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破屋子里,蛮子李坐在吱吱乱响的椅子上,自我陶醉地哼着广东小调。他一边用手抠着臭脚丫缝,一边美滋滋地喝着酒。几个小叫化子被他打发到宝山房裱画店去闹事,足以对得起高兆铭的五块大洋啦!他妈的,当官的有当官的生财之道,要饭的也有要饭的捞钱方法。这就叫“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蛮子李正想得高兴,忽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便知道那几个小叫化子回来了。他坐在那里把抠脚丫儿的手指,放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只等着小家伙们进屋来报喜。这时,随着一通杂乱的脚步声,那群小乞丐争抢着挤进门来。
“混蛋!”蛮子李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撂,瞪起了一对牛眼骂道,“谁要把门框给我挤下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几个小家伙见蛮子李发了火,吓得顿时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
蛮子李耍完威风,又拿过一条布带夹在脚趾中间,两手拽着布带上下蹭着。直到把每个脚丫缝里的泥儿都蹭干净,才抬起头把几个小叫化子都瞅了一遍,问:“老郭头服软啦?”
“老板爷!”为首的乞丐头说,“我们在宝山房闹得正欢,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爷,硬是护着老郭头,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还说谁敢再去捣乱,就砸断谁的狗腿。”说着,他摸了摸还在发疼的耳朵,“妈的,揪得我耳朵,直到现在还疼!”
蛮子李一听火了,趿拉着鞋冲到几个小家伙的跟前,每人给了一个大嘴巴,扯着脖子喊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给我丢尽了脸!为啥一进门不赶紧告诉我?”
几个小家伙暗暗骂着,老不死的,你刚才凶得要吃人,谁你妈敢言语!可是他们都在肚子里骂,却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都哑巴啦?”蛮子李喷着唾沫星子说,“那个家伙是谁,看我怎么收拾他!”
“是我!”
几个小家伙齐刷刷地向门口望去,不约而同地把手一指:“老板爷,就是他!”
蛮子李猛地回头,瞪起了那对牛眼。门口处站着一个身着青衣青裤的人,腰间束着青褡包,潇洒中不失威风。蛮子李仗着自己曾经练过几手泰拳,又有高兆铭撑腰,再加上喝了几盅酒,便来了胆子。况且,面前站着几个小叫化子,更要抖抖威风。于是他把“懈里咣当”的大褂子一脱,露出了搓板似的胸脯,踢里踏拉地来到仇英的跟前,瞪着一对牛眼拿腔作势地问:“爷儿们,你进我这店门有啥贵干?”
仇英冷冷地说:“你就是蛮子李?”
蛮子李拍拍没肉的胸脯,一挑大姆指,耀武扬威地说:“爷爷姓李,叫李老板,方圆十几里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蛮子李’也是你叫的?爷爷我跟宝山房有过节儿,你为啥跳出来挡横儿?今儿格不说清楚,我叫你小子爬着出去!”
仇英劈手揪住蛮子李的后腰带一把提溜起来,然后几步走进屋将他嗵地往地上一扔,说:“伙计,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蛮子李疼得龇牙咧嘴,刚想爬起来,又被仇英一脚踩住屁股,随他怎样挣扎,又如何爬得起来?学来的几手蹩脚泰拳,也使不出来了,直急得他四肢乱蹬。几个小家伙看着蛮子李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趴在地上,想起平日受得窝囊气,都挺解气。有的小家伙一时得意忘形,竟绷不住地笑出了声。
蛮子李自觉晦气,听到有人发笑,便恼羞成怒地骂道:“笑你娘个啥?还不快把这位爷拽开,叫我透透气儿!”
几个小家伙笑得更开心了,谁也不肯上前去拽仇英。蛮子李又乱抓乱蹬起来,那样子活像京剧舞台上杂耍的龟兵造型。
仇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抬腿朝蛮子李的屁股踹了一脚,说:“滚起来吧!再说话没规矩,饶不了你!”
蛮子李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腿说:“好汉爷,你老人家也忒不讲理啦!自古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哪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家往地上拽的?哎哟哎哟,我要不是扭了腰,还能跟你玩几招跆拳。这可好,就是想跟你比划比划,也他娘的不行啦!”
几个小家伙又大声地笑成一团儿。
蛮子李立时换了一副嘴脸骂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干啥?不赶紧去街上做事,难道还让我白养活你们?滚!都给我滚!”
