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兆铭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这种阴阳颠倒的生活,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此时,他躺在被窝里点上一支香烟,美美地吸了两口。然后又翻了一个身,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床头柜上的小镜框,那里镶着苏文婕的照片。他拿过镜框吻了一下,这才慢腾腾地起床伸个懒腰,穿上睡衣,趿拉着鞋懒洋洋地走出卧室,进了卫生间开始梳洗打扮。
在卫生间里,高兆铭听见客厅里传来嗡嗡的谈话声,也不去理会。直到梳洗完毕,并在身上喷过香水,这才大声问道:“温珏,你在跟谁说话?”
高兆铭的话音未落,他的妻子温珏便出现在卫生间门口。她是一位贤淑的女子,对丈夫百依百顺。自从高兆铭迷上了苏文婕,就老看着老婆不顺眼,把她视为追求苏文婕的障碍。
温珏细声细气地:“常队长来过一会儿了,说是找你有事儿。”
高兆铭板着面孔问:“常队长来找我,必定是为公务,你为什么不马上叫醒我?”
温珏说:“你不是吩咐我,不管有多重要的事,也不准叫醒你吗?我看你睡得正香,所以……”
“哼。”高兆铭不买帐地瞪了妻子一眼,说,“我看你是想跟他拉皮条!”说着,一把堆开温珏,往客厅走去。
温珏气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委屈得流下了眼泪。她对着镜见自己满脸的泪痕,便没有再进客厅,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高兆铭兀自走进客厅,见常玉坤笔挺地站在那里向自己敬礼,便坐下来说:“常队长,一大早就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副座,”常玉坤哭丧着脸说道,“昨天晚上,吉玉浦的家属找上门来啦!
高兆铭有些不耐烦地问:“吉玉浦是谁?”
常玉坤由不得一愣,说:“就是那个被咱们抓进局子的案犯啊!”
高兆铭说:“每天抓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常玉坤说:“就是殴打日本人的那个。”
高兆铭朝常玉坤打了个坐下的手势,说:“你没告诉案犯家属,已经定案啦?”
常玉坤说:“可吉玉浦的太太说,她的丈夫是个老实人,起小就不会打架,怎么敢跟日本人动手呢?还说案发那会儿,吉玉浦正在药铺里抓药,根本就没坐在黄牌电车里。”
高兆铭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香烟说:“吉玉浦是不是殴打日本人的案犯,怎么能由他的太太说了算呢?即使我们抓错了人,难道山本太郎也会认错人吗?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来请示我,叫我这个当副局长的还怎么做事?”
常玉坤耐着性子说:“可是,吉玉浦的太太态度非常强硬。她说,警察局如果制造冤案,就要请律师打官司。副座,好像她手里真的有什么证据。一旦闹到法庭,不好收场啊!”
高兆铭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吉玉浦的案子,是直接关系到中日亲善的大问题,因此上峰追得很紧。即便我们有心救他,日本方面也不会答应。你去跟她讲明白,不是警察局非要把她丈夫怎么样,而是日本人一口咬定是吉玉浦打的。如果她硬要打官司,诉讼对手将不是我们,而是日本人。以鸡蛋碰石头,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常玉坤说:“可人是我们抓的呀!”
高兆铭着急了,说:“你的屁股怎么老是往他太太那边坐?这样吧,你去劝告劝告她,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要胡闹。警察局可以设法替她周旋,尽量从轻发落她的丈夫。”
常玉坤说:“就怕她不听劝告。”
“那我就爱莫能助啦!”高兆铭两手一摊,讲开了歪理儿,“关于此案,受害者山本太郎已经辨认无误,罪犯吉玉浦也供认不讳,我们还怕她打官司吗?如果哪个人敢出伪证,说吉玉浦当时不在现场,那就是别有用心。而对于别有用心者,警察局是决不讲客气的!”
常玉坤凑到高兆铭的身边压低声音说:“副座,吉玉浦的太太表示,只要咱们肯放人,她情愿花钱。”
“她想得也太天真啦!”高兆铭拿腔作势地说,“花上几个钱,就能买通日本人吗?”
常玉坤说:“我也是这样讲的。可她却说,人家日本人若是无故杀了中国人,日本领事馆还千方百计地进行包庇。难道中国人因故打了日本人,中国政府就不能替中国人说几句话吗?”
高兆铭火了,说:“岂有此理!她怎么敢这样说?”
