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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南市昌盛祥绸布庄的门前，鞭炮齐鸣、人头攒动，热闹得像过节一样。有不少顾客都是远道而来，甚至连郊县的农民而赶来了。那时节，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穷苦人家看到昌盛祥绸布庄做的广告，出售的棉布比其它店铺便宜一、二成，谁不想买几尺？尤其那些专搞投机倒把的小商贩，得知昌盛祥绸布庄的批发价格，大有油水可捞，更是趋之若鹜。当然，真正得到好处的，自然还是昌盛祥绸布庄了。此时此刻，大家拥挤在柜台前，你喊我叫地争着买洋布。看到这种场景，汪怀丹高兴得直摸秃顶，眼睛也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论起生意经，同行的买卖家没有不佩服汪怀丹的。他招徕顾客的手段，真可谓是五花八门，变化万端，使同行的买卖家学他都来不及。难怪苏尔钦不但用高薪聘请他担任经理，而且还允许他入了股。由于生意做得兴隆，汪怀丹在昌盛祥绸布庄一呼百诺，连苏尔钦也要敬他三分。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踌躇满志啦！
汪怀丹看到如今局势不稳，抵制日货的呼声四起，因此请南市警察署派来两名警察维持秩序，以防有人前来捣乱。警察署拿了汪怀丹的“方便钱”，又有高兆铭的关照，焉有不肯答应的道理。所以，尽管柜台前乱乱哄哄，却没有人敢滋事。汪怀丹来到坐在门边的两名维持秩序的警察面前，每人敬了一支香烟。
“汪老板，”一个胖警察说道，“你的买卖好红火啊！”
瘦警察问：“这一天下来，赚不少钱吧？”
汪怀丹哈哈一笑说：“全托二位的福啦！”
正在汪怀丹得意之时，忽听街面上有人高唱反走私的歌曲：
走私货，真便宜，
奸商人，图小利，
可是我问你，
贩来一疋布，赚了几毛几？
要知敌人拿了你的钱，
立刻变成他的枪弹子，
一颗颗，一颗颗，
将来都是打在你的心坎里！
…………
要知敌人拿了你的钱，
马上造起他的大飞机，
一只只，一只只，
将来都是带了炸弹炸死你！
汪怀丹不由得心中一惊，慌忙向店外探望。这一看不要紧，顿时秃头顶上冒出一层冷汗。一队学生打着“坚决抵制日货”、“日本帝国主义滚回老家去”的横幅标语，手里举着各种颜色的小三角旗，高唱反走私的歌曲走来。他们将店门围得水泄不通，阻止市民前来买布。汪怀丹又急又怕，赶忙对那两位警察面前，心惊肉跳地说：“两位巡长，快请到外面看看吧，有学生来闹事！”
店外有人唱反走私的歌曲，两名警察岂能听不见？可他俩却装作没事人似的，只管坐在那里吸着烟，喝着茶，瞧着热闹。这也难怪，当官的把好处钱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却打发他俩来支应店面，那心里怎能痛快？两名警察仿佛没瞧见汪怀丹，两颗脑袋四只眼，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汪怀丹一瞧这阵势，心下便明白了，忙从怀里掏出几张“老头票”，塞进两名警察的手里。
“两位警爷，”汪怀丹苦笑着说，“快请帮帮忙吧！”
两名警察接了钱，这才哼哼哈哈地站起来，一摇一晃地出了店门。此刻，街面上的人越聚越多，两名警察被一片嘈杂之声搅得心烦意乱，也分不出哪些是来买布的，哪些是来瞧热闹的，哪些是来抗议贩卖日本走私货的。他们狐假虎威地吆喝了几嗓子，却哪里压得住学生们的呼喊声？于是，他们便舞动警棍，想把人群赶散。学生们一见警察动武，全都火了，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坚决抵制日货！”
“不买日本洋布！”
“严惩走私犯！”
“爱国无罪！卖国该死！”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那些本来想买日本洋布的，一瞧这阵势，也就不敢进昌盛祥绸布庄了。店铺里的顾客，一看外面像开了锅似的，也骚动起来，乱乱哄哄的争着往门外挤。只见一把传单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两名警察急得头上直冒汗，怎么也赶不散人群。一个挑担的小贩经过这里，被喧闹的人群冲挤的左摇右晃。一不小心，前边的货担一下子碰在了电线杆上。他忙一扭身，后边的货担又砰地撞在胖警察的屁股上，闹了他一个趔趄。胖警察正满肚子邪火没处撒，顺手就给了小贩一警棍，大声叫骂着：“你他妈的往哪儿撞！”
小贩冷不丁挨了一棍子，慌忙回过身来，前边的货担又咚地撞在胖警察腆着的大肚皮上。胖警察站立不稳，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骂得更急了：“你他妈的瞎眼啦！”
小贩见胖警察一骨碌爬起来又要用警棍揍他，便急忙陪罪说好话：“老总，我不是故意的！您老别生气！”
