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一个晚上,汪怀丹就瘦下去一圈儿。这一夜,他和衣坐在床上,用被子围着身体,不住地长吁短叹。直到天将明的时候,他才靠在床头迷瞪了一会儿,不想又被恶梦吓醒。你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好,你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罢,反正那些日本洋布全被人家骗走了。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哪里还敢怠慢?昨天晚饭顾不上吃,便慌慌张张地去了苏公馆。在大客厅里,当一向温文尔雅的苏尔钦得知洋布被骗后,立刻就变了脸色。汪怀丹立在那里,吓得不敢正眼看苏尔钦。
苏尔钦指着汪怀丹的鼻子斥责道:“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汪怀丹胆战心惊地说:“我……我一时糊涂……”
苏尔钦拍着茶几说:“你一时糊涂,上万元的洋布不翼而飞啦!”
汪怀丹说:“当时,学生把绸布庄搅得开不了张,眼看着洋布一尺也卖不出去。忽然来了那么一个大买主,我的心能不动吗?”
“你不必强词夺理!”苏尔钦气急败坏地质问,“由于你的严重失职,使绸布庄蒙受如此之大的损失,你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汪怀丹垂头丧气地说道:“苏先生,我既然犯了过错,情愿受罚。”
苏尔钦气冲冲说:“我苏尔钦之所以能创下如此大的家业,其中一条就是赏罚分明。我也顾不上你恨我。如果追不回那批洋布,我不但要没收你在昌盛祥的全部股份,而且还要诉诸法律,强行变卖你的家产,以补偿昌盛祥的经济损失。”
汪怀丹几近哀求地说:“苏先生,我辛辛苦苦为你干了大半辈子,你……你不能这样赶尽杀绝啊!”
苏尔钦斩钉截铁地说:“但是,苏公馆经商理财的规矩,决不能坏在你的身上。”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怎能不叫汪怀丹寒心。虽说他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个富足人家。一旦苏尔钦吞噬掉他的财产,汪怀丹半生的心血便要付之东流。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就会陷入绝境。汪怀丹越琢磨越害怕,他披着棉被蜷缩在床上,睁着一对眼窝发黑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洋布被骗的事儿,他没敢告诉老婆。可是闷在肚子里,更憋得难受。汪太太见他那副样子,以为他生病了,便坐在床边又是摸头,又是掖被角,尽说些暖人心的话。汪怀丹见老婆对他如此的疼爱,两行老泪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
“孩子他爹,”汪太太吃了惊,“你这是怎么啦?”
汪怀丹擤了一把鼻涕,长叹一声说:“唉,咱们这个家,眼看就要完啦!”
汪太太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一个家,没有任何兆头,怎么会说完就完了呢?猛然间,他想到儿子汪海芹,整日价不务正业,专爱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还常常彻夜不归。于是,汪太太便错以为丈夫看到儿子不争气,才说出那句丧气话。
“你还生海芹那个孽种的气?”汪太太好心地安慰说,“海芹这个孽种,咱们也管不了他。是好是坏,横竖由他去吧!好在那三个丫头,学习知道用功,不像她们哥哥那样。其实,咱们也不指望得儿女的济。儿子娶了媳妇,眼里便没有了爹娘;闺女出了阁,也就成了人家的人。只要咱们老两口平平安安,就是天大的福气。好啦,我去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吃完了去看郎中。”
汪怀丹平素最讨厌老婆唠唠叨叨,此时心烦意乱,更是嫌弃的不行。可是转而一想,自己往日在外面花天酒地,老婆除了唠叨几句,并没有阻拦过他。有时见他烦闷,还主动叫他去落子馆寻欢作乐。对于一个愚昧无知的女人来说,爱唠叨并不算作什么毛病。汪怀丹这样一寻思,倒念起了老婆平曰的好处。他见老婆起身要走,便一把攥住她的手,不放她去。汪太太是个守旧的妇道人家,见丈夫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早把脸羞得像一块红布。汪怀丹见老婆这副样子,不由得想起那些风月场上的骚姐儿。她们虽然也忸怩作态,却是逢场作戏,毫无真情实意可言。
“孩子他爹,快放开手啊!”汪太太急得额头上直冒汗,“拉拉扯扯的,看叫孩子们瞅见!”
汪怀丹苦笑了一下,这才把手慢慢地松开了。这时候,外屋传来门的响动。汪怀丹一听那重重的声音,就知道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只听他在外屋哼着淫词滥调:“七月里个七,八月里个八,俺骑着毛驴回娘家,半路上遇见个当兵的,把俺拉到了高粮地,掏出了一个……”
“去!”汪怀丹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去把那个小畜生给我叫来!”