常玉坤说:“副座,人家已经把一千大洋的银票送来了,是借的高利贷,也不容易。你看……”说着,便有点心疼地把那张银票放在了桌面上。
高兆铭的眼睛一亮,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舍下脸皮去试试。日本人要是答应了,算是他吉玉浦的造化。要是硬不答应,可不要怪我高兆铭不替中国人说话。”
常玉坤苦笑着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不是看她可怜兮兮的,我也懒得管这闲事。”
高兆铭话中有音地咧嘴一笑,说:“常队长,吉玉浦的太太一定长得蛮漂亮吧!”
常玉坤连忙说道:“副座,我……我可是个清白人啊!”
高兆铭拿起那叠钱,由不得淡淡地笑了笑,说:“常队长,我还有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啦!”
“是!卑职告辞啦!”
常玉坤向高兆铭敬个礼,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说起来,常玉坤来给吉玉浦求情,也是有口难言。昨天晚上,吉玉浦的太太确实找过他,而且还把他请到大饭店着实撮了一顿,并塞给他一张写有一千块大洋的银票,做为搭救吉玉浦的好处费。常玉坤见钱眼开,又喝得一塌糊涂,便拍着胸脯吹大牛,说什么保证把吉玉浦捞出来。当他醉熏熏地从饭馆里走出来,不想被两个人拖进一辆路过的带蓬马车,戴上头套扬长而去。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被拖进一间四面透风的草房。一盏油灯前,站着一位看不清面貌的贵妇人。常玉坤的酒一下子吓醒了,他刚想挺身站起来,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常玉坤,”贵妇人声色俱厉地问,“吉玉浦是你亲手抓的?”
常玉坤舌头打着卷说:“他……他打了日本人,是高兆铭高局长下的命令。”
“哼!你们错抓无辜,还这样理直气壮,简直没有王法了。”贵妇人恼怒地说,“你知道吉玉浦是我的什么人吗?”
常玉坤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贵妇人说:“既然不知道,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回去告诉高兆铭,马上把人放了,免得给大家找麻烦。如果你们敢跟我耍滑头,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听见了吗?”
常玉坤连连点头说:“听见了!听见了!不过……”
贵妇人问:“不过什么?”
常玉坤说:“这件案子跟日本人有直接关系,就怕警察局有心放人,日本人那头不肯答应。”
贵妇人说:“只要你把利害关系跟高兆铭讲清楚,他会有办法的。”
常玉坤近似哀求地说:“夫人,我大小也是个侦缉队长。就叫我这么去说,今后还怎么在局子里混事儿?”
贵妇人问:“那你要怎么样?”
常玉坤说:“能不能叫我在高兆铭跟前说得体面一点儿?”
贵妇人说:“该怎么跟他去说,那是你的事情。”说完,就带着人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常玉坤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整整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一大早就迫不急待地赶到了警察局,望眼欲穿地等着高兆铭来上班。可是,眼看钟表的大小针比赛似的往前跑,高兆铭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把个常玉坤急得直抓耳挠腮,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高兆铭的家里。他本想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高兆铭设法放了吉玉浦。可一见高兆铭那副见死不救的嘴脸,只好忍痛献出那一千块大洋的银票。虽说他不知道那位贵妇人是谁,可凭那气势,就能猜出是个黑道上的人物。到了这般时候,脑袋自然比钱更重要。只是为了今后的前程,不敢说出昨晚吓得几乎尿裤子的经历罢了。而真正倒霉的,自然是可怜的吉玉浦。他此时正关在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竟然不知道仅仅为了一顶台湾草帽,害得他身受酷刑不说,并付出了一千块的现大洋。更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营救他出大狱,欠下了永远也还不清的高利贷。不过,像这种事情对于警察局来说,如同家常便饭。若不是有人把刀架在了常玉坤的脖子上,他也不会那么卖力地替吉玉浦说好话。一千块大洋被高兆铭独吞了,常玉坤的心里当然不能平衡。于是他暗暗拿定主意,再去敲它一笔竹扛。想到这里,脚底下骤然变得轻快了许多。
高兆铭送走了常玉坤,心中既高兴又有点犯嘀咕。高兴的是,平空又捞到一笔大钱;犯嘀咕的是,日本人不好对付。他想来想去,也许苏尔钦能说服山本太郎不再追究殴打他的人。至于苏尔钦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多少百姓人家为了营救亲人而闹得倾家荡产,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个土馒头?所以尽管拿了吉玉浦家的钱,他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蓦然间,高兆铭想到牛延寿约他中午在小白楼起士林餐厅见面,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于是,他赶忙穿戴整齐,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开上他的福特牌小轿车,直奔享誉中外的起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