察局的副局长,果真能够‘指日可使真相大白’吗?”
一句话,把个高兆铭问得瞠目结舌。
“高先生,”牛延寿边吸雪茄边说道,“据说,在案发现场,发现一具被利器重创身亡的尸体。由此可见,那父女二人,必是武林高手。他们深夜潜入津门,倘若不是负有特殊使命,又何必如此神秘?高先生,今天我之所以把你请到这儿来,是奉了日本特务机关的密令,请你协助日方调查那个姑娘的下落。”
高兆铭由不得大吃一惊,脱口说道:“既然是日本特务机关的密令,你为什么不早说?”
牛延寿鄙夷地说:“我可以断定,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非常后悔。做为中国政府的警官,却把日本人奉为太上皇,必会遭到同胞的唾骂。不过,这个房间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完全可以把那句话从记忆中抹掉。”
高兆铭不禁恼羞成怒地说:“即使如此,我也毕竟是中国警官,还没有沦落到端洋饭碗的地步。”
“不错!”牛延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苍白,“我非但是日租界警察暑的探长,而且正在执行日本特务机关的命令。假如你厌恶端洋饭碗的人,并拒绝同我合作,我将深表敬意。不过,在日本人那里,我只得如实禀告。”
高兆铭几乎喊叫起来:“牛延寿,你别欺人太甚!明明划好圈套叫我钻,却还说风凉话,真他妈不够朋友!”
“对不起,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牛延寿说道,“高先生,假如你愿意接受日本特务机关的命令,就请同我合作。我们的任务是,三天之内必须秘密查访到那位姑娘的下落。”
高兆铭没好气地说:“别废话啦!说吧,她叫什么名字?”
“谢谢你的合作。”牛延寿说,“此人名叫夏海珠,是烟台芝罘岛人,长得非常漂亮。我顺便提醒高先生一句,希望不要因为她的美色而手软。”
高兆铭恼火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嘲弄啦!”
牛延寿说:“会习惯的。一旦拿到日本人的奖赏,足以抵销今日的不愉快。请允许随便问一下,据说潘家大院最近来了一位武林高手,很受潘梦熊的器重。有趣的是,他也来自水旱码头的烟台。高先生治民有方,不知能否向我提供一些有关他的情况?”
“潘家大院广交天下英雄好汉,谁有工夫去管他的闲事。”高兆铭不禁嘲讽地说,“你是潘梦熊的结拜兄弟,何不亲自去问他本人?”
牛延寿说:“承蒙你的抬举。几年前,潘梦熊的确给我下过帖子,并表示要同我结为把兄弟。可惜我不是青帮中人,也无高攀他的兴趣。社会上以讹传讹,竟然使你这样精明的警官也信以为真,可见谣言的危害之深。其实,我也听说高先生有意拜在潘梦熊的门下,无奈他不肯收你做门徒。假如我也信以为真,岂不有损高先生的形象?”
“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真叫人倒胃口!”高兆铭气呼呼地说,“那次你在日本酒吧打死逃犯,竟没有把你撤职查办,真是一件憾事!”
牛延寿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假如高先生那时能义愤填膺地当机立断,又怎会给我招惹麻烦?无奈你是菩萨心肠,竟然不敢动手,我只好代替你们执行该犯的死刑。”
高兆铭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简直是个黑色魔鬼!”
“谢谢你的恭维。”牛延寿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向高兆铭,“这是那位姑娘的照片,请妥善收好。”
高兆铭情不自禁地被照片中的美色吸引住了。
牛延寿在一旁讥讽地说:“真是‘秀色可餐’啊!”
高兆铭尴尬地忙把照片收起来,恨恨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叫人不讨厌?”
牛延寿说:“虽然与我共事令你讨厌,但为了大日本帝国,请委屈几日吧!记住,根据日本特务机关的密令,你只能与我单线联系。”
牛延寿说完,举手连拍三下。房门应声而开,一个身着日本和服的妖艳女人,扭动着腰肢,笑模笑样地走了进来。
“高先生,这是日本人的恩赐。”牛延寿说道,“至于我本人,只能祝你做个好梦!”
牛延寿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稳健的脚步声,仿佛声声叩在高兆铭被激怒的心上。猛可里,他抓起沙发靠垫,发狠地向那个妖艳女人掷去。可怜一个烟花女子,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狎客。只听她尖叫一声,吓得慌忙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