汪太太情知短不了生气,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把儿子唤进屋。汪海芹虽然个头瘦小,却留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嘴里还特意镶着两颗大金牙。他一走进房间,便满不在乎地大声嚷嚷:“老K,你叫我干嘛!”
“小兔崽子!”汪怀丹骂道,“这一夜,你又到哪儿野去啦?”
汪海芹抹下脸说:“许你去迎春楼,就许我去豆子地,怎么啦?”
汪怀丹翻身从床下绰起一只鞋朝汪海芹掷去:“你他妈的!老子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你呢?”
汪海芹白眼一翻,说:“少你妈来这套!自古以来,向老子伸手要钱花,天经地义。你要是嫌吃亏,当初为嘛还跟我娘生孩子?”
汪太太闻听,气得浑身哆嗦,扑过去给了汪海芹两个巴掌。汪海芹急得一闪身,顺手推了汪太太一把。汪太太身子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呀!”汪太太槌着地板大哭起来,“早知道你是个孽种,一生下来就该掐死呀!”
汪海芹一跺脚,叫嚷道:“老家伙还没死,你嚎嘛!”
此时,把个汪怀丹气得嘴唇发紫,浑身打颤。他赤脚跳下床,张牙舞爪地扑向汪海芹。汪太太见父子俩扭打成一团儿,爬起来一头冲着汪海芹撞去。汪海芹一闪,汪太太竟撞在了汪怀丹的肥肚皮上。只听汪怀丹大叫一声,身子一仰,扑通跌坐在地板上。汪海芹趁汪太太去拉汪怀丹的工夫,急忙溜了。
汪太太扶起丈夫直个劲地问:“孩子他爹,没摔坏吧?”
汪怀丹呲牙咧嘴地坐在床边,说:“唉,这日子没法儿过啦!”
汪太太抹着眼泪说:“权当咱们没有这个儿子,你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汪怀丹说:“眼瞅着家就要败了,还谈什么身子骨!
汪太太说:“我就不信那个孽种能把家搅和败啦!”
汪怀丹使劲拍着床铺,大叫着:“哎呀,我的好太太!绸布庄被人骗走了一百件洋布,苏尔钦这个衣冠禽兽,闹着要跟我打官司。他要没收我的股份不说,还要来抄咱们的家!”
汪太太大吃一惊:“你没报警?”
汪怀丹骂道:“警察局养的全是一群王八蛋!”
汪太太傻眼了,猝然坐在床沿上,两行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孩子他爹,这可怎么办哪?”
“事到其间,你愁你哭都没用。”汪怀丹叹了一口气,“唉,人生就像一场梦,直到你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凭你怎样抓挠,到头来也是两手空空。”
汪太太说:“不管怎么着,咱们一家人总还得活下去呀!孩子他爹,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儿辙了吗?”
汪怀丹摇摇头说:“那批洋布既然丢了,就别指望能够找回来。警察局养着一群混蛋,只有敲竹扛的本事,没有抓盗贼的能耐。苏尔钦这个衣冠禽兽,到了这般时候,也翻脸不认人,要跟我打官司。完啦!一切都他娘的完啦!”说着,他便呜呜地嚎陶大哭起来。
汪太太一把抓住汪怀丹的胳膊说:“逃吧!眼下手里还有点儿积蓄,咱们去投奔太原的姐姐吧!”
汪怀丹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地说:“就姐夫那个财迷老西儿,能容下咱们一家?再说,苏尔钦老谋深算,他能不提防咱们这一手?唉,要走你们走吧,我甭想迈出天津卫一步!”
汪太太说:“你不走,我们去太原也放心不下,死就死在一块吧!”
汪怀丹想了想,说:“这么着吧,你先把手里值钱的东西转移到亲戚家,即使被苏尔钦抄了家,日后咱们也不至于饿死。事不宜迟,赶快动手吧!”
汪太太点头说:“好!那个狗店你也别去了,就跟我在家里拾掇东西吧!”
于是,两人忙把房门闩好,便满屋子翻箱倒柜,把金银珠宝和贵重细软,分别装在两只皮箱里。此时,房间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就像遭兵痞抢过似的。
突然间,外面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把汪怀丹两口子吓得顿时魂不守舍,慌里慌张地将皮箱藏在大衣柜里。这时候,敲门声更紧了。汪怀丹提心吊胆地打开房门,只见外屋的三个女儿,惊慌失措地挤成一堆儿,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开门!快开门!”屋门外喊叫起来,“再不开门,我们就砸啦!”
汪怀丹忙不迭地奔到门口,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打开门,只见几名法警横眉怒目地闯进来。
法警问道:“你就是汪怀丹吗?”
汪怀丹连忙点头说:“我,我就是汪怀丹!你们这是……”
法警说:“我们是法院的,奉命前来清查你家财产!”
汪怀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失声顿足地骂道:“苏尔钦啊苏尔钦,你也太狠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