不想，这个小贩是一山东严州府人，一口的当地腔调，咬字不清。
“嘛玩意儿？你敢骂我是孬种？”胖警察瞪着眼珠子大骂，冲过去举手就是一棍子。
小贩疼得直龇牙咧嘴，也大叫起来：“谁骂你啦？俺说的是老总，不是孬种！”
说了半天，小贩也没把“老总”和“孬种”的字音咬清楚。
胖警察叫道：“你……你他妈的还叫我孬种？”
小贩也叫道：“不是孬种，是老总！”
“孬种？”
“老总！”
胖警察气得又举起了警棍：“你他妈的……”
小贩急得没法儿。嗵地把挑子一撂，使劲大喊一声：“姐夫！”
胖警察一愣：“姐夫？”
小贩鲠着脖子说：“我不管你叫姐夫，你也得骂我是小舅子！”
一句话，说得周围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胖警察的气得哭笑不得，又要抡警棍，被跑来的汪怀丹一把拉住。
“警爷！”汪怀丹急得满头大汗，“别跟他一般见识啦，快想法赶散人吧！”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汪怀丹，便围上来高声呼喊口号：
“汪怀丹！你勾结日本走私犯罪该万死！”
“汪怀丹！你贩卖日货遗臭万年！”
汪怀丹被这一阵呐喊声，吓得红脸变成了黄脸。他连连后退，直个劲地擦汗。忽然间，远处传来一片哭声，由远而近。汪怀丹慌忙扭脸去看，只见人群刷地向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长长的窄道。窄道上，出现三个披麻戴孝的“孤哀子”。他们头戴白布缝的孝帽，身上穿着孝袍，腰间扎着麻绳，手里拿着哭丧棒，嚎啕大哭一路走来。顿时，汪怀丹顿时吓傻了，木头人似的呆立在那里。十五年前，汪怀丹经历过这种场面。那是有个叫王卓忱的为抵制日货，组织了一个“跪哭团”，专门在贩卖日货的大商号门前，假戏真做地“办丧事”。倘若不是出于爱国之心，对日货奸商恨之入骨，谁肯穿上一身丧气的装束去“跪哭”？此时，三个“孤哀子”来到昌盛祥绸布庄门前一跪，如丧考妣一般放声痛哭起来，并不住哀号着：
“汪怀丹哪！你只图发财，不管亡国啊！”
“当了亡国奴，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没用啦！”
“汪怀丹啊汪怀丹，你忘了祖宗，忘了你是中国人！你给日本奸商当狗腿子，早晚要遭报应啊！”
长歌当哭的“孤哀子”，声泪俱下地责骂汪怀丹，在场的人无不感动。有不少的人，也禁不住跟着落泪。两名警察没见过这场面，抓耳挠腮地呆立着，竟不知如何是好。汪怀丹急得心如火焚，欲劝不敢，欲走不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当初，他自恃苏尔钦财大气粗，又有高兆铭做帮凶，便大肆做广告，宣传昌盛祥的洋布如何如何物美价廉。结果适得其反，激起了民愤。此刻，汪怀丹只有后悔不该大张旗鼓做宣传的心，却没有平定门前骚乱的力量。眼看无法控制局面，急得他在门前团团乱转。骤然间，远处传来了警哨声，人群开始骚乱了。这工夫，只见几个学生把手一扬，半空中又出现了纷纷扬扬的红绿黄各色传单。立时，有的人在地上捡，有的人在空中抓，口号声也此起彼伏。一队警察冲入人群，挥动警棍就乱打。顷刻之间，乱成了一片。人群在警察的冲击下，渐渐散尽了，只剩下一帮呼呼喘粗气的警察。昌盛祥绸布庄门前的街道上，一片狼籍。满地皆是踩烂的水果、抛洒的传单、歪倒的手推车，还有跑掉的鞋只和小孩的尿布。汪怀丹仰天长叹一声，痴呆地摇了摇头，转身向店门走去。
“汪老板，”一名叫钱警长的警察头目，拦住了汪怀丹，“弟兄们辛苦了一场，你连句谢话都不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啦？”
汪怀丹站住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钱警长，谢谢您帮了大忙，请弟兄们到里面喝茶吧！”
钱警长说：“喝茶？那就不必了吧！不过，贵店日后难免不再出现类似的麻烦，要想还让弟兄们出力，总得表示表示嘛！不然的话……啊？哈哈哈！”
汪怀丹心中有气，嘴上却不敢讲，只得机械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塞给了钱警长。钱警长把钱揣进怀里，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走了。汪怀丹冲着那帮警察的背影，气愤地啐了一口。
账房先生走过来嘀嘀咕咕地说：“老板，这批价值几万元的东洋布，看来很难出手啦！”
汪怀丹手背拍手心，气急败坏地说：“我为嘛非要满处贴广告呢？”
账房先生幸灾乐祸地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古贤尚且如此，更何况今人啦！”
“你倒会说话！”汪怀丹冒火地喊道，“这叫我怎么向苏先生交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