几个小家伙瞧蛮子李凶神恶煞似的,一起哄散着跑出房间。
蛮子李见屋里只剩下他和仇英,变得更服贴了,扭脸冲仇英嬉皮笑脸地说:“这位爷,咱们打了半天交道,还不知道你老的大名呢?”
仇英说:“你以为知道了我的名字,就可以去买功啦?”
蛮子李连连摇手说:“不,不,你老可千万别误会。我看你像个有来头的人,诚心诚意想巴结你老人家,就怕你老不给面子。”
“实话告诉你吧!”仇英故意把脸一沉,说,“今日我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敲掉你小子的威风,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蛮子李忙说:“好汉爷,咱爷儿们也是不打不成交。不管你老有多大火气,这会儿也得压一压。容我狗胆问一句,你老跟老郭头沾亲还是带故?”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仇英一手扠腰,一手翘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说,“我家老爷相中了老郭头好手艺,有心抬举他,所以听说有人要搅他的店,特地派我来严加保护。我家老爷说了,你小子要敢跟他扛膀子,就砸了你的乌龟王八店!”
蛮子李闻听信以为真,吓得直哆嗦。人家果然有来头,不然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头上?既然能找到自己的头上,想必就知道自己是受了高兆铭的指使。知道自己是受了高兆铭的指使,还敢来店中揍自己,当然势力就比高兆铭还大。蛮子李这么一琢磨,心里可麻扑腾开了。乞丐王,乞丐王,自己只能在乞丐里称王。要是得罪了比高兆铭势头还大的人,岂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吗?再说啦,眼巴前的这个人,又如此这般厉害。他仗着有硬靠山,真要拧断自己的一条胳膊,就算高兆铭能管,受罪的还不是自己?更何况,高兆铭并非那种讲义气的人。他妈的,瞧高兆铭昨晚那副熊样儿,求人给他办事,臭官架子端得还邪大,连句他妈的“再见”都不说,就噘着屁股走啦!然而,尽管蛮子李心里这么想,却不敢把高兆铭的名字说出来。那小子说得出,就做得到,如果不小心吐露了姓高的名字,警察局的辣椒水可不是好喝的。
“好汉爷,”蛮子李将突暴的大眼珠子转了转,说,“我有几颗脑袋,敢跟你……你家老爷唱对台戏呀?”
仇英说:“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算你小子走运。说吧,是谁指使你去宝山房闹事的?”
蛮子李吓得变了脸色,慌慌地哪里敢说?仇英从铺板床上操起蛮子李当枕头用的方砖,一运丹田气,只听喀嚓一声响,方砖竟被仇英用两根手指断为两截。蛮子李见此情景,唬得黄脸变成了灰脸。
“说不说由你,咱们走着瞧吧!”仇英把砖头往方桌上一扔,抬脚就向房门大步走去。
“我说!我说!”蛮子李吓得慌忙拦住了仇英的去路,“我说出来,你千万别叫高兆铭知道,不然我的小命就完啦!好汉爷,你听仔细了,他叫……”
仇英一摆手:“不用说啦。其实,我早知道是谁,不过是看你的态度老实不老实。”
蛮子李说:“这……这可是你不叫我说的!”
仇英说:“我可警告你,警察局虽然厉害,总还有能管它的衙门。”
“是,是……”蛮子李连连点头,“好汉爷,这可是你老不叫我说的,不是我的态度不老实啊!”
仇英又从方桌上拿起那半块砖,将中指按在砖面上,一提丹田气,噌噌噌地一转,倾刻间把砖给钻透了。惊得蛮子李张大了嘴巴,两只大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蛮子李,”仇英用手拍了拍那块砖,“你的脑袋没它硬吧?”
蛮子李哆哆嗦嗦地说:“没,没有……”
仇英一笑,说:“那就把这块砖留作纪念吧!”
“是,是,”蛮子李连连点头,“你老放心,我一定好好保藏起来!”
仇英见目的已经达到,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向门口走去。蛮子李不敢怠慢,赶忙趿拉着鞋追着送仇英。
几个小家伙一直在外面偷听,这时见了蛮子李,故意齐声地叫起来:“老板,还去不去搅店啦?”
蛮子李气急败坏地叫道:“都活得不耐烦啦!滚!”
几个小家伙打着唿哨,乱哄哄地向大门跑去。蛮子李还要往外送仇英,被仇英制止住了。当仇英大步来到街面,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感到舒服了